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道行正式邁入一百七十三年,瞄瞄身旁那只以「萬」計算的老傢伙,他的道行尾數好巧不巧與她吻合。
現在,她平躺在水床上——就是水做的床鋪,渾沌彈彈指,召來半池冷泉,雙掌揮舞,明明是沒有固定形體的泉水,卻乖乖在他指揮下變成軟榻的樣子,他要她躺上去時,她還抱著懷疑,生怕一躺平人會沉到水底去,沒想到一屁股坐下,水還會波動,但她安安穩穩沒沉下去,背一沾到水面,簡直是舒服到想尖叫幾聲發洩,能躺直真的太滿足了!她這輩子沒睡過這麼柔軟沁涼的好東西!
一旁,有火堆在燒,乾柴的啪裂聲隱隱傳來,火上煨著串鳥、串魚,瓷壺也擺在距離火堆不遠的地方,以防止茶湯冷卻。
她將眼神往上挪,看著渾沌盤腿坐在身旁,扳斷自己歪歪斜斜的手指,再將它們一根一根抵回正確的筋骨位置,接著換露出骨頭的手腕,一推,喀的清脆聲響,骨頭接回去,掌心滑過,皮肉完整地長了回來。
光聽聲音就覺得好痛,不過渾沌臉上毫無痛苦,反而可從他嘴角看見淡淡的笑。
「也算因禍得福吧,你拿回全部的力量了。」百媚在想,他一定是因為這件事在高興。
「嗯。」喀啦。他將左右肩胛都扳回對的地方,動動雙臂,總算舒服點,錯骨了二十一年,今日回歸原位。
「恭喜你。」
「有什麼好恭喜,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他一點也不驚訝,也很有信心能拿回屬於他的力量。
「難怪你這麼開心。」清楚得連眉毛都會飛舞起來了呢。
真有一點生氣,也有一點害怕。
以後她就沒有辦法在渾沌欺負她的時候召喚雷電來嚇唬他,也沒有辦法讓渾沌一直陪在她身邊,跟著她東跑西晃,他已經拿回所有的法力,已經失去留下的理由,他一定會拍拍屁股走人……
百媚苦皺著小臉,被心裡泛起的酸澀淹沒,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快哭的醜模樣,她把臉轉到另一邊,咬緊下唇,不准自己發出窩囊又可憐的嗚咽。
「你幹嘛?轉回來。」他不喜歡看不到她。長指伸過去,勾著她的下顎,將她轉回他坐的這方。
一轉回來,一張哭皺的包子臉還在冒著熱淚,滴滴答答從眼角不斷墜下,沒入髮鬢,將她柔細的軟鬢全染得濕濡。
「你哭什麼呀?」渾沌被她哭得一頭霧水,好不容易將她從淨化石裡救出來,應該是高興的事,沒笑幾個給他看就已經很不對了,還哭?
「……反正我知道你很開心能拿回全部的力量,反正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叫雷來劈你,反正你一定樂歪了,反正我威脅不了你,反正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我已經沒有用了……」她越說越混亂,連她都弄不懂自己在嚷些什麼。
一定是在淨化石裡關太久,沒呼吸到新鮮空氣,腦子裡缺氧到犯糊塗,才會邊說邊頭痛,討厭,她的眼淚根本止不住。
「反正……我知道你最後一定會哇哈哈哈仰天長嘯然後拍拍你那對小翅膀就飛走不理我,反正……」
一連幾個「反正」還沒說完,百媚已經哭得浙瀝嘩啦,抹淚揉眼的動作像個孩子。
「你還真瞭解我。」連他會哇哈哈哈仰天長嘯然後拍拍小翅膀……不,是魔翼走人的可能性都替他設想到了。
「因為你沒有說過拿回力量之後還要跟我在一起!」
「我記得我也沒說過拿回力量之後就會哇哈哈哈仰天長嘯然後拍拍翅膀飛走不理你。」哪來的豐富想像力?她關在淨化石裡整天都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
「可是你……」
「我是怎麼說的?」
「……你說,你沒有跟誰一直在一起過。」她不甘不願地重複他給過的回答。
「然後你又怎麼跟我說的?」
她想了想,記得很清楚,因為直到現在她還是這樣想。「就算你拿回力量,也不要離開我,我一直陪你,你想去哪裡我都可以,有我作伴的話,你也比較不孤單。」
記憶力不錯嘛,看來以後也是只會記仇的小狐。
「好,我那時怎麼答覆你?」
「你說,等你拿回力量,你再回答我……」就是現在,就是這個殘酷的現在啦!
