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奶娘進房來,一揭簾,便瞧見璇瑩那張淚痕斑斑、哭倦了的臉,心下歎了口氣,便要丫環們統統別進來打擾。
從此之後,璇瑩便迅速消瘦,無論多麼珍貴的山珍海味送到她眼前,她吃沒幾口就臉色蒼白,轉身便嘔光了。直到大婚前夕,她只能勉強喝下少量湯藥。大夫瞧過了,只說是心病而起。
眾人聽了,均是無可奈何——說到底,璇瑩就是固執不想嫁嘛!可為人父母者,豈能任由女兒拿自己的終身大事吵鬧胡來?
無論她是存心反抗,抑或心情鬱結,婚禮仍得照辦。
璇瑩食不下嚥,終日把玩著那柄得來不易的翡翠玉梳,有時似乎夢見綺南雁闖進婚禮強行把她帶走,有時輾轉難眠,氣惱自己何必如此單相思。
明知綺南雁對她沒有那樣深刻的感情——他對她是不錯,在小園林,在客棧裡,還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但他意思已經夠清楚了,她的幸福,與他無關,一要到此為止,他不會再為她做任何事了。
一日煎熬如三秋,終於到她出閣的這一日。丞相府內外熱熱鬧閌,處處喜氣洋洋,璇瑩閨房裡的丫頭來來回回,忙著張羅打點。
該她更衣時,兩個丫頭把婚袍捧過來,仔細攤開,大紅色的錦緞上密密繡著金綵鳳紋,燦爛得教人睜不開眼。
璇瑩絕望地看著它,眼淚便撲簌簌地掉,當著眾人的面,禁不住掩面大哭——
非得這樣嫁人嗎?這張天羅地網,眼看就要朝她罩下,可……可是她真的沒辦法嫁,如果這輩子沒能和綺南雁,那……就算了!可她真的不能嫁啊……
「二小姐。」奶娘憐惜地坐到她身畔,這從小偎在自己身邊吸著她奶水的小娃兒,如今已是亭亭玉立了。「你這樣,教人怎麼放心呢……」
明明是辦喜事,偌大閨房裡,卻是人人含著眼淚,誰也不忍多看小姐一眼。如此婚姻,還值得賀喜嗎?
***
天空忽然落了一場雨,雨聲淅淅瀝瀝,擾人不得好夢。
綺南雁醉眼惺忪地睜開眼,看了下窗外的雨,繼續倒頭大睡。
昨兒實在喝得夠多了,還以為可以就此人事不知,一覺睡它個三天,不料竟給雨聲吵醒……他奶奶的。
房門咿呀開了又關,醉眼朦朧中,只見模模糊糊的人影飄動。八成是店小二進來收拾酒瓶吧?他不假思索朝那人喊道:「喂,再多來幾斤酒——」
小二沒搭腔,輕手輕腳地來到床畔,坐了下來,垂頭歎息。
這場面未免古怪,綺南雁皺眉撐起身子,瞇眼想看個仔細,那個人忽然傾身,越來越近,在他迷濛眼中,宛如雲散之後明月露出臉來一般,他不禁屏住氣息,無法相信自己所見。
真正的她,現在該在花轎上,眼前只是幻覺吧?
他朝她伸出手,拇指觸到冰涼的臉頰,她淚眼相對,極是埋怨,溫熱的淚珠頓時沾濕他掌心。
她怎麼哭了?誰膽敢惹哭了她?
即便是夢境,她淚眼婆娑的模樣仍是在他心上割出一道傷,令他錐心刺骨,疼痛不堪。
向來只見她笑,她笑起來的模樣,連冰雪也跟著融化,生氣發怒時,燦亮的黑眸宛若噴火,紅撲撲的粉頰嬌艷妍麗,如盛放的牡丹。總之,她不適合哭。
大手穿越柔軟到不可思議的髮絲,伸至她光滑的後頸,輕輕一勾,她便宛如一朵粉紅色的雲,軟綿綿地迎面而來——
他低頭攫住她的唇,如飲鴆酒,如噬蜜糖,熾烈又致命的吸吮她唇齒舌尖美好的芬芳。他雙手捧住她的臉,拇指揉去臉頰濕潤的淚痕,他想安慰她,別哭、別哭……慢慢會好的,過一段時日,她終究會忘記他,再過一段時日,她會發現唯有守護在她身邊的人才是最真實的。她會有疼愛她的丈夫及家人,在她熟悉的貴族丈夫家,過悠遊自在的生活,徹底忘了他這江湖過客。
他從來不是不喜愛她,故作冷淡、無視她的心意,只是心疼她這般珠玉嬌貴,何必跟著一無所有的他……不值啊!
蜿蜒地吻著她的臉,抹去那教人心痛的水痕,指尖穿入豐厚的秀髮,她身上瀰漫的香氣、輕柔壓抑的喘息,那麼真實的溫度……他微微蹙眉,有些不可置信,縹緲的神智忽然歸位,他一顫,心在渴望繼續擁她入懷和必須立即推開她的兩難之間拉扯,一股強烈的酸楚狂襲而來。
「你幹什麼!」
最後,理智贏了,他憤然推開她,力道之大,竟讓她硬生生跌落床下。
「喔……」璇瑩摸著被撞疼的手肘,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淚眼朦朧,聲音破碎地低泣。「我……我不能嫁,我有喜歡的人了。」
綺南雁臉色一變,厲聲咆哮道:「那就去找那個人啊!找我幹什麼?」她不是應該好好待在閨房裡等人來迎娶嗎?
璇瑩悲傷地凝視他,一時無言以對。她是多麼不容易才能來到這裡啊!奶娘和丫環們護著她,不顧將來東窗事發,自身也要遭殃,還千方百計從秦總管那裡探出他的下落,她一路哭著走出後門,奶娘還殷殷問她錢帶夠了沒有……她已經跑出來了,沒有退路了啊!
