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初靜自厭地抿唇,恨透了自己的心軟。她為何還要答應他的約會?她瘋了嗎?簡直毫無尊嚴!虧她這些時日還敢大言不慚地勸妹妹好好愛自己。
她是個笨女人,笨透了,笨到可以掛在牆上當警世的標本了。
她討厭自己。
但即便在如此氣苦的心境下,她依然忍不住來赴楊品熙的約,她努力說服自己,只是因為好奇。
對,她好奇,好奇一個男人會怎麼學著來愛一個女人,愛不是學習,也不能強求,她要讓他認清這一點!
對,她不是自輕自賤,是來考驗他的,折磨他的,她會讓他知道向初靜一旦耍起狠來,可以到如何絕情的地步。
她會讓他明白,女人可不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一念及此,向初靜翻騰的情緒稍稍平靜了,她定下心,不急著出現在兩人約定的地點,只在一旁觀察情況。
他約她在華納威秀影城的廣場,也是他們倆初次約會的地方,她很驚訝他還記得,或許他只是習慣性選在這裡吧?
她瞥了眼腕表,發現自己遲到了將近半小時,她是刻意晚到了,既然他要等,就讓他等個夠。
眸光流轉,很快便鎖定站在人群中的他,他仍是那麼醒目,俊雅斯文的外貌引來眾多異性仰慕的眼神。
他正等著她──她不確定他已經等了多久,只是他的表情依舊平和,神態仍是從容,手上拿著一本皮革手記,慢慢讀著,彷彿不管她遲到多久,都與他不相干似的。
可惡啊,可惡!
她咬唇,他愈是不疾不徐,她愈不想與他相見,暗暗盼著那好看的面孔扭曲變形,最好氣得七竅生煙。
終於,他的神色慢慢起了變化了,她看見他掏出手機撥號,而她的皮包裡,跟著震響一串美妙的鈴聲。
是真的很美妙呢!她享受地聆聽著,根本不打算接。
他又打了幾次,她硬下心就是不接,他瞪著手機螢幕,眉宇深鎖。
又僵持了半小時,她才買單付帳,離開臨窗的咖啡座,走向那個已然慌得無法保持鎮定的男人。
她微妙地牽唇。
他轉頭,見到她,緊繃的臉部線條很明顯地一鬆,長長吁氣。「你來啦!」
「抱歉,塞車。」她給了個不成理由的借口,她想他很清楚,她是搭捷運來的,不可能塞車。
但他一聲不吭,不抗議也不責備,只是微微一笑。「你餓了吧,我們先吃午餐好嗎?」
「我已經吃過了。」方才在咖啡館,她可是好整以暇地吃了一盤豐盛的三明治。
「你吃過了啊。」他低語,依然含笑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怒意或失望。「那我們走吧,我的車停在附近。」
「要去哪裡?」她動也不動。
「去鶯歌好嗎?我們去玩陶瓷。」
「玩陶瓷?」她訝然,沒想到他居然安排了這樣的活動,以前他不是約她看電影便是聽音樂會。
「嗯,路途會遠一些,不過幸好今天天氣不錯,陽光不烈,開車兜兜風應該也挺舒服的。」
「那你去開車吧,我在這裡等你。」她故意表現得很大小姐。
「好,那你先在這裡坐著等我。」他指了指廣場上的座椅,確定她安然坐好後,才轉身離去。
她複雜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
這男人的脾氣真的不錯,看來他是決心對她忍讓到底了,但他可知道,這樣的容忍不可能持續一輩子,她倒想看看,他能讓到什麼時候?
幾分鐘後,他果然將車子開來了,她板著一張臉上了車。
他投其所好,談繪畫,談書法,談最近幾個拍得很有深意的電視廣告,她卻是不笑不語,毫無反應,由他一個人唱獨腳戲。
一個小時後,他似是累了,打開音響聽音樂,曲目也是特別選過的,是她喜愛的「歌劇魅影」。
她默默聽著,一徑倔強地望著窗外,他不再說話,她反而有些心神不定,趁他打方向盤轉彎的時候,自眼角偷窺他。
她看見他膝上擺著那本小巧的手記,每到紅綠燈停車的時候,他便會偷偷翻閱。
他到底在看什麼?她蹙眉。難道他在約會的時候還想著公事嗎?既然如此不情願又何必勉強約她出來?他大可以回公司加班去啊!
