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淑女淺笑。在她下定決心要回來故鄉時,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況且這個村子這麼小,想瞞也瞞不住,倒不如一開始就說明白。
「阿嬤,我離婚了,沒地方可去,只好帶著女兒搬回來。」
她笑看村長嬤的嘴巴像含了顆鹵蛋,就如同稍早之前劉忠孝受到的驚嚇般,這種感覺還挺不賴的。
村長嬤不知是太震驚,還是因為蕭淑女說得太大方,有著幾許尷尬,嘴裡微斥:「離婚又不是什麼好事,講這麼大聲做什麼。」
「的確不是什麼好事。」她嘀咕。
村長嬤看了婷婷一眼,沒多說什麼話,移動福泰的身軀,慢慢踱步走回自己家。
她悄悄在心裡歎了口氣,臉上仍帶著笑意。
「媽咪,那個阿祖好奇怪,她好像不高興?」婷婷的小嘴扁扁的,一大早就起床趕火車,害她剛剛暈車,把肚子裡的食物全吐光了。
「阿祖沒有不高興,是天氣太熱了。」
她這才發現鑰匙還在手上。突然間,她似乎已失去打開大門的勇氣。這是一段不算短的歲月,足夠讓婷婷從出生到即將上小學。
她對自己的反應嗤之以鼻。這是她從小到大住的房子,只不過是打開這扇大門而已,哪有什麼困難的。
況且,她的寶貝女兒現在很不舒服,她得趕緊將行李先拉進屋內,然後將女兒給安頓好。
她轉動鑰匙,久未開啟的匙孔讓她費了好大一翻工夫才轉開,大門咿呀一聲打開,霎時陽光穿入,清楚照亮滿室的塵埃。
牆壁的漆面有部分已經產生壁癌,她甚至看到幾隻蟑螂在眼前逃竄。當初要離開時,她將大件傢俱都蓋上了防塵布,但經過了這麼多年,這地方還是得要徹底打掃及整理才有辦法住人。
婷婷有過敏症狀,也有異位性皮膚炎,這樣髒污的空間可不能讓婷婷待在裡頭。
因此,她只能將登機箱拉進屋內,放下背後的大背包,只留下斜背的帆布包,然後將大門鎖上,轉身抱起婷婷。
「媽咪,我們不進去休息嗎?」
「媽咪先帶你去找吃的。婷婷想吃什麼?」
「吃麥當勞。」
為母則強,她不會輕易被打倒的。她的唇角含著母愛的淺笑。「這裡沒有麥當勞,得到我們剛剛下火車的地方才有。」
「那面面好了。」婷婷很懂事的不吵不鬧。
她的手臂越來越強壯,已經練就獨臂就能抱起女兒的好功夫。「婷婷又長大了,媽咪快抱不動你了。」
「那婷婷下來自己走。」婷婷掙扎著要下來。
「婷婷最乖了,等吃飽飯,婷婷有力氣了,就自己走,好不好?」
「好。」小婷婷趴在媽媽的肩膀上,雙眼微閉,她實在是累壞了。
多年來,她一直想踏進這裡,卻走不進來,除了去鎮上的靈骨塔為亡父上香,她從不敢踏進河東村一步。
這一步,她足足儲蓄了七年的勇氣。
畢竟年輕時她愧對這個村裡的某個人,她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近鄉情怯啊!
