但不管天氣如何變化,對一個身體孱弱的人而言,都不是有利的狀況。
宿子就這樣獨自挨過每個變化多端的夜晚,身體時好,也時壞。
有時壞到發著高燒,得自己下床打濕巾子、敷著額頭退燒,但到了早上,尹勢回來,她卻什麼也沒跟他說。
「身體怎麼樣?還好嗎?「尹勢在早晨回來,臉上還有疲倦之色,可他卻閒不下來,一邊幫她準備早粥,一邊很擔心地上上下下打量她。
沒辦法在晚上陪著她、看顧她,宿子看得出來他很擔心,也很愧疚。
所以她更不能讓尹勢掛心,他已經憂心她到自己都快累垮了。
她總是說:「我睡得很好呢,沒有醒來。」
「天變冷了,你沒冷醒?」尹勢又問。
宿子笑笑,努力提著氣說:「你替我燒的炭盆很足、很溫暖,所以沒感覺!」
其實不管炭盆多旺,她還是覺得冷,因為她發了一整晚的燒。
尹勢停下了手邊的工作,認真的盯著她。
宿子被盯得有些心虛。「怎、怎麼了?「「睡得飽,為什麼看起來還是很累?嗯?」他問。
宿子不知如何回答,於是回嘴。「你自己看起來也很累啊!」
尹勢走了過來,伸手摸上她的脖頸、額頭,臉色凝重。
「要說實話喔,宿子。」他嚴肅地說。
「哎唷。」宿子掙開他的手。「你很討厭耶!阿勢,我不喜歡你那麼嚴肅,這樣的你,好老喔。」
「我本來就比你老,傻孩子。」尹勢笑了笑,端了一把食案放在她床上,讓她待在床上用飯。
這時,宿子瞥見尹勢的手背上有一抹紅。她一愣,叫了一聲。「阿勢!」
「怎麼了?」尹勢嚇了一跳。
她抓住他的手問:「你受傷了?怎麼回事?」
尹勢的臉色倏地刷白,怞出手,轉身到盆架那兒,用洗臉盆的水將手洗乾淨。
「呃?阿勢……」宿子愣住,以為尹勢生氣了。
尹勢站在盆架前,一洗再洗,洗了好久。
宿子覺得那根本不是傷口,而是很骯髒、很污穢的污垢。
「沒事,宿子。」尹勢拿了巾子擦乾手,又堆起笑,踱回床邊。
他執起宿子方才摸到那抹血痕的手,仔細的擦了起來。「其實今天四更時,米倉殺了三畜祭天,我幫了忙,就染了這豬血,很髒的,你不該碰到……」
宿子看著他,遲疑的應了聲。「喔……」
又來了,尹勢在對她解釋的時候,又不正眼看她了。
每次尹勢不看她的眼對她說話時,那些話她都得疑信參半。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能說這是她與他之間的默契;如果尹勢說的是真心話,他就一定會坦然無畏的直視著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避她的目光。
尹勢當然不會對她說實話,說那不是豬血,而是人血……雖然他自己不願對宿子說實話,卻希望宿子可以老實坦白。
他抬起眼,說:「來,說實話,你昨晚有沒有發燒?剛剛我摸你的額頭,都是冷汗。」
這次,換宿子低下頭。
「發燒了,對不對?「尹勢的眼神滿是擔憂。「那個藥還是沒效?」
「我很好的,阿勢。」宿子趕險說:「你不要擔心啦!」
尹勢不聽她的。「待會兒吃完早飯,我們再去大夫那裡一趟。」
「不需要,那個藥有用,等天氣變好了,我就不會。」
「著天氣永遠好不了,你是不是要水遠這樣病下去?「尹勢的口氣忽然硬了起來。
宿子被堵得啞口無言,也被尹勢那兇猛的口氣給嚇到。
尹勢咬著牙,嘖了一聲,心裡自責無比。他發現自己的脾性真的很不好,只要一累,就會對宿子凶。他不應該這樣的。
「你不要跟我爭,宿子。」尹勢軟了口氣,眼神裡已有著歉意。「聽我的話,好不好?」
「嗯,我知道……」宿子低著頭,不敢再多說什麼,就怕尹勢生氣。
看到她有點怕他,他更是心痛;他不是故意的,但他無法多說什麼。
「快吃吧,吃了才有力氣。」他摸摸她的頭,起身。
「你呢?「宿子問。
尹勢笑著搖搖頭。「我在米倉吃過,飽了,午餐再跟你一起吃。」
「喔,好……」宿子落寞的說。
「我想去泡個澡,滿身都是腥味,實在不好聞。」
「嗯,你去吧。」
「有事要叫我喔。」
「好。」
尹勢出去了,宿子看著關上的門,趕緊抹掉蓄在眼裡的淚水。
每次看到他這麼累,她都好氣自己的無用,怨恨自己這破爛的身子,把他弄得這樣心神憔悴。
她討厭自己……尹勢出了房門,走到柴房正要拿柴,手卻抖個不停,臉色還發青。
每次殺完人,他便一點胃口都沒有,只要看到食物,就會讓他聞到血味。
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洗澡,把全身上下都給洗乾淨。
因為他怕,怕宿子會從他身上聞到噁心骯髒的血腥味。
他現在終於知道殺人的代價是什麼了。
不是殺害無辜者的愧疚與罪惡。
而是每天都要提心吊膽,害怕自己最在乎的人,發現自己是殺手的事實。
夜晚,刮起了大風,細雪像白毛一樣,把天地都給罩得白茫茫一片。
宿子敏感脆弱的身體,只消一點寒風灌了進來,就會不堪一擊。
這夜,她再度被冷醒,冷到牙齒打顫,不管將棉被蓋得多嚴實都沒有用。
而且她嘴巴乾渴,好想喝水。
她努力地撐起身子,頭卻像干斤石一樣沉重;視線昏茫,她花了好一番力氣才下床,走到溫了水湯的陶爐旁倒水。
炭盆中的火只剩零星的火點,她又費力地彎下身,儉了幾塊木炭丟下去,好讓熱氣旺起來。
看到這炭盆,她總會想到尹勢。
以前尹勢會在三更半夜裡進來替她看炭盆永遠不讓這炭火熄滅;就連現在,他晚上要出門前,也一定會把炭盆燒得特旺,再替她拿木炭進來預備,免得她出了房門又要受風寒。
他總是這麼貼心……不知道他現在在米倉,是不是也有這麼旺的炭盆?他在那兒暖不暖和?白毛雪沒讓他冷著吧?