她別過眸,不想再看,胸口一波波怒浪翻騰,撞痛她的心。
還是心痛,為什麼都到了這時候她還是學不會瀟灑?她真恨自己!
「……好了,我們到了,鶯歌陶瓷博物館。」
溫柔的嗓音忽地擦過她耳畔,她咬緊牙,想開門下車,他卻搶先一步繞出去,替她開門。
這種紳士風度他倒是展現得很確實,不愧是出身名門的貴公子。
她譏誚地撇唇,逕自走進博物館內,看都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他卻仍是緊緊跟在她身邊,笑著跟她解釋每個展廳的主題,台灣傳統制陶技術、鶯歌陶瓷發展史以及現代陶藝工法等等,他說來頭頭是道,口沫橫飛。
「你不是學建築的嗎?怎麼對陶藝也這麼清楚?」她出言諷刺。
他不以為忤。「我做過功課。」
「做功課?」她奇怪地瞥向他。參觀陶瓷博物館也要做功課?
他看出她的疑問,只是輕聲一笑。「要玩嗎?」
「玩什麼?」
「這裡有DIY教室,我們可以自己動手燒陶。」他牽起她的手。「來,會很好玩的。」
她瞪著兩人彼此扣鎖的雙手,有股衝動想甩開,卻又奇異地不捨,只得懊惱地由著他帶領自己。
兩人來到陶藝研習室,已經有幾位參觀的民眾在裡頭了,跟著老師的指示動手做,玩得不亦樂乎。
「那就是手拉胚。」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到一個女人正對著轉動的轆轤,以雙手將黏土拉出造型,她的男友坐在她身後,兩人笑鬧著模仿老電影「第六感生死戀」的名場面。
「是『第六感生死戀』。」他跟她想到同樣的電影,笑道。「我們要不要也來玩?」
誰要跟你第六感生死戀啊?
她沒好氣地嗔他一眼。
他卻只是笑,興致勃勃地請義工講解制陶的基本程序,拉著她一起體驗,兩人一個學建築,一個會畫畫,都極具藝術細胞,很快便掌握住要領,眼見陶土在手上逐漸成型,成就感十足。
玩罷手拉胚,向初靜又試著燒陶。她差點燙到了,驚呼一聲,楊品熙急忙將她的手拉來瞧。
「怎麼樣?燙傷了嗎?」
「沒事。」她抽回手吹氣冷卻,看著他發白的臉色。
他看來真的很為她擔憂……
「你在做什麼?」怕自己心又軟,她冷著嗓音問。
「這個。」他舉起兩個彩繪到一半的馬克杯。「是對杯,一個給你,一個我自己用。」
她心一跳。「我才不要跟你用一樣的杯子呢!」急切地聲明。
「你不用也沒關係。」他溫柔地笑。「只要答應我,盡量不要把它摔壞。」
她偏要摔壞!最好碎成千片萬片,碎到永遠無法修復。
向初靜瞪著眼,很想如此口出惡言教訓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但話到嘴畔,就是出不來。
沒用,真沒用!她暗自氣惱,不想讓他看出自己還為他動搖,找了個借口躲進化妝間。
她磨蹭許久,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將馬克杯包裝好了,站在教室門口等她,一面翻看著他那本手記。
她心一沈,才剛壓下的怒焰又翻揚,盈盈舉步,落定他面前。「你有事嗎?」
他一愣。
「如果你那麼掛念公事,可以去公司加班,我可沒強迫你來跟我約會。」
「我沒事……」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那本子?」
「本子?」他恍然,舉起皮革手記。「你是說這個?」
她點頭。
「你誤會了,這本子跟工作的事無關,這是──」他驀地頓住,苦笑著,一副難以啟齒的神情。
她蹙眉。「是什麼?」
他不語。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忿忿撇過頭。
他凝望她,良久,一聲歎息。「這是我的筆記。」
她一怔。「筆記?」
「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將手記遞給她,她猶豫地接過,好片刻,才打開來瞧,裡頭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端整挺秀的筆跡。
她隨意瀏覽,頓時大驚。
手記裡果真不是她想像的行事歷或工作計劃,而是他安排的約會行程,是一條條約會守則,是關於陶瓷藝術的各項相關知識。
「你……」她震撼地望他。「你真的做過功課了?」
他點頭。
「這些約會守則是哪裡來的?」
「是我上網查的,還有品深的建議。」
「品深?你是說你去請教品深該怎麼約會?」
一向不把情愛看在眼底的楊品深,竟然能教哥哥約會的重點?他在開玩笑吧?
