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城是窮州中部最大的城,吃的、用的都一應俱全;甚至連在穰原都稀少到難以入手的藥材,也因為靠近產地而全都有。
看上取得藥材方便,尹勢才選擇在這個城裡定居。
他們住得很隱蔽,大門必須繞過許多黑暗曲折的小巷才進得了。
窮州地處偏荒,他們又住在這種極為隱密的小巷弄裡,這下尹勢總算是稍稽安下了心,認為他們暫時沒有被追擊的危險。
窮州氣候十分酷寒,雖然乾燥,但因為長途跋涉,冷空氣讓宿子的肺疾無法好轉;因此定居後的當務之急,就是為宿子物色最好的藥方、調養身子。
尹勢幾乎跑遍了田城的所有藥行,訪遍了所有大夫,才為宿子取得了他認為最好的醫藥與治療。
那天他回到了家,還是像往常一樣,開心地對躺在床上的宿子笑道:「宿子,你今天又有『苦』吃了。」他開玩笑,想要讓宿子跟著笑。
但躺在床上的宿子沒有說話,只是悶悶的、若有所思的看著他。
尹勢將她眼裡的憂愁都看在心裡,但他告訴自己,不可以跟宿子一樣。
宿子只有他了,如果他也跟著憂愁起來,那誰來讓宿子感到快樂?
他仍維持著笑,坐到她身邊。「窮州天氣干,你的肺承受不了。這個藥方是穰原沒有的,聽那些大嬸說,非常有效,連續吃個半旬月,就會見效。你忍耐點,要全部喝完喔。」
宿子還是疲憊的看著他,沒有回應。
他的笑有點吃力了。「我現在就去張羅中飯,等吃完飯,你要乖乖的喝藥,知道嗎?」
說完,他就要起身。
宿子伸出手,握住他的掌。
「阿勢……」她沙啞的喚他的名。
「嗯?」尹勢轉頭,深深的看著她。
「你的傷好了嗎?「她有氣無力的問。「有沒有擦藥?」
尹勢看著她病到發白、被風吹到乾裂的唇,心裡發著酸,疼著。
他避開她注視的目光,也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想掙開她的手,倒水給她喝。他說:「你這小傢伙,我不在,你就不會倒水喝嗎?讓自己的嘴唇乾成這樣。」
但宿子不讓他掙開,執意要問到答案。「阿勢,你的傷,真的沒事了嗎?「他知道,宿子的心中依然梗著那個疙瘩,她仍舊覺得自己是差點兒害死他的罪人,但他,絕不會讓她繼續這麼想。
尹勢回答。「好了,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宿子卻看他看得更認真。「騙人,你騙人。」她喃喃的說。
尹勢皺眉,笑不見了。
「你都不照鏡子的嗎?都不看看自己的臉有多蒼白。」
「那不重要。」尹勢拿了藥包就要出去。
「那什麼才是重要的?」宿子虛弱卻執著的問:「你自己的命都不重要了,什麼才是重要的?「尹勢不答。
宿子又說:「求求你,不要再買那些藥了……」
那些藥,是尹勢用自己的生命,還有別人的生命換來的。
如果她再這樣若無其事的吃下去,她豈不成了以他人的鮮血為食的惡鬼?
更何況,尹勢墮入殺手之道,造下這麼多的殺孽、背了這麼多血債,都是為了她;她不能責難他、厭惡他,但起碼可以不再放縱自己依賴他的照顧。
她必須試著脫離他,然後……她天真的想,他就可以脫離這種種冤孽了。
只要她拒絕再喝他為她熬的藥。
尹勢回身,驚訝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我的病不會好起來了。」宿子咬唇,其實還是說不出心裡真正的想法,她怕冤孽這樣的說法,會傷得尹勢更深,因此只能這麼說:「可是你的身體,還能夠像以前一樣健康強壯。拜託,你顧著自己一點好不好?不要浪費錢在……」
「這不是浪費!」尹勢心裡的怒氣爆開,口氣強硬的打斷她。「對我來說,你的命比我還重要!這就是我的答案!「「阿勢……」看他這脾氣,他們兩個大概又要吵起來了,可是宿子並不想跟他吵。
她不想再為這種事爭執了,她希望能確實影響尹勢的抉擇,而不是花心力在口舌上。
尹勢也不願和她吵架,這一路上他們吵得不夠多嗎?其實夠多了,多到他罵她一句,都覺得像在割自己的肉一樣痛。
於是他安靜了,也不願再和宿子多說,只逕自出房去煎藥備飯。
宿子愣愣的躺在床上,默默的下了決心……當尹勢將飯與藥都備好,回到房裡時,他勉強著自己,在臉上掛上安撫宿子的笑容。
宿子看著那笑,覺得很哀傷。
阿勢這傢伙,老實說,是個脾氣很不好的人,可從小為了要逗她開心,讓她在病榻上有些生氣、歡笑,才老露出刃階中愛開玩笑、漫不經心的表情出來一隻為了要安撫她。
他一直都在為她勉強自己;但她為什麼要讓他受這種苦?
