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替我罩一下,我到九樓去一趟。」她囑咐同事小張。
「什麼時候這麼喜歡風華廳了啊?是不是想轉組啊?你今天上去三次了!」小張費解地問。
「你別管,組長問起就說我帶客人到樓上參觀房間,馬上回來!」不等小張答應,她眼明手快地擠進快合上門的員工專用電梯。
到了九樓,她從側門繞進餐廳廚房,濃郁的義大利面翻炒香和焗烤起士的香味充斥整個備餐空間,十幾個身穿白衣的員工忙碌得無暇拭汗,有默契地來回穿梭互動,她小心翼翼走到右邊一道西點製作台邊,拍拍一個年輕廚師的肩。
「小陳,做好了嗎?」
男人回過頭,在唇邊舔了一圈,眼珠子轉啊轉,豎起大拇指,「嗯,這次調配得比上次還優。喏!拿去給你朋友嘗嘗,讓他們多多宣傳啊!」
托盤上擺了兩隻雅致的小碟子,各自擺放了一塊水果鬆糕,巧克力糖漿和香草葉在碟子邊緣點綴出美麗的圖案,極為賞心悅目。
「叫我送啊?」她遲疑著,不知道能不能鎮定專業地達成任務,但是她好想近近地探看那個女人一眼,一眼就好,可惜女人背對她,從送餐出口望去,只知道女人長髮披肩,背影纖裊,坐姿優雅,章志禾很健談,席間並無冷場。
「你送啊!讓你做個人情,他們一定很開心。」小陳把托盤放在她手上,「快!外場已經在催甜點了!」
「謝謝你,小陳!」都到這一步了,她咬咬牙,一臉緊張地往外走。
服務生見到她都有點驚訝,見她穿著制服便沒有多問,其中一個指著窗邊說:「第三桌,等很久了。」
她調整一下紊亂的呼吸,拉好窄裙下擺,抬頭挺胸,不疾不徐走向目標。
越是靠近,心跳越快,兩手抖得厲害,彷彿所有客人都看出她即將失控,她抓緊托盤,只剩兩步了。女人忽然注意到她,抬頭看向她,她不禁楞住,站在桌邊動也不動。
女人眉目端麗,長髮黑亮如瀑,古典又甜美,撐在耳畔的細指上一顆小美鑽閃閃生輝,卻掩蓋不住女人的亮眼五官,或許女人面貌和薄荷不相上下,但優沃環境陶養出來的嬌貴氣卻遠勝薄荷。
「呵,甜點來了,好像很不錯。」女人愉悅地笑起來,等著她放下碟子。
真令人自慚形穢,連嗓音都清柔悅耳,不公平啊!
「小姐,甜點是我們的嗎?」女人提醒她,大概習慣了這種失神的目光,不以為意,甚至展現耐性等待。
待她回過神,章志禾已經自行接過托盤,一一放下碟子後,站起來將托盤遞還她,鼓勵地笑道:「謝謝你的招待,很高興你過來一趟。」
「唔──不客氣。」她勉強扯動嘴角笑著,有禮地向兩位欠身,「祝兩位用餐愉快!」
她轉身快步走開,快得幾乎是小跑步了,托盤悄悄放回原位,她低著頭鑽出廚房側門,心不在焉地下了樓。
無論是男人女人,很難不被蔡昀芬吸引吧?
神色黯淡地回到櫃檯,小張喚住她,「組長才剛走過,你別又溜了!」
她聽而不聞,埋著頭將住客留言及包裹交由客服部處理,心跳漸緩,胸口愈沉。章志禾為何選擇在這裡約會呢?她的表現一點都不及格,別說是蔡昀芬,連薄荷都比她強,怎可癡心妄想雀屏中選的理由是他真心喜歡上她了呢?
咬一下指尖,疼痛連心,稍稍鎮靜一點了。還是專心工作吧!一切等薄荷生日完再說,她不能分心。
半個小時後。
「薄芸?」有人輕輕叫喚。
她緩緩仰起臉,無精打采的表情霎時一僵──他站在正前方,身邊空無一人,關切地看著她。
「蔡小姐她……」這麼快就散場了?
「她先走了。剛回國,明友的聚會不少,不能待太久。」他解釋。她看起來狀況不太好,是因為他嗎?