楊品熙彷彿看透她思緒,嘴角一扯,似笑非笑。「你不曉得,自從跟韓悅樂談戀愛後,他可是自詡為情聖。也許言過其實,不過他的功力起碼比我高。」
「所以你就去請教他?」
「我不知道還能問誰。」
她怔望他,看著他眼潭浮現的濃濃自嘲,忽然覺得胸口一融,某種不知名的暖流漫溢。
他為了學會愛她,去請教一個戀愛經驗也只能算初級生的男人,她可以想像兩兄弟是如何相對而坐,一個教,一個學,嚴肅地討論這課題。
沒錯,這兩個男人絕對有辦法將這一切搞成一場研討會。
還做筆記呢,還不停地趁空偷偷複習……她想起每一回他翻閱手記,原來都只是想讓約會進行得更順利,真的覺得很好笑。
好笑,又心疼。
這個傻氣的男人啊!約會還需要學嗎?愛一個人是可以用學的嗎?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愛是心動,不是功課。
但她卻無法苛責他,就算他不是自然而然愛著她,這份想討好她的心意依然令她感動,也許他終究不能愛她,至少他願意努力嘗試……
眼眶慢慢地、慢慢地泛紅。
怎麼辦?她真的無法恨他,而且她好怕好怕,怕自己繼續跟他牽扯下去,愛不消反濃……
一陣響亮的咕嚕聲召回向初靜迷濛的心神,她不明所以地望著楊品熙,後者尷尬地垂下眼,看自己腹部。
她驀地恍然大悟。
他肚子餓了。中午時她故意不跟他吃午飯,而他竟也不聲不響地硬是克制食慾,不去買點什麼來果腹。
笨蛋,笨蛋,真是笨透了,笨到可以跟她一起當標本了……
她酸楚地微笑。「我們去吃飯吧!」
之後,他們經常約會。
他會接她去吃飯、看夜景,週末假日更是費心安排各種特別的活動,踏浪、觀星,有一回甚至還乘坐直升機俯瞰北台灣美麗多變的景色。
他會送她花,卻不再是向日葵,而是各式各樣繽紛多姿的花朵,玫瑰、百合、鬱金香、瑪格麗特……每一束都用盡巧思,在她最想像不到的時候忽然送給她,給她驚喜。
她知道他工作還是很忙,但他總是想辦法擠出時間來陪她,有時候見他強睜著疲倦的眼,她真的好心疼,忍不住勸他別為難自己了。
「你不用這麼常來約我,有事的話你儘管去忙你的。」
「可是我想見你。」他只是這麼簡單一句,便堵得她啞口無言。「想見你,所以才來找你。」
「你不累嗎?」
「見到你,就不累了。」他淡淡地笑,手指勾起她鬢邊一綹被風吹亂的發,輕輕地捲弄。
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竟令她感到無限溫柔。
沒救了,她沒救了!
明明警告自己該遠離他的,卻還是抗拒不了他宛如磁石的強烈吸引力……
這天,兩人參觀過一棟楊品熙設計的英式莊園別墅後,吃過午餐,他說要帶她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去哪裡?」她好奇地問。
「跟我來就知道了。」
他開車載她,當她發現車子往陽明山區一路行去時,秀眉一凜。「你該不會要帶我回楊家吧?」
「不,是別的地方。」他搖頭,嫻熟地握著方向盤,車身蜿蜒過曲折的山路,道路盡頭,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溪上架著獨木橋,對岸,是一片濃密的森林。
他在空地停好車,牽著她走過獨木橋,順著篩落的陽光往前走去,來到一方小小的草地,稀稀疏疏長著幾株向日葵。
見到向日葵,向初靜神色一變,心下隱約有譜。
「這裡,就是我跟小葵的秘密基地。」他證實了她的猜測。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她恨恨地瞪他。她可不想陪他來追悼他的初戀。「我要回去了!」
她轉身想走,他及時拉住她。「等一下,初靜,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氣得粉唇輕顫,不願回頭看他。
「你不想知道嗎?我跟小葵的故事。」
「我不想知道!」不管有多可歌可泣,都不關她的事!
