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後,冬末春初之際,古家大少秘密回到府內。
古和齊一肩上包著乾淨白布,一旁水盆裡擱著換下的染血布巾,左手邊上言今收拾著用完的藥膏,又安靜地侍立到古和齊身後。
幾步距離外,披頭散髮,狼狽地站立著的,是柔夫人。
「你買通安夫人身邊婢子,想要謀害的,是我呢?還是安夫人的公子?或者,是你自己的親生女兒?」古家二少伸著一根指頭點著膝,一邊漫不經心似地問。
自從古和齊掌權之後,他把大哥的一子二女都帶在身邊,不分其生母是誰,也不分男女之別,他就讓孩子們在他身邊鬧騰,然後給他們講故事,教他們讀書識字,更把一些不重要的賬簿拿給他們看,指導著三個孩子如何看懂那一列一列的記錄。
臨到午睡時,忽然有侍婢來,將安夫人的那個女孩兒討走了,說是安夫人想女兒,要給女兒試新衣。古和齊看了看那侍婢臉面,確定這婢子是安夫人身邊的人,才讓她把孩子抱走。
身邊一左一右的,是安夫人所出的長子,以及柔夫人所出的女孩兒。兩個娃娃都乖乖巧巧的地偎著他睡,大些的男孩正在長身子,比較瘦,最年幼的女娃娃卻還是圓臉圓肚圓手腳的模樣,非常可愛。
言今幫著一大二小的主子打扇子,沒多久又讓古和齊打發了去拿溫過的桂花釀,言今見自家主子任性地鬧著想喝,雖然頭疼,但也順從地下去了,於是屋子裡就剩下三個睡著的人。
正睡得昏昏沉沉,古和齊卻聽見有細微的衣物窸窣聲,他原以為是言今回來了,但半開了的房門卻吹進一股風來,帶出一陣女兒香氣,古和齊略皺了一下眉,剛睜開眼,就見銀光閃耀。
一柄短刀正往他心口扎來。
古和齊當下摸出睡前擱在手邊的扇子,便往那刀刃撞去,那短刀也只是尋常物事,被這麼猛力一撞,雖然將扇骨切了半截,卻也同樣失去準頭,驚險地戳進了古和齊肩上。
刀刃入骨,古和齊痛極,背上起了汗。但他另一手卻狠狠地擒住了行兇者的脖骨,那修長而單薄的手臂都浮出青筋了那樣的用力。
幾息時間而已,那行兇未成的人被掐昏過去,古和齊的手也因為施力太過而僵住了,甚至因為那行兇者驚惶反抗,而被抓得臉上胸前都有血痕。
被嚇醒的兩個娃娃當下哭鬧起來。
言今匆匆奔回,見到這片混亂,簡直腿都要軟了。
他撲上前去,將那行兇者三兩下拿繩子捆得扎扎實實,又想將兩個孩子抱出房去,卻見臉上痛得都煞白了的二少爺抬了手阻止。
「讓他們留下。」
「二少爺,可這樣行刺的大事……」
「不要聲張。」古和齊說。
他態度堅定,言今雖然不情不願,也不可能反對了。
兩個娃娃雖然哭鬧得可憐,但他們平日大多是古和齊在教導的,見這一貫淡漠鎮定的小叔叔沒什麼大反應,他們也漸漸冷靜下來,哭聲小了些,最終閉嘴安靜了。
古和齊很是讚賞地勾唇笑了笑。
那淡梅色的唇,這下子一點血色也沒有。
兩個娃娃一扁嘴,幾乎又要哭,卻生生忍了下來,只是一左一右地揪著他衣角,半步也不肯離開。
古和齊肩上痛得很,沒有太多力氣去分心,他指示著言今先去放出信鴿,通知三千閣自己遭到刺殺受傷的事,囑咐葉暗衛過來一趟,跟著他讓言今準備好相關物事,並不去碰觸肩上那短刀,也不動彈,他就等著三千閣派人來。
言今又氣又急,幾度要上前拔刀子。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會處理這樣的傷害,若拔了刀卻止不住血,就平白讓二少爺再添傷勢了。