「你給我走!快走!」他暴怒不已,下床一把揪住她胳膊,迅速將她推出房門。再晚,只怕來不及了——他心急如焚,若錯過吉時,眾人發現她又逃婚,她真的會一輩子嫁不了人的!
璇瑩慌得又哭了,她的心好痛,像千萬把利刃同時割劃她的身體。她都已經在這裡,是拼盡了全力、所能走到的最後一步了,她沒辦法獨自撐下去了,他到底明不明白?
「你為什麼不能喜歡我呢?」真的那麼不喜歡她嗎?連她不顧羞恥的追逐他到這裡,他還是不接受嗎?
她淚盈盈的,懇求似的凝視他。要真如此,那就說服她吧,給她斷了念的理由,她就再也不會糾纏他不放了……
綺南雁臉色一白,五官幾乎因掙扎而扭曲。
他從來沒有不喜歡,從來沒有,但……
「你認為嫁人很辛苦是吧?只能當男人的奴才,無聲無息過一輩子,受氣、受委屈、被糟蹋、半點好處也沒有……你說女人幹嘛那麼賤,放著消遙的日子不過是吧?」她那麼想要一個答案,好,若她能因此尋回平靜,他可以給!
璇瑩眨著淚眼,一時還聽不明白,下一瞬,他的話卻像鞭子鞭在身上似的,鞭得她好痛。
「像小媳婦那般看人臉色,聽命辦事……那種事卻是我自小就會做的。說實話,奴才和媳婦是沒什麼分別,都只看受不受主子寵愛罷了!」
他扯開黯淡的苦笑,輕聲道:「你那麼看不起的、不屑為之的那種仰人鼻息的奴才……不正是我?我就是你口中的那種無聲無息,一輩子悶不吭聲為人賣命的人,你幹嘛喜歡我這種賤命?」
跟了他這種人,等於拋棄千金小姐的身份,她會被看輕的,不就是既要受為人媳婦的罪,又要受身為奴才的苦?
「我這賤命,又怎敢高攀像你這樣高高在上的小姐呢?」他說到盡頭,已近乎是不客氣的挖苦了。
璇瑩咬著牙,腦中一片空白。
不是的,不是……她張口,卻不知如何辯駁。
那時……她只是說……她的意思是……當然她不願嫁人受罪,不過……她不知道他會這麼想,她絕對沒有鄙夷他的意思……從來沒有啊!
她拋下一切,站在他眼前,結果,全完了……
她茫然地朝他點點頭,虛脫似地扶著牆壁,拖著蹣跚的步伐,艱難地離開。
看來,他是不會接受她了。
人家對她沒意思,自然沒理由陪她私奔了,是不?
她俏臉發白,卻想發笑。呵呵,笑死了,明明人家從來沒表示過一點喜歡的意思,她怎麼就那麼笨,不肯死心又不肯相信呢?還以為只要跑出來就好,只要找到他就好,等她表明心跡,他會立刻帶她走……呵,看來她真的被爹娘姐姐寵壞了,真以為自己是個萬人迷呢……
走出客棧,迎面是冰涼的雨水,模糊了滿臉淚痕。
往後該去哪裡?該怎麼辦?要依靠誰、依靠什麼繼續過日子呢?要回爹娘身邊嗎?像個死人一樣任憑擺佈,嫁給爹娘要她嫁的人,了無生趣地過一輩子嗎?還是沿著眼前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撐不住了,沒有路了……
「史璇瑩,你真以為你逃得了?」
她身子一震,本能地從懷裡摸出防身的利刃。這刀,是為她開門的小廝從褲管裡摸出來送給她的。
不要,她寧死也不回去——
她哆嗦著,徐徐轉過身,迎面對上她那暴怒不已的未婚夫。
楊興岳發現她雙手緊握利刃,威脅似地指向他,嬌弱的身軀不住地顫抖,一向俊美的臉上不禁勾起一抹輕蔑的笑容。
「來,別傻了,跟我回去吧,吉時將至,賓客們都等著呢!」他朝她伸出手,逐步走向她。
眼看吉時將過,還遲遲不見她蹤影,他就猜到她一定出事了,不顧一切闖進她閨房,只見丫環們跪滿一地,還哭著求他高抬貴手。
她到底想去哪裡?一瞬間,他想起她在客棧外迎向某個男人走去的模樣,難道是和情郎私奔嗎?想到這兒,他幾乎憤怒地失去控制……
為什麼?從逃婚到如今,他已經竭盡所以能地討好她,為什麼她就不能多注視他一眼,多給他些機會?只要她待在他身邊,不管她要什麼他都可以為他做到,可她竟然……竟膽敢如此羞辱他!好,現在就算將她五花大綁或用迷藥將她迷暈了硬逼她上轎,她都是非嫁他不可!
雨,紛落不停,濕透了她的衣裳,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璇瑩無法伸手抹去,只好不斷眨眼。怎麼辦?她能感受到楊興岳正在逐漸接近自己,她的手很抖,身子很冷,短短幾個眨眼,心裡已是百轉千回。怎麼辦?她根本不可能贏得了他,她逃不了了,與其如此……與其如此……不如倒轉刀鋒,往自己脖子上抹呢?反正如今的處境,活著也沒滋味,若她死不了……反正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下一瞬,他忽然詭異地朝她伸出雙手,整個人迎面撲來,神情古怪而扭曲,正好對上她驚駭不已的眼神。接著,沉重的身軀緩緩倒下,伴隨著一股溫熱的血液……
「啊——」
史璇瑩不可置信地瞠大美眸,淒厲的尖叫霎時從喉頭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