「今天還順利嗎?」她並不希望他回答。
「還好。」他答得不經意,周圍人多,兩人一陣相對無話,她身邊同事臨時走開了,他才趨前匆匆道:「今天約在這兒本來是想順道看看你,你有幾天沒來學校了。如果這麼做影響了你的工作,或是你的心情,那麼以後我會盡量不造成你的困擾。先走了!改天見。」
他鼓勵地拍拍她的肩,回身很快消失在大廳人群中。
她頹然地咬著唇,沒有預料到,若有所失的感覺,從此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因為若有所失,她總是很早到校,早到校園內只有零星的學生走動、打球;而花房永遠是她最早報到,她不辭煩勞的地找事忙活,施肥、疏枝、分株、調製驅蟲水,忙到一整日幾乎沒抬頭,手指佈滿各式各樣的刮擦傷,嫌不夠,不畏譏諷請求大明分派工作,低姿態讓大明瞇著單眼皮盱量她,最後大發慈悲教她嫁接薔薇,她喜形於色認真記下筆記,私下不厭倦地一遍遍模仿。
這麼忙碌於完全記不起植物學名的專業領域,其實是在等待,等待能見到幾乎不再單獨進研究室的章志禾。
五天了,他巧妙避開了她,若不得已待久一些,身旁也圍繞一群上實地觀察課程的學生,他們再也沒有獨處的時候。第七天,她耐心在外頭灌木花叢畔等待,看到學生接著離開,正要趨前致上問候,他搶先開口吩咐她一些注意事項,眼神和看他的學生沒有不同,笑容少了一層意涵,她終於知道,他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不再困擾她。
「你不理我比理我更讓我困擾啊!」她皺著臉,只剩下她一個人時,默默鎖上研究室大門。
她活該承受這一切,是她拒絕了他。她對自己沒有太多信心,她的要求很微小──他們能和從前一樣,做一對隨心自在的好朋友,和楊仲南、薄荷不再有連帶關係,純粹的好朋友,隨時可以見到對方、關心對方,這樣就好了。
不過,似乎他並不希求這一點,他們連眼神交會的次數都少得可憐。
「我想得到方法的,可以不必放棄的……」暗暗對自己加油打氣,輾轉反側想了一夜,終於想到了萬無一失的理由。
第十天,她特地等他等到仿晚,上班快遲到了,她忐忑不安地繞著花房,總算見到他出現在石板路上。
她萬分雀躍,放下手裡的薔薇花莖,迎向走進研究室的他,他顯然嚇了一跳,還看了眼表上的指針,疑惑問:「你怎麼還在這裡?」難道大明趁他不在時虐待勞工,把林地翻土的事叫她做了?那批植樹工人不是準時上工嗎?
她沒有芥蒂的笑,「我有事想麻煩你。」
他訝異地揚眉。她似乎心情不錯,而且,注視著他的眸裡閃著渴望。不是錯覺吧?「如果是薄荷──」
她連忙搖手,「不是薄荷,是我自己……」她順口氣,慢慢說:「是這樣,我後院的土都松好了,明天是週末,能不能請你幫我把花啊樹啊的種下去,我記得你都規畫好了,什麼花種在哪裡都有適當的位置,我不很清楚,你可以……」
「明天?」他蹙起眉。「明天我有約呢!改天吧,改天時間充裕,再好好做這件事,可以嗎?」少了薄荷,這花園對她還有意義嗎?
她呆了呆,半晌,才掀唇道:「有約啊?那沒關係,就改天吧!其實,我自己慢慢來應該可以完成它,這樣會更有成就感也不一定。」她找了個破台階下,喉頭有些哽住不順,她拍掉手裡的泥屑,悄悄往眼角抹去,抬頭又是一臉笑。
「我相信你可以完成,大明告訴我你進步很多。」她臉又髒了,像只小花貓。他耐住笑氣打量她,幾天沒注意,她瘦了一些,心念一動,他接著說:「其實這裡你可以不必再來了,你放心,花園的事一定會完成的,不必介意費用的事,花房的工作你做得夠多了,大明快閒到讓我開除了,還是保留體力上班吧!我這兒有大明和一些學生就夠了。」
這麼快就不想見到她了?她楞了數秒,又再抹幾次眼角,努力咧嘴笑,「也好,我老是礙手礙腳的,不知道為什麼,嫁接的薔薇沒有成功,我實在沒有天份,還是閃人好了。」
「那枝薔薇是病株,本來就不易活。」
「原來如此!」她恍悟,再貪婪地看了他一下,他還是一樣俊朗、一樣斯文,淡淡問:「明天的女主角還是蔡小姐嗎?」
「……嗯。」他不否認。
「那──可能有希望了?」難怪啊!這比她的花園有意義多了。
「也許。」
他似乎不想多談,她垂下濕睫,低聲道別:「我要走了,上班快遲到了,謝謝你。」