想著想著,宿子撐著椅子站起身;頭重腳輕,讓她走起路來步步為營,生怕一不留神就摔倒了。
她想,如果明天早上尹勢看到她的頭磕出了一個淤青,一定又會大驚小怪。
為了他,她可得保重自己才行。
正要回床上,忽然,她聽到外頭傳來一個重物摔落的聲音;那聲音很響,可見是個很大的東西。
是白毛雪把什麼東西刮落了嗎?還是把門給吹開了?
宿子有點不安,總覺得要出去看看才好,於是披了兩件棉襖,步履蹣跚的走出去。
下著白毛雪的夜晚,讓視線一片灰茫黯淡。
在這樣的視線下,她只隱約看到一個比夜幕還要更黑、更深一點東西,躺在天井之中。
宿子有些害怕,不知那是什麼,於是她進房點了燈,才又出來。
她看到那身影在蠕動,正往她隔壁尹勢的房間爬去。
「呀……」這真的是把宿子給嚇著了,那不是東西,是個人?她顫抖著退了幾步,想要退回房裡。
那黑影聽到宿子的聲音,抬起頭來;他的臉被散亂的頭髮給遮住了,根本看不清五官。
可在那一片混亂的黑暗中,卻有一道宿子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了過來。
那人呼喚她。「宿、宿子……」
「咦?「宿子結實的愣住了。
這聲音是……「你……你怎麼……可以跑出來呢?」那聲音虛弱的責怪她。
這聲音給宿子吃了定心丸,她握緊提燈,扶佚著牆走過去。
燈往前一探……「阿勢!」她沙啞地大叫,趕緊蹲下身佚著他;可尹勢的身子無力、鈍重,她根本動不了他半分,更別說將他給扶起來。
「阿勢……你怎麼了?能起來嗎?「她氣喘吁吁地說,忽然一愣,感覺手裡好像摸到了什麼溫熱的液體。
她伸手看了一下,一片糊黑。她也看不清是什麼,可尹勢爬過的路途,都是這斑斑的黑色痕跡。
她心裡感到強烈的不安,不安讓她發抖、讓她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只知道,若再不扶起尹勢,他一定會死、一定會離開她……「宿子……」尹勢的手探了過來,長滿繭的手掌撫摸著她的臉頰、脖頸。
他的手就像冰雪一樣寒,相較她正發著高燒的身體,簡直更讓人不敢碰觸。
「你……你又發燒了……」尹勢完全不管自己會怎樣,到了這種時候,仍只顧著她。「發燒了……怎麼不好好躺在床上呢?快,快回去房裡,外頭多冷啊……」
尹勢的話點醒了宿子。
這個傻瓜,自己的身體被挖個大洞、都快沒命了,竟然還只顧著她!如果此時她不堅強點,尹勢靠誰?她不能讓尹勢死掉啊!
「笨蛋!」她罵了一聲,咬緊牙關,把尹勢的手扛在背上,施力想拉他起來。
「不要管我,你看看你自己吧!不要躺在這裡,快、快進房啦!」宿子試著站起來,可是腳卻一直站不直。
尹勢實在太壯、太重了,她自己也頭暈目眩的。難道真救不了他嗎?
最後,還是尹勢為了不讓她遭到這白毛雪的侵襲,靠著剩餘的意志力,站了起來,拚命走了幾步,把宿子給帶回了她的房裡。
一進到溫暖的房中,他的腳就突然軟了,整個人沒有支撐,重重跌在地上。
「阿勢!」看到這樣虛弱的尹勢,宿子快哭出來了。
但她一直叫自己不可以哭、不可以哭!難道她只會哭,不能幫上尹勢的忙嗎?
於是她咬牙忍耐,把尹勢連拖帶拉的給扛起,讓他待在溫暖的床上。
但把扛上去之後,她自己的力氣也全沒了,頭殼更是劇烈的痛與重。
她撐在尹勢身旁急喘著氣,還猛咳了幾聲。
尹勢的髮髻散了,披散的發蓋在他虛弱的臉上,使他必須仰起頭讓頭髮散開,才能看到身旁的宿子。
尹勢顫顫地伸手,想幫她撫背。「宿子……去喝水,乖,去喝水……」
聽尹勢這麼安撫她,宿子猛吸口氣,止住咳;她握住尹勢的手說:「沒事……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