劉忠孝給了她大大的笑容,而村長嬤沒有出言罵她,已經是給她很大的寬容了。
她頂著大太陽,抱著軟綿綿的女兒走回商店街。
女兒是她勇氣的來源,不管未來如何,她都不會退怯,所有的苦果由她一人來承擔;放下傲氣及自尊,曾經失去的幸福,她一定要為女兒找回來。
她是蕭淑女,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蕭淑女,她會帶著年輕時的戰鬥力,再次為自己及女兒奮力一戰。
***
連年弘是兩年前才當選的新科村長,以二十六歲的年紀就當選村長,靠的是他父親的庇蔭。
連年弘的父親在河東村已擔任五屆村長,以勤奮忠厚的形象深得村民愛戴,就算有人出馬來競選,仍不是老村長的對手。
直到前年老村長因健康不佳,將棒子交給長子連年弘,以一人當選、兩人服務的熱忱,連年弘果真不負眾望,吸收父親的所有票源,以所向無敵之姿高票當選村長。
村長辦公室的牆上高掛許多匾額造福鄉里、為民服務、德政可風、豐功偉業等等。
連年弘坐在計算機前,看著牆上的匾額,腦袋呈放空狀態,所有思緒被十五分鐘前劉忠孝的話給打斷。
如果他出生時是女的,就會叫連年「紅」,結果他是男的,所以改叫連年「弘」;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女的期望。
就像他的妹妹叫連年春、弟弟叫連年福;小時候三兄妹都恨死自己的名字,想要改掉這個俗又有力的名字;結果父命難違,終究還是沒改成。
私底下,她總是喊他「弘弘」,還故意拖長尾音,像極了娘們的名字,他每次都氣得頭頂冒煙,不准她喊,可他總拿她沒轍。
在不知不覺間,他居然點開計算機裡的相薄,播放著一張張屬於他和她的甜美回憶,只是這些回憶全止於她二十歲那年。
媽媽說她長得真像林青霞,濃眉大眼、挺鼻小嘴;他覺得她誰都不像,她有自己的風格,她是那個一點都不像淑女的蕭淑女。
她的表情豐富,雙眼燦燦發亮,聲音抑揚頓挫有力,秀麗的氣質外更多的是青春朝氣。
她的食量大、動作快,少了點耐性,一點都沒有女人樣,總是蹦蹦跳跳的,整天有著用不完的精力。
當她挑釁時,總愛微揚下巴,那神情像是把全世界都踩在腳底下一樣。
當她開心時,總愛張嘴大笑,連那向日葵也會相形失色。
當她生氣時,會大聲罵人,罵得如雷鳴般的轟隆隆作響。
當她撒嬌時,眼尾會睨看著他,然後喊他一聲「小弘弘」。
那現在呢?她為什麼會離婚?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計算機屏幕。
驚覺自己過於愚蠢的動作,他氣憤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耙梳著一頭略長的亂髮。
他幹什麼要管她是死是活!
都是劉忠孝害的,害他想起從前,害他滿腦子都是她,他真想大罵三字經,卻只能氣憤地走到大門口。
她說要來找村長,他就得讓她找嗎?
小黃似乎知道他的心浮氣躁,懶洋洋地從地上爬起來,對著他汪汪叫兩聲。
「小黃,你顧好家,我出去走走。」
小黃對他搖搖尾巴,然後再趴回地上。
他關上大門,騎上機車。
他本來想在今天下午完成企畫案,現在看來只能麻煩村幹事協助了,反正待在計算機前越待越心煩,倒不如去四處巡邏。
這種小村莊平時沒什麼大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整天東家走、西家跑,哪裡有需要,他就往哪裡去,雖然得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但他很享受這種安定的生活。
他的正職是村長,副業是農夫。他成立鮮果園,擁有廣大的農地及菜園,正努力朝精緻農業發展。
如果當年他答應她的要求,能再勇敢一些,結局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為什麼光是聽見她的名字,就足以讓他心神俱痛?以為她對他早已不具影響力,沒想到她的威力還是無遠弗屆。
當年她才二十歲,離開他時,卻是這麼狠、這麼絕情,完全不留給他任何餘地及後悔的機會。
一個月後,她就寄了張喜帖給他,他還以為那是她故意驚嚇他的手段。
於是他找了三個換帖兄弟,按照喜帖上的地址,找到了台北的婚宴現場。當他看見她依偎在別的男人胸口前的婚紗照,要不是三個換帖兄弟狠狠抓住他,以他當時的年輕氣盛,他一定會將喜事變喪事!
從此蕭淑女三個字成為他的禁忌。
沒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他被在一起二十年的女人拋棄了,他從走路有風變成一個抬不起頭來的男人,更成為河東村的笑柄、弱者,人人同情的對象。
直到他當選村長,雖然靠的是父親的資源,但至少讓他從委靡中重新振作,有了全新的目標,並對河東村構築了建設藍圖,村民是支持他前進的動力,否則他恐怕會老死在菜園裡。
而他和她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談戀愛的?
他冷笑一聲,這真是個好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