「等一下。」他捉住她細細的手臂,抽了張面紙抹上她的臉,「臉上有泥。」
她微偏臉,搶過面紙,忙道:「我自己來,再見!」
天色暗了,她幾乎看不到路面,持續滲出的淚水模糊她的視線,單薄的面紙很快失去了作用,她改用袖口擦拭,一邊拿出手機,按下號碼,勉力保持正常聲調:「小張,今天幫我向組長請假……對,我不舒服,明天一定可以上班,不用調班……」
路燈亮了,淚干了,明天開始,他將淡出她的記憶,不留痕跡。
她在那塊招牌下站了一會。
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陌生感全無,走下那昏黃下探的甬道,她憶起的是那只始終牽持她的掌。今晚沒有他,不覺得害怕了,轉個彎,就是酒客聚集現場,沒有四處張望的慾望,她直接走列吧檯,對著見過面的調酒師說:「我叫薄芸,找楊仲南,你們老闆。」
「老闆?」調酒師似笑非笑,似乎常有女人出現這麼對他指示。「你等一等。」
不到一分鐘,調酒師出來了,指指暗門,「老闆請你進去。」
她猶豫兩秒,繞過吧檯,直接推開門,很意外,裡頭一片明亮,是間小型的休息室,暖色系的木質裝潢,傢俱很少,靠左側那道橘色牆旁,有張米色臥榻,楊仲南半躺其上,兩手枕在腦後,斜瞅著她。「稀客,找上門來了。聽說阿禾最近和蔡立勝的千金走得很近,可真妙,蔡昀芬是除了你之外,他接觸次數最頻繁的女人,大概有點眉目了,覺得苦惱嗎?女人!」
她安靜地望著他,好一陣才搭腔:「你弄錯了,我和他沒什麼。」
「今晚是蔡家和章家的家庭聚會,兩家關係又更進一步了,聽說蔡昀芬不介意阿禾沒有掌控章家事業的經營權,果然與眾不同啊!」
「那太好了,替我恭喜他。」
他彈跳起來,不客氣地逼近她,直視她幽暗的眼瞳,想看出什麼,她不閃讓,迎視他,直到他站直高大身軀,嗤笑出聲:「薄芸,你是真傻還是裝佯?他脾氣好歸好,難得動氣,從小到大,沒讓他父母傷過腦筋,但是違背原則的事,十部車也推不動他,他沒事和你周旋,你真以為他窮極無聊,還是熱心過度?」
她沉寂不動一會,說道:「他是好人,我不想談論他。」她打開手袋,拿出一盒東西,放在臥榻上。「薄荷要我轉告你,別再送她東西了,她不會接受的。她說,你欠她的,這條手煉抵不上十分之一,還有,她對太濃的香花過敏,請勿再送一百朵香水百合到店裡來,把花分送客人雖是好事,但亂花無謂的錢不是她欣賞的作風,聽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上次砸壞了他的腦袋,自從劇院耳光事件之後,楊仲南竟又對薄荷產生了興趣,禮物一個接一個送到店裡,薄荷驚愕之餘,認定他動機有異,始終誡慎恐懼,不輕易接他電話;偶爾在店裡露了臉被他堵上,她逃不了便冷若冰霜,把他視為隱形人,逃得了一整天都不回家。兩個人的互動成了店裡最好看的偶像劇,倒楣的是薄芸白天得不時鎮守店裡,哪兒也去不了。
「我和她的事不必你插手,要還東西她親自來,我不接受第三者退貨。」他拿起盒子,直接塞回她手袋,她伸手又想掏出,他動作飛快,按住她的手,將她推向臥榻,強壯的臂肌橫壓住她的肩,她痛得掉淚,嘴上不肯求饒。
「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再不乖,待會你就出不去了!」他惱羞成怒,惡狠狠道。
「你不敢,」她無動於衷。「你也不想。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薄荷不是玩具,她有腦袋的,你有沒有真心她很清楚。你才苦惱吧?到底是美麗的薄荷好?還是文質彬彬的章志禾好?三不五時躲到這裡來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會不知道?!」他扳住她後頸,將她勾向他,怒火燃眸。「用不著你說教!我倒可以告訴你,現在我想要什麼……」唇片貼上她耳廓,低吼,「我想嘗一嘗,阿禾喜歡的女人是什麼味道,他是這樣吻你的嗎?」
她滿眼驚恐,同時被激出一股強大的怒意。一切的一切,都因眼前的男人而變調,如果不是他,她不會覺得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所有的傷害無從產生!