「可是我想讓你知道。」他柔聲勸哄她。「初靜,拜託你,請你聽我說好嗎?」
「你……你憑什麼拜託我?」她忿惱地回眸,恨意在胸口灼燒,燒破一道傷口,抽痛著。「憑什麼要我聽你說?我才不想聽你們的戀愛故事!」
「初靜……」
「你放開我,放我走!」
她激烈地想掙脫他,他卻不肯鬆手,後來索性探出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方唇精準地覆落她嬌顫的唇。
他輕吮著她,用一個個纏綿又憐惜的吻安撫她激動的情緒,她在他柔情攻勢下虛軟,不由自主地回應。
感覺到她的軟化,他吻得更溫柔,溫柔到令她炙熱的心房化成一潭春水,幽幽地、難以自抑地蕩漾。
「好了,夠了。」她細喘著別開唇。「我聽你說,聽你說就是了。」
他聽出她話裡藏不住的哀怨,心弦一扯,將她摟得更緊,俊頰在她敏感的耳際挲摩。
「你聽我說,初靜,我不是想跟你說什麼戀愛故事,只是希望讓你知道更多關於我的一切,更瞭解我這個人。」
「瞭解你?」她揚眸望他。
他微微一笑,摟著她在草地上坐下,讓她背靠在自己懷裡。「我很少跟你講我以前的事,是因為我不喜歡從前的自己,回憶過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但晚虹說,如果真的想挽回你,我應該讓你更瞭解我。」
「晚虹?」她一怔。
「你別……笑我,我也問過她了。」貼在她鬢邊的俊頰似有些發燒。
「問過她什麼?」她迷惘,兩秒後,恍然大悟。「你是說你也問了我妹妹該怎麼來愛我?」
「嗯。」
「為什麼你專拜一些奇怪的師父啊?」她妹妹連自己的感情問題都厘不清了,哪還有能力教他?
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喉間翻騰。
「因為她是最瞭解你的人啊。」他低聲解釋。「她告訴我很多關於你的事。」
「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是個很堅強的姊姊。」他輕輕地吻她的發。「可並不是一直像表面那麼堅強,你也有害怕的時候,但為了不讓她擔心,你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在她面前,你總是笑著,是最疼她最照顧她最讓她有安全感的姊姊。」
「她把我說得太好了。」向初靜輕幽地歎息。她的妹妹啊,原來早就知道她藏著自己的軟弱。
「她還說你很溫柔,卻也有活潑的時候,她說你會跟她比賽扮鬼臉,可是我卻從來沒看過。」他似是埋怨。
她不敢看他。怎麼這妹妹連她裝鬼臉的事也招了?討厭!
「她還警告我。」溫熱的氣息在她耳畔搔癢。「如果我再不知好歹,惹你生氣,她會親自上門來教訓我,把我扁得滿地找牙。」
「她在說什麼啊?」向初靜窘迫地呻吟,芳頰飛上一抹嫣紅。
楊品熙欣賞著那美麗的霞色,襯著瑩白的耳殼,那清淡的紅更顯得撩人心魂。
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她說的很有道理,我謹記在心。」
「你、你……」他什麼時候學會這種花言巧語了?「你要說什麼,就快說吧!」害她都忘了要惱他了。
「好,我跟你說。」他深吸一口氣,沉默許久,才低啞地揚聲。「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小時候其實不太愛說話,甚至可以說有些自閉。」
「嗯,我聽說了。」她點頭。「為什麼不愛說話?因為壓力太大嗎?」
「可以那麼說吧!從小我媽便刻意栽培我成為『泰亞集團』未來的接班人,她灌輸給我一個觀念,我必須是最好的、最優秀的,以後一定得是高高在上的王者。」
「你的確很優秀啊。」她讚歎。她曾從品深口中聽說過他以前的豐功偉業,年年考第一,是作文、演講、繪畫等各項比賽的常勝軍,高中及大學都擔任學生會主席,入選國家優秀青年,踏進建築界後,更屢屢獲得建築設計大獎。
「那得看你由哪個角度來看,就世俗的眼光而言,我或許算得上優秀,但其實我的人格有缺陷,我不喜歡跟人交往,從不曾對誰打開心房。」
「她是第一個,對嗎?」向初靜澀澀地問,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沒錯,小葵是我第一個朋友,或者該說,是第一個真正努力要接近我的人,其他人總是跟我維持不冷不熱的關係,只有她真的想瞭解我這個人。」他頓了頓。「她是個奇怪的女孩,真的很怪,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幻想,我不想理她,她卻纏著我說話,暑假的時候,更天天來找我玩。」
她悵然聽著,想著究竟是多特別的女孩能敲開他的心,想著,胸口微微地泛酸。「聽說你那時候玩得很瘋。」
「我的確玩得很瘋,她教我釣魚、玩水、打泥巴仗,我從來不曉得原來一般孩子都是那樣玩的,我本來以為大家都是堆模型、玩遙控飛機。」
「你的童年真無趣。」
「是很無趣。」他苦澀地承認。「一直到那年夏天,我才真正成為一個孩子,知道一個孩子應該怎麼鬧、怎麼玩。」
怪不得那女孩會在他心上佔那麼重的份量了!