古和齊倒是鎮定,一邊調節著呼吸,一邊跟兩個娃娃說話。
他不提方才遭刺殺的事,也不管腳邊倒著那被綁牢了的行兇者,他只是告訴兩個娃娃,遇事要鎮定,要分得清楚能信任的人是誰,要防備的人又是誰,又告訴他們,大戶人家,爭權奪利是常態,而三個娃娃——包括了先被抱走的安夫人的女兒——這一子二女,是親手足,要背靠背地信任對方。
「就像小叔叔和你們的爹一樣,生出來的時候是兄弟,這一輩子,就是能把性命交託的兄弟。」
兩個小娃娃淚漣漣地點頭。雖然聽得懵懂,這句話,卻記了一生。
古和齊意識半模糊了的時候,葉暗衛悄悄來了。
接下來的拔刀治傷,敷藥包紮,就是葉暗衛的工作,言今在一旁聽其使喚,眼睛瞪得大大的,拚命地學那手法。
體力不濟的古和齊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言今就遞上溫水,先讓他潤個嗓,跟著就聽葉暗衛口述了一遍逼供的內容。古和齊聽完,點頭表示瞭解,再之後,那失敗了的行兇者就拜託給三千閣處置,他沒有過問。
古和齊將肩傷養了幾天,才發信將兄長秘密請回。
※※※
那在古家二少面前失了儀容的柔夫人臉上冷笑。
「就算那榻上還有妾身的女兒,但還有安夫人的長子,以及手掌大權的二少爺你啊!」
侍立在側的言今聽得愣了一下,繼而臉色大變。
這樣容貌嬌美的柔夫人,不只要刺殺二少爺,還要殺掉長公子嗎?
「柔夫人,都說虎毒尚且不食子,怎麼你買通婢子行兇,卻竟然沒有護著你的女兒?」
「一個女兒罷了,哪裡比得上安夫人的長子?死她一個,我才好做出悲痛欲絕的模樣,以免嫌疑啊!」
「真是蛇蠍心腸。」古和齊輕聲歎道,淡漠的臉上卻毫無遺憾之意。
柔夫人目光怨毒地瞪他。
「你將我那德郎弄到哪裡去了?」她再開口,卻不是問自己下場,而是問那個和她私通許久,卻已經失蹤了月餘的德家大郎。
「真有意思……」古家二少撫掌一笑,「柔夫人不擔心自己與人私通在前,謀害在後,這下場應該如何淒慘,卻先問起了德大郎?」
「如果不是你捉了德郎來威脅我,你以為你今日能從我口中問出什麼來嗎?」
柔夫人空出一手理了理自己亂髮,斜眼睨他,「這樣的家醜,想必二少爺也不欲鬧大吧?」
「確實是不欲聲張,才隱秘地請了柔夫人來。」他緩緩點頭。
「那好。」她抬高下巴,勾了個笑,「我可以離開古府,也可以不帶女兒,但若不想我把這事說出去,就立刻放了德郎!」
「放人就好了嗎?」他輕聲問,「放了人,你就能閉口?」
看他如此怕事,柔夫人眼珠子一轉,更得意了,「當然不止!我和德郎還要生活呢!我為你們古家生了個女嬌娃,二少爺可也是千寵萬疼的……二少爺手中大權在握,想必私下取個百兩紋銀,也不是難事吧?」
「柔夫人不只要那與你私通的德大郎,還要紋銀百兩相贈?」古和齊這話問得輕聲細語,似乎真的非常忌諱柔夫人說出此事,他頓了頓,又輕聲問:「兄長待你極好,從來沒有落下你的禮,待你又尊重愛憐……柔夫人卻與人私通嗎……」
他歎息著,垂下眼睫,望向她,「柔夫人向來聰慧,卻犯下如此不智之事,是不是德大郎脅迫與你,才讓你心生叛意?」
柔夫人聽著這像是哄騙她反悔的字詞,臉上露出輕蔑。