她抓住他一頭濃髮,拚命向後拉扯,磨牙警告,「你瘋得不輕,我就不客氣了!」一拳過去,直中右眼,他捂著眼坐倒在地,痛唉一聲,俊帥的模樣蕩然無存。她心有不甘,球鞋一腳踏上他胸口,齜牙咧嘴揮動拳頭,「我警告你,再騷擾薄荷,我就──」
「薄芸?你在做什麼?」拳頭被大掌包住,她回頭,對上那雙未曾忘懷的眼,渾身不能動彈。
「章志禾?」
她完蛋了!
從頭至尾,她一句話都不吭,低頭看著自已的髒球鞋,好像那是一雙昂貴的明星簽名鞋,移開一下目光都捨不得。
斗室裡只有男人的恨恨咒罵聲,「……兄弟,你的選擇是正確的,薄家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嗆,惹毛了她們只有吃不完兜著走,我相信蔡昀芬再發飆也不會賞你拳頭吃,你看清楚了,別說我沒警告你……」
她拚命眨著睫毛,就是不看前方兩道默然凝視的眼神。這下完蛋得十分徹底,她將帶著失敗的形象消失在一個男人的記憶中,親眼目睹,辯解只有更加難堪。
「你不該一個人來的。」
「……」難道還能叫誰陪伴?
「更不該動粗!」
「……」難道任楊仲南耍著玩?
「他和薄荷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
「……」沒有人瞭解,她欠薄荷有多少。
「什麼時候,你眼裡才不會只有薄荷?」
「……」她抬起頭,水花花看不清楚,手背抹了幾下眼皮,男人的面孔終於清晰地映入眼簾,不再有微笑,而是少有的譴責,「對不起,破壞了你的週末,薄荷太緊張了,不該請你過來的。」
她站了起來,再深深看他一次,不看以後就沒機會了。「我現在就離開,你快回去吧,晚了對蔡小姐不禮貌。」
他沉默著,眉心打褶,一徑注視著她。
「我發誓,以後不會再對他動粗,你可以放心了。」
他依然不動,神情變得更陌生。
她歎口氣,拉開門,悄悄走了出去。外場忽然一片安靜,所有好奇的目光一致落在她身上,她不以為意,步伐緩慢地走到出口。的確完蛋得很徹底,她將成了這個城市某個社交圈茶餘飯後的笑料。
但是真正讓她身心俱疲的,是那失去微笑的面容,以後她記得的,也只剩這張面容。
他將毛巾包著冰塊,敷在表情仍有餘恨的男人眼皮上。
「你來,是為了她吧?」一邊完好的獨眼炯炯瞪著他。
「……」若有所思地擰著眉。
「你擔心什麼?」別有意味的笑。「怕我對她下手?」
「……」他想著剛才那雙充滿眷戀和絕望的眼神。
「我以為我們眼光一致,從以前到現在都是……看來這次是弄錯了。她和你一樣,為的都是別人,考慮的也是別人,到了今天,你在和別的女人培養感情,她說出來的仍是祝福,沒有怨言,這是你喜歡她的原因吧?永遠以對方的意願為考量。我不懂,你就不能為我?」
「還不懂嗎?」他坐下來,視線與楊仲南齊平,語重心長,「去弄清楚你要的是什麼,我不是替代品。還有,別動薄芸,其他的女人我管不著,就她不行!」
楊仲南咧嘴大笑,一面搖頭,「兄弟,我對她沒興趣,我喜歡堅強的女人,可惜,薄芸偶一為之的強悍也是為了別人,一旦少了薄荷的因素,她根本是迷糊蛋,讓男人一眼看穿。不對她下手不是我顧慮你才手下留情,而是除了那副身材,她完全缺乏女人的風韻,有時候還挺粗魯的,說真的,你的胃口變化不小啊!」
他跟著笑了,完全沒被楊仲南一番輕佻的論調冒犯,只是站起來,欣慰地拍拍對方的肩,「謝謝你的沒興趣。我先走了,蔡昀芬那裡得有個交待,或許,我也該對我的父母交待了。」
三天後。
「薄芸?薄芸?薄──芸──」
無論她把棉被捆得多緊,叫喚聲仍然穿過棉層,長驅直入抵達耳膜,而且對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抽開她的棉被,讓她一路滾到床下。
「你這是幹什麼?我屁股好痛!哪天你不這樣叫我起床,我就叫你大姊……」
她揉著臀部,欲哭無淚,眼皮腫得睜不開。她坐回床上,薄荷立刻推了她一把,譏刺道:「你儘管躺回去吧!等你睡到日上三竿,花園裡的花都開了,樹也長高了,蜜蜂蝴蝶都來了,你說美妙不美妙啊!」