渾沌往水床另端一坐,逼近她。「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他捉過她的手,拉高貼往自己頭上的角,她不懂他的意思,他又說:「你摸到了什麼?」
「角呀……」
「你沒有摸到嗎?」
摸到什麼?她東摸西摸,摸到的還是角呀……
這一對角,她摸過很多次,每回要幫他藏起角偽裝成人類時,她就會碰觸它們,但是……以後他再也不需要她這麼做,而她,也失去這股力量。
咦?
敏感的指腹震了震,她摸到以前不曾摸著的東西。
仔細再確認一次,它還是存在。
裂痕。他的角,佈滿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裂痕。兩支角都有斷掉再硬接回去的傷痕。
「你不是可以治好它們嗎?趕快施法將它們恢復原狀呀。」她看著都覺得心疼疼的。
「你在淨化石裡有看到它們為什麼變成這副慘樣?」渾沌不急著動手將角變回原樣,追問她。
「有。」在淨化石裡,她可以看見外頭的景物,只是她的聲音傳不出去,沒辦法回應渾沌。
渾沌的一舉一動她都知道,在最初那一年,渾沌瘋狂的以肉身撞擊淨化石,每一回她都在石裡大聲叫他住手,她曾經親眼看見右邊那支角應聲斷裂,鮮血噴濺出來,染紅他的臉,她嚇得大哭,他卻聽不見。
「你太心急想拿回力量也不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呀。」這句話,她不只一次在淨化石裡大聲吶喊著,她一直很想罵他。「你都不痛嗎?」
「誰說我是為了想拿回力量?」她失去力量之後,連腦容量也不見了嗎?如此簡單的答案,她不知道?
渾沌不直接回答她,只是雙臂環胸,瞪著她。
瞪著讓他不惜撞斷向來自豪驕傲的沉鐵長角的混蛋小狐。
瞪著讓他情願拿魂魄和半具身體去求檮杌及饕餮來救人的混蛋小狐。
百媚被瞪也沒有懦弱地轉開眼,因為渾沌的眼神雖然兇惡,卻毫無傷她之意,就算他變回神佛聞之變色的大凶獸,她也不覺得他可怕,兩人互視好半晌,百媚從一臉迷惑到猜測,再從猜測到隱約察覺。
「不然……是因為我?」
淨化石裡,除了他的力量之外就只有她,不為力量,只剩第二種可能性。
「就、是、你。」渾沌對於她的遲鈍沒好氣地回道。
聽著,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會跑進百媚身體裡面,我非常的苦惱,也非常的抱怨,但是你聽清楚,現在,把百媚仔仔細細、穩穩當當的保護好,不准讓她傷到半根寒毛,否則,你就跟她一塊消失算了!這句話,是那天渾沌對著在淨化石裡「自己的力量」所說的,當他說出口時,連自己都驚訝萬分。
應該把拿回力量當成首要任務的他,應該沒有想像中在意那隻小狐的他,應該還是習慣獨來獨往的他,卻被她弄亂了人生,曾經擁有她陪伴的他,已經無法回歸到一個人的生活。
「我為了你,把這對角撞成這副德行;我為了你,雙手不知道捶斷過多少次;我為了你,肩胛骨不要,腳瘸也不管,連檮杌饕餮提出無理的要求我都不吭半句,你現在竟然還敢一臉癡呆的跟我說:『不然……是因為我?』你這只沒心沒肝的——唔。」
他氣得低狺的唇被她猛然叼住,什麼話都沒空隙再逸出來。
甜美的小狐、甜美的軟舌、甜美的撩撥,再多的抱怨也全被她啃得乾乾淨淨。這一次,他一點也不用擔心她會吸走他的力量,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將她揉進懷裡,狠狠地吻暈她。
臭小狐、笨百媚,不知道他有多害怕她會和他一樣被關千年以上嗎?不知道他有多擔心她在石裡哭泣求助嗎?不知道他有多開心能將她從那塊該死的石頭裡救出來嗎?不知道……他光是想起二十年裡的孤單無措,至今仍會顫抖不已嗎?