「德郎與我兩情相悅,哪裡有脅迫過我?你那兄長十天半月地不在府內,回了府又總往二少爺這兒跑,他哪時候將我放在心上?反倒是德郎……」提到情郎,她臉上陰狠之色一下子便淡去不少,更顯出甜蜜顏色來,「他打一開始便將我捧在手心,事事都順著我,護著我,只可惜我已嫁人為妾,又生了個無用女兒——只有德郎憐惜過我!」
「他憐惜你,就是叫你來買兇殺人?」
「哼!德郎憐我,哪裡捨得讓我來行此事?就是我想離開古府而已!可恨你掌著門戶,竟不許我等女眷出府——橫豎我與德郎約好了出走之日,在那之前,不殺你洩恨,我又怎麼能走得愉快?」
「走得愉快……」他輕聲沉吟,復又歎息,「柔夫人不只是臨走之前,想出口惡氣而已吧?我讓你身邊婢女查了一遍首飾,又搜了房,從你床底下找出個包袱來——柔夫人不只備了日後變賣的金銀珠寶,還想藉著府裡出事的當兒,趁亂而逃吧?」
柔夫人聽他揪出了底細,臉上一白,「既然你都查出來了,又何必還來問我?
那些珠寶首飾是你那兄長買來送我的,是我的東西!我自然要帶走!」
古和齊聽著她振振有詞,理所當然的態度,他面上仍舊淡漠,一點聲色都不動;反而是一旁侍立的言今已經氣得臉上通紅,雙手緊緊握著拳頭,才勉強將怒吼壓下。
她抬了抬下巴,「二少爺問完話了?」
「問完了。」古和齊輕輕點頭,「既然如此,柔夫人,後門我已撤退了人,你自去吧。」說完,又指了指門檻上擱著的一個布包,柔夫人斜眼瞥去,認出來那就是自己藏在床底下的出逃包袱。
問個幾句話就能全身而退,柔夫人臉上驚疑不定地瞪著他,腳下倒是一點都不慢地往門邊退去,她眼神緊盯著那主僕兩人,對於古和齊身後的一架屏風沒有留意,很快的她就退到門口,彎身拿了包袱,又掂了掂,確定是裝滿了首飾珠寶,這才轉過身,飛快地跑了。
古和齊讓言今去關上門,並讓他到外頭守著。
半晌,屏風後頭,踏出了臉上木無表情,身體僵硬的古家大少。
「……我從不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惜福,大哥又何須自責。」古和齊輕聲道,「終歸一個妾室而已,並非主母,大哥日後迎回正妻之時,再仔細珍惜便是。」
「她敗我門風,還買兇謀刺於你,齊弟,你就這麼放她走了?」
「這事若鬧大,老太爺震怒之下,莫說大哥的處境難過,恐怕孩子們也……」
他低聲勸道:「如今將事情隱秘壓著,只消讓她遠遠走了,再不出現,對外就說她有孕待產,大哥將她另置一處,日後再以難產逝去為由,久了,也不會有誰特別再提起。」
他說的理由,提的法子,都是有道理的,古家大少聽完,沉默許久,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到幼弟身邊,垂下頭來。
古和齊知道兄長心中難受,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陪著。
倦了,他便閉上眼。
※※※
隔了一陣,古和齊隨意揀個理由,讓言今駕輛馬車,車廂裡鋪著柔軟厚毯,又煮了壺藥茶,主僕兩人私下出了府去。
東繞西轉地逛了半時辰,之後換了輛馬車,直奔三千閣。
言今等在外間,與一個嬌憨的女孩兒互瞪大小眼。
那是成為金釵之後的秋舞吟身邊所收的雛兒,小名悅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