「宿子,起來吃飯了。」尹勢過來扶她。「我煲了雞汁粥喔。」
「嗯……」她費力的坐起來,乖乖地吃了幾口粥。
見她願意吃些東西,尹勢的心情好了起來。
他用手指替她梳頭髮,很寵溺、很溫柔。
但他這寵愛的動作,卻讓她心痛得想哭。
她多想用自己的健康取悅他,然而當她的健康,成為了陷溺彼此的沼澤,若不放開她,他也會跟著溺斃時……她實在無法再視而不見。
「你吃了嗎?」她問。
「我有留自己的份,你放心,看你吃完,我就會去吃。」尹勢說。
「好。」
尹勢看著她順從的模樣,鬆了口氣。他很想很想問出口:宿子,我們不會再爭執了吧?你會接受我對你的愛吧?
但他怕這自白,又激起了彼此的敏感,因此不敢問出口。
宿子吃了一半的雞汁粥,便吃不下了。
尹勢並沒勉強她,他把碗盤收抬好,把已經放涼了的湯藥端了過來,笑著說:「好了,吃完藥,你就可以休息了。來……」
宿子沒有反應。
「宿子?「尹勢一愣。
「阿勢。」她喃喃的說:「我不會,再喝你的藥了。」
尹勢瞪大眼。
宿子又說了一次,一次比一次堅定。「不會了,我不會再喝了。所以,你不要再花錢買這些藥了。」
尹勢說不出話來。
來到窮州,宿子就常說這些話,可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堅定到讓人覺得窒息。
他不想和她吵架,只能裝作忽略。「好了,不要再說任性話了,來。快喝。」
「我不是任性,阿勢。」宿子依然這麼說:「我真的不會再喝了。」
尹勢身子很緊繃。
「你不要再管我的身體了。」宿子覺得自己決絕得簡直殘忍。「我不要再花你的錢了。」
尹勢的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
他咬著牙說:「宿子,我的忍耐是有極限的,你不要再對我說這種話,我就不會生氣。」
「我不怕。」宿子說:「你生氣,我也不怕。」
尹勢面無表清的瞪她。他己怒極,不知該擺出什麼面孔。
宿子準備承受他的破口大罵,但尹勢沒有,他只是疲憊的閉了閉眼,一行眼淚就這麼滑了下來。
宿子完全設想到他會這樣反應,一時間愣住了。
「你要我失去你嗎?宿子」尹勢硬咽的問:「我明明抓得住你,但你卻要我失去你?你是這個意思嗎?「那掛在他臉頰上的眼淚,也讓宿子感到難過。
她是傷他多深?竟讓他這樣傷心的哭了出來……但她不可以心軟,心軟的話,反而是害了他。
「對。」她低頭,狠下心來。「我不要你這樣為我付出,即使我好了,以後、以後我也必須背負包袱……這樣好沉重,我不要一生這樣受制於人……你就放過我吧,拜託……」
室內是寂靜的,沉得讓人感到壓迫。
尹勢輕聲的問:「我對你的好,還有我的愛,對你來說……是包袱?」
宿子深吸口氣,仍低著頭,點頭。
「你抬起頭來,宿子。」
宿子一愣。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尹勢的口氣更重了,「那就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再對我說一次。宿子。」
宿子緊緊握著手,遲遲不敢抬頭。
抬頭的話,他就會知道這是她的謊言;他這麼瞭解她,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什麼是實話、什麼是謊話;但著不照著他的話做,那這一切,卻再明瞭不過。
所以,她選擇逃避。
她把藥端到床邊的几上,掀起棉被,就要窩回床上。
「我累了,不想再說了。」宿子冷冷的說。
但尹勢卻猛地上前,把她從被窩裡給拉出來,扣在他熱燙的懷飽裡。
「你幹什麼?「宿子很驚訝。「你放開我!」
尹勢沒回話,只是穩穩的端起藥,喝了一口,然後強硬的吻住了宿子的小嘴,撬開她的唇舌,把藥給餵進去。
意識到他想做的事,宿子瘋狂的用力擺頭,想要甩開他的牽制。
藥汁從彼此的嘴裡流了出來,但尹勢仍不放棄,又扣住她,再度深深的吻著,把嘴裡殘留的藥汁餵給她。
宿子咬他的舌、打他的臉頰、扯他的發,卻不見他有任何退縮,只是呼息更加濃濁。