她現在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好好安撫他,用她的唇、用她的手掌、用她溫軟的肌膚、用她的擁抱,讓他忘掉那一切,讓他更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在他的懷裡,沒有不見。
「渾沌。」啾。「渾沌。」啾。她每叫他一次,就重重吻他一記,嘴好忙,又要親他又要追問他:「渾沌,你的意思是願意一直跟我在一起嗎?是這個意思嗎?是嗎?是嗎?是嗎?」
甜絲絲的嗓,在問他。
這種甜蜜的魅惑,誰躲得了?尤其,他根本就不打算躲。
「這句話應該是我來說——」少搶走他的對白,少搶走他男人的主動權!
渾沌反箝住她柔嫩的臉頰,不再屈居被吻的弱勢,強硬地吞噬她的芬芳,吮舐她的嬌喘。
「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這就是他的答案,想了整整二十一年的答案。
曾經在前十年的某一天,人界遍尋不到另外三隻凶獸時,他想過要放棄。
算了,她被關在淨化石裡也不是那麼糟糕的事,像他還不是被囚千年,遇到對的時機,總能有機會出來,他不必像只無頭蒼蠅,瘋了似地找檮杌、尋饕餮,雖然千萬年的法力跟著她一併被封是有些可惜,但是……法力再修便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再說了,找到檮杌、饕餮和窮奇,就一定保證能打破淨化石嗎?
打破淨化石,她還活著嗎?
抱著太大的希望,會不會到時失望更深更深?
放棄她吧,放棄之後就不用這麼累,放棄之後,他還是他,凶獸渾沌,只不過力量小了點、沒那麼兇惡了點,既然如此,少惹些事、少沾些麻煩、少去煩眾仙眾佛討挨打,找個山洞重新修行,一千年後,又是一隻好獸。
他不需要如此辛苦的想盡辦法要救她……
說服完自己的當下,他終於停下奔馳十年的腳步,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呆立駐足。
對,停下來吧,停止焦急、停止奔走、停止自虐、停止漫無目的的找人。
當夜,他在一處山林中,覓得險峻絕谷,他窩藏進去,準備閉關修行,卻在調息養氣時被胸口湧上的抑鬱給逼出一口黑血。
心,狠狠的痛起來。
那種痛,比手斷了、腳跛了、肩胛殘了、角折了還要更痛更痛更痛。
他無法打坐,無法平心靜氣,抑鬱在他筋脈中亂竄,他又嘔了一口血。
匍匐蜷伏在地,血味瀰漫在口鼻間,腦中想起了被風雨雷電圍剿之時,她憂心忡忡地摀住他嘔血的唇,眼淚幾乎要滴落下來的模樣。
渾沌!你要不要緊?!要不要緊?!
可惡!你們竟敢傷他!
百媚……百媚……
嘔——
每想起一次「放棄」,雙拳就掄得更緊,每默喊一回「百媚」,就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不是皮肉之痛,而是由骨髓深處氾濫上來,明明很痛,又捨不得停止呼喊那麼甜美的兩個字。
百媚。
明明還說著要放棄尋找其他凶獸,要放棄她,放棄千萬年的修行,腳步卻悖逆他,離開山谷,繼續著不知何時才能達成的目標。
腳步又自然而然的輕盈起來,長途奔波的疼痛,老早就忘了,腦子裡唯一還記得的,是她。
他還想要再一次看見她對他咧嘴笑,再一次從她手中嘗到食物的滋味,再一次聽見她笑著喚他渾沌。
聽到他答案的百媚愣了好半晌,接著紅唇從微揚到誇張地咧開,放聲歡呼亂叫,雙臂纏上他,兩人一塊倒進水床裡,水的起伏,撐住兩人的重量,卻又不規則地陷下去、浮上來、陷下去、浮上來——
新奇又舒適的觸感,讓兩人深深互視,在彼此眼中看到同一句話:
水床軟軟的,玩起來說不定和人間普通床鋪不一樣,嗯,來試吧。
獸,決定甩開不重要的雜事,玩起糾糾纏纏的快樂遊戲。
不重要的雜事?
實際上卻沒有字面上那樣輕描淡寫。
淨化石被打破,百媚被救出來,代表著渾沌的心願實現,也必須信守對於三隻凶獸的承諾。
窮奇提出的要求最不困難。挑撥,本來就是渾沌的天性,她要借,他就借,隨便她拿去用。
還完窮奇,他第二個找上的是檮杌。
檮杌拿出定魂珠,半句話也不囉唆,直接將渾沌的一魂兩魄從他身上抽離,鎖進定魂珠中。短暫的暈眩還不及百媚在他耳邊嗚嗚抽泣來得讓人不舒服,他讓百媚扶住他,不先管自己的身體,倒先管起她的兩串眼淚。
「沒事啦,一點點魂魄而已,別哭。」渾沌粗手粗腳地幫她抹淚。
「可是……」怎麼可能沒事,騙人!