「你別催我,我已經種了一部分了,要等到花團錦簇也得好一陣子,我沒魔法叫它們馬上長高啊!」她又平躺下來。
「是嗎?看來看去就屬你窗台上那盆迷迭香長得最好,園子裡那些幼苗都奄奄一息了,你連澆水都偏心。樓下那個人的確有先見之明,過來拯救你的花園了,你再不起來,怎麼對得起人家的一片好意!」
「誰那麼多事──」
她噤了聲,驀地從床上跳起,瞪著薄荷。薄荷冷笑一聲,不再理會她,逕自下樓去了。
她拖鞋也不及穿,啪噠啪噠直衝下樓,奔到後院。
一個男人背對著她,把一株株紫蝶花摘下的頂芽插進土裡,靠牆一排蔓生玫瑰苗株也已等距種下,另一側的牆邊有一株扶植好的金合歡,除了灰石踏板,周圍地面全是嫩綠草皮。
男人不知來了多久,修長的手指全是黑泥,白襯衫袖管亦是污漬斑斑,陽光不算強,頸項卻覆了一層濕亮的汗水。
她輕步繞過他,赤腳蹲在他身旁,拾起另一株幼芽,學著他種進土裡,不發一語,兩人之間的一方空氣裡,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傳遞。
五分鐘後,他說話了,「快別哭了,土質太鹹會活不了。」沒見過邊哭邊種花的。
「我沒哭,我眼睛癢。」
「那就到一邊去。跟你說過了,別穿這樣到院子裡,難道三面牆都要種上一排唐竹擋住鄰居視線?」
她朝身上一瞄,剛才一急,又把遮不了身體多少面積的清涼薄衫、短褲穿下樓來了。
「不要緊,我不在乎。」換件衣衫得浪費幾分鐘,他卻不會無限制地留下來。
「我在乎!」
她停下手邊覆土動作,凝住不動,心一酸,又想哭了。「難得假日,你其實不必來的,我自己會照顧好園子。」
「你多久沒澆水了?一排幼苗全枯了。」他質問。多餘的水分全都灌溉那對核桃似的眼晴了吧?他滿腔迷惑,如果她的淚是為他流的,又為何拒絕他?
她面有慚意,吞吞吐吐,「最近忙,沒時間澆水,我以後會注意。剩下那些我來種就行了,你休息吧!」
「我說話算話,不會把工作全丟給你,況且,我做得比你好。」
「這些花會比蔡小姐好看嗎?」
她仰起臉,靜靜注視他。他也停下雙手,承接她的凝眸,以及她的無聲詢問。他彎起唇角,緩緩笑了,半瞇的眼裝載了答案──他心裡有她,不似一點點,是很豐富。
「章志禾,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話嗎?」
「每一句!」毫不遲疑。
「那──你說過喜歡我的話,也算話嗎?」她屏著氣,心臟快蹦出胸口了。
他沒直接回答,逕說:「如果所有的喜歡,會讓你不快樂,我就說不!」
他連說實話也要配合別人嗎?
她不顧手髒,靠上去環住他的肩,面頰緊緊貼在他肩窩,「我很快樂,我喜歡你喜歡我,我只是怕你有更喜歡的人,卻不敢說,我沒有這麼多力氣對抗那麼多情敵,男人女人都喜歡你,我只有一雙手,怎麼打退他們?」
他暗訝。「哪來那麼多情敵?」她擔心的原來是這個?他說過對別人有意思了嗎?
「你的相親對象可不可以改?你喜歡上蔡小姐了嗎?我可以一直做你的相親對象,只要你喜歡,我也能配合你,除非你對我只有一半的愛……」或一息尚存的愛,否則,她願意盡最大的努力保有它、護衛它。
他暫時推開她,兩掌包住她的臉,十指的黑泥一併抹上了她的頰,他很快封住她的唇,重重地輾吻她,沒多久,兩人嘴裡嘗到的除了對方的滋味,還有汗水、泥土味,卻沒有人在乎而停下。
「哪來一半的愛?」吻完,他低叱,「你以為可以把我的心剖開兩半嗎?」
花未種完,她的心花就全怒放了,她學著他捧住他的面龐,拿掉他的眼鏡,和那雙掩藏得很好的美目對視,眷戀地吻上他的唇。
薄荷端個托盤,正要送上兩杯冰茶,一腳跨出庭院,就看到兩個一臉黑花花的男女跪在泥地擁吻著,她不動聲色,把托盤放在地上,掩上門。
抿成一線的唇洩出輕笑。薄芸今後必然很忙,她終於可以多點自由,好好整治那個吃回頭草的傢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