向初靜暗暗咬牙,強自嚥下滿腔醋味。「後來呢?」
「後來,我生日那天,她說她有一份很特別很特別的禮物要送給我,約我在老地方見面。」
就是這裡。
無須楊品熙解釋,她也能猜出屬於他們的老地方,就是這塊隱在森林裡的小小草地,就是悄悄長著向日葵的這秘密處。
「……我答應了她,卻爽約了。」
「為什麼?」她轉頭望他。
他墨深的眼,不知何時漫開一道薄薄的、紅色的霧。「因為我害怕。」
「你害怕?」她驚愕。這原因教她料想不到。
「因為我大概猜得出她想做什麼,我猜她想對我告白,她要送我的禮物,就是她對我的愛。」他垂下眸,良久,良久,才從唇間擠出幾乎破碎的聲嗓。「可我一直只把她當朋友,從不曾對她有男女之情,她想給我的,我承受不起。」
她震撼無語,原來品熙……並不愛那個女孩?
「那天,我媽也幫我辦了生日會,邀請了幾個富家公子小姐,我想我這個主人總不能不在場招待客人,於是更有理由不去赴約。沒想到小葵因為等不到我,著急地想跑到我家找我,意外出了車禍……」
他驀地頓住,再難言語,她能感覺到他身子顫慄著、僵硬著,能感覺到他說不出口的那濃濃的懊悔與哀痛。
他哭了嗎?她不確定,卻知道自己的心正為他強烈地悸痛著,她不惱也不妒了,只覺得疼,只想抱緊他。
「沒事了,品熙。」她反過身圈住他的腰,讓他又冰又熱的臉,埋在自己肩頸凹處。「都過去了,你別自責了。」
「我不能不……怪自己。」他沙啞地坦白心聲。「如果不是我爽約,小葵不會死,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不能怪你。」她溫聲安慰他。「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這一切陰錯陽差,真的很難說的,也許只能怪老天太無情吧。」
他不再說話,靜靜與她相擁,她感到頸側劃下幾道濕潤,然後又漸漸被風吹乾、吹散,只留淡淡的痕跡。
時間或許能治癒傷口,卻滅不了傷疤,疤痕仍在,心痛仍在,還需要一雙手,一雙溫柔的手,撫平那疤。
她但願自己就是那雙手。
在這一刻,她發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他是否愛她,不在乎他當年之所以堅持娶她,是否只是想彌補對小葵的虧欠,她不在乎了。
她只希望他別如此自苦,希望他能卸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十字架,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幸一順……
「品熙,你看我。」她拍拍他。
他抬首,見她擠眉弄眼,扮出一張奇形怪狀的醜臉,眼神一時空白。「你幹麼?」
她不回答,扭曲肌肉,換另一張臉。
他忽地懂了,她是在扮鬼臉,他從不曾見過的鬼臉,她不惜毀壞自己形象,只為了逗他開心。
「你……別鬧了。」
「不好看嗎?」她嘟嘴,更湊近他,賭氣似地更加使勁拉扯顏面每一束肌肉。
他愕然望她,不相信有人能將自己的臉扭曲到這種地步,她是怎麼辦到的?她簡直令他心折……
他哧聲笑了,笑得好開心,卻也很酸楚。他可愛的妻,她是如此包容他,寵溺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為何他從前竟不懂得珍惜?為何他竟不曉得自己一直默默傷害著她?他給她的關懷太少,體貼太少,他不值得她如此深情鍾愛……
「初靜,初靜!」他心疼地吶喊,驀地展臂擁緊她,緊緊地,似要將她揉入骨血,他要一輩子抱著她,一輩子不放,他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抱她一生,抱她一世──
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