「我坐一下就好。」渾沌閉眼,緩緩調息,情況確實沒有太嚴重,暈眩戚消失之後,他並不覺得有任何不適。
就在他深呼吸之際,卻聽見百媚朝檮杌跑去,提出請求:「可不可以還渾沌半魂一魄,缺的那一半拿我的補!」她要和渾沌同進退!
「百媚!」渾沌睜開眼,快手將她撈回自己身邊,向檮杌收回她說的那些話,「這不是我們說好的條件,別聽她的!」
檮杌將定魂珠收進掌心,扯扯唇,但沒有真正在笑。「我知道,我也不想要小妖的一魂兩魄,因為那對我沒有用處。」
「你收集魂魄到底要做什麼?」渾沌瞧見定魂珠裡除了他的魂魄之外,還有其他人的。
「這也不是我們說好的條件,我毋需向你交代。」話落,檮杌的身影消失在兩人眼前。
好吧,不說就不說,稀罕呀!
渾沌拉著百媚,往下一個目標前進,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一隻,饕餮。渾沌要付出的代價是半具身體。
對凶獸而言,半具身體被啃掉不算什麼,法術一念,那些血肉輕易便能長回來,只是身體被剖半的瞬間絕對稱不上痛快。
所以渾沌很聰明的沒有明白告訴百媚,若她知道了,一定會哇啦哇啦大叫。
但是紙包不住火,尤其百媚堅持陪著他一塊來找饕餮,無法避免絕對會聽見饕餮所要求的代價——
「咦?!」百媚眼瞠得圓圓的,嘴張得大大的,手裡那杯剛斟滿的熱茶砸了滿地。她霍地轉向渾沌,激動地大嚷:「你沒跟我說!」她剛剛才從渾沌嘴裡聽見他答應了饕餮什麼!
「這種事沒啥好說的。」渾沌還有好心情喝茶。
他們此時坐在人界某間豪華大客棧二樓一隅,紗綢巧妙地隔開座位與座位問的距離,增加隱密性,加上他們避開用膳時間,二樓沒有其他的用餐人群。
「你、你你怎麼可以答應這種事?!」
「因為那是她提出來的呀。」又不是他自願對饕餮說:我的肉很好吃哦,你要不要嘗嘗看?幹嘛怪他?
「你應該要拒絕她!」
「這茶真難喝。」渾沌顧左右而言他,嫌棄人間的香茗,對於微微苦澀又微微回甘的茶水敬謝不敏。
「渾沌!」百媚氣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
「不要擔心啦,我只吃一半而已,沒有要整只吃掉啦。」一隻手,非常忙碌地掃除桌上每一碟小菜,小嘴邊咀嚼邊講出喪盡天良的話。
說得好像只是一塊餅她吃一半,另一半還留給別人吃一樣,拜託!她現在要「吃」的是渾沌耶!
「你打算怎麼吃?先剁下來,還是直接咬?」渾沌問饕餮,彷彿肉攤販子在問顧客:你要切塊還是切絲?
饕餮舔完最後一盤的鹽炒花生,放下碟子。「我想先剁下來,再好好分配哪一塊肉該醃,哪一塊肉直接下油鍋炸。」每一塊肉的軟硬程度不同,處理方式也要不同,才不會浪費食材。
「用剁的好,至少傷口平整,總好過牙齒撕扯後細細碎碎的肉屑一堆,我恢復起來也方便多了。」渾沌贊成。
百媚要昏了,真的要昏了,聽見這兩隻凶獸的談話,她真想兩眼一翻,乾脆昏過去算了!