「不要!」宿子怞開嘴,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
尹勢聽若未聞,又喝了一口藥,去吻她、去餵她。
他的態度堅定、強硬,幾乎不近人清。
這次,他不會再妥協了。
當他要她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再對他重複一次那樣殘忍的話時,她沒有照做,他就知道了,這個小傢伙,又再一次違背自己的真心。
他知道她愛他,愛到不願意他受到一絲傷害與痛苦;他接受她的心意,但他也要讓她知道,為了愛她,他可以不惜一切去做任何事,不管是犧牲自己的性命,還是違背她的意願,都可以。
最後,尹勢用這樣的方式,喂完了一碗藥,而宿子已經渾身乏力,軟軟的倚在他身上,不再有力氣反抗。
她臉上,是一層死灰。
尹勢溫柔的把她平放在床上,擰了一條帕子,為她擦拭臉上與身體上的藥漬。
宿子毫無反應,安安靜靜的任他擺弄,像一尊沒有靈魂的娃娃。
尹勢不後晦,如果他不這麼做,他連擁抱她都沒辦法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我愛你,宿子,所以我不要失去你。即使死是你的希望、你的意願,我也不會聽從。你恨我沒關係,我也不會奢求你的原諒,因為這就是我愛你的方式。」
宿子沒有看他,只是無神的看著屋頂上的樑柱。
他摸摸她的額頭,說:「我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尹勢走了,關上了門。
他沒看到,宿子的眼淚,安靜的滑落在臉頰上的模樣。
經過了那次掙扎、衝突後,尹勢要她做什麼,宿子都乖乖的照做。
要她吃飯,她就乖乖的吃飯;要她喝藥,她一次喝個精光;請大夫來看她的身子康復得如何,她也二話不說的把手伸出來,讓人家為她把脈。
對於尹勢為她所做的一切,她不再抗拒。
但是,她再也沒有對他笑過了。
尹勢本來不以為意,他覺得宿子這是在對他鬧彆扭。
這種彆扭是暫時的,他因為愛她,所以願意縱容她;等她心情好了,他相信兩人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像家人那般親密。
可是一天過了又一天,宿子都沒有笑。
而距離兩人發生衝突,已經一個月了。
這天,他請大夫來家裡為宿子看診,大夫說宿子的身體逐漸好轉,窮州天氣雖乾燥,但只要注意保暖,反而可讓病體復原得更快;加上患者藥方吃得勤,他相信她能回復健康。
尹勢好高興。
送走了大大,他興高采烈的回到宿子的房裡,笑道:「你聽到了嗎?宿子,大夫說你的病著繼續好好調養下去,很快就會好了。」
「嗯……」宿子悶悶的答。
「我就說吧,勤點喝藥,沒有壞處的。」
宿子點點頭,臉上始終沒有喜悅的光彩。
「你很快就可以離開床上,到時,我一定要帶你到處走走!你想去哪裡呢?市集?還是遠一點到荒州去看牛羊?
只要你身體好,到哪兒我都願意陪!」尹勢說著,看到宿子的臉上有一絲凌亂的發,便很自然的伸手,想替她撥去。
但宿子,卻冷冷的撇開頭。
尹勢一愣。
即使感覺再魯鈍的人,都可以感受到這排拒之意。
尹勢覺得呼吸困難、覺得彼此的距離被拉遠了。
「宿子……」他收起了笑容,低啞的問:「我可以吻你嗎?」
宿子一愕,沒有馬上回答。
尹勢瞇著眼,帶著灼熱的氣息向她靠近。「見到你身體好,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想要吻你、抱你,宿子,好不好?嗯?「他的手伸了過去,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
他的手好燙,好像真的有滿腔的情慾在作祟,就連他的手也像火一樣在燒。
宿子想怞開,尹勢卻不放手。
「阿勢……」她啞著嗓音說:「我好累,你可以出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