「你要吃左邊還是吃右邊?」
「哪一邊呀……」饕餮看得很認真。「右邊好了,它看起來比較常動,肉質應該比較有彈性。」渾沌是右撇子,選右邊準沒錯。
「嗯。那你還不動手?」渾沌只想快快了事,解決三隻凶獸的「債務」,然後繼續和百媚窩回那張軟軟水床,好好耳鬢廝磨個幾天幾夜。
「等一下操刀的人就會過來,他的刀法很俐落,你放心,不會痛太久。」她也好期待哦。
「慢著慢著慢著!」百媚拍桌跳起來,再也受不了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內容。「這種事情我不答應!」
渾沌和饕餮各自瞄她一眼,沒人想鳥她又轉開眼,繼續討論待會兒該從哪裡下刀,哪裡筋骨多,要剁得花些功夫……
「既然是因為救我才要害他被吃,那你乾脆吃我好了!」百媚不死心,扯著饕餮的衣袖,要她將注意力分給她。
提及吃,饕餮總算產生興趣,她打量著百媚,從頭到腳掃視完畢,噘嘴。
「九尾白狐我吃過呀,滋味是滿嫩的啦,可是比起渾沌肉,他比較稀罕,不是隨隨便便都能吃到。」默默將百媚和渾沌擺在心裡無形的秤子上一衡量,獨一無二的凶獸渾沌和世上尚有千百隻數量的九尾狐,誰的肉得來不易?當然是前者。
「不然一半一半嘛!你看——」百媚撩起袖子。「我的皮膚很白吧?而且很嫩很軟,你摸摸看!摸摸看!」她努力地推銷自己一身雪白好膚質。
饕餮眼睛一亮,「真的很白,好像也不錯……」
「別想!」渾沌將百媚的衣袖拉回原位,蓋住令饕餮垂涎三尺的好肌膚。「你就不能安安靜靜在一旁看就好嗎?我已經說過,她吃掉我半邊身體,我還是可以將它變回來,一根寒毛都不會少,你是跳出來擋什麼擋?這輩子沒機會被凶獸饕餮吃,想搶在我前頭耍笨是不是呀?!」
「那我被吃掉的部分你也可以幫我變回來呀!這樣你是反對什麼?!」百媚也氣鼓鼓堵回去。
「你以為被剁下一半完全不會痛是不是?!」那種痛苦,他沒有打算讓她也嘗到。
「我當然知道會痛呀!」就是因為知道,她才會嚴詞反對呀!
「知道會痛你還跳出來自願被剁?!你被關到失智是不是呀?!」
真過分!怎麼這麼說她!
百媚眼紅紅地瞪他,嘴唇嘟個半天高,哼的一聲,扭頭不跟他吵,繼續說服—臉饞相的饕餮。
「我跟你打包票,我的肉質絕對比硬邦邦的他好吃!渾沌肉雖然稀少,但是不好吃的東西就算稀少有什麼好驕傲的?吃,重點是在下嚥時的口感,一塊頂級鮮嫩又入口即化的九尾雪狐肉,和一塊煮不爛咬不開吞不下去的渾沌肉,你想吃哪一樣?」
饕餮被問住了。
珍貴但很難吃的肉,她吃過,少鹹山的寞窳、陰山的天狗、禱過山的象就是實例,雖然勉強自己嚥下肚,卻一點也沒有吃飽的好心情,肉腥且硬,吃完一次絕對不會想吃第二次;反觀常見但很好吃的肉,小雞、小鴨、小豬,她就可以吃得眉開眼笑,不把盤子裡最後一滴湯汁舔乾淨不死心。
用視覺來看,百媚的確比渾沌嫩一些、滑一些、軟一些、甜美一些、好吃一些……
見饕餮決心動搖,百媚再接再厲,「而且渾沌自己也誇我很嫩,咬起來很順口!」她拖出最有力的保證人。
「我什麼時候說過?!」渾沌不記得自己發表過吃她的感言。
「你有!你昨天咬我胸脯的時候說的!」
「這種床第上的淫聲艷語和被煮熟放進盤子裡的意義完全不一樣!」她是笨蛋嗎?!他誇她嫩,不是嫩得讓人嚼爛再咕嚕吞進胃裡的嫩!
饕餮看著兩人吵過來又吵回去,一顆腦袋跟著他們對吠而左邊轉右邊轉。
他們兩人不是在乎「吃你(你)不要吃我」,而是吵著「我比你(你)好吃」,饕餮覺得很新奇,她吃過很多很多很多成雙成對的食物,像比翼而飛的鸛鸛啦,被誤以為是兩條平行同游的鰈魚啦,哪一種不是遇到危機就趕忙各自逃散,像這種要爭著被吃的情況,好罕見。
有什麼好爭的?她一人吃一半就好了嘛,幹嘛吵得面紅耳赤?瞧,小狐妖還吵到眼淚都噴出來,渾沌也不是刻意要罵哭她,小狐的哭,似乎也不像是吵輸不甘願,因為吵到後來,那兩隻已經糾纏在一塊,一隻嘴裡嗚嗚說「我不要讓你被吃掉」;一隻撇唇淡淡說「能把你救出來,被吃掉一半算什麼」,害她也好想說「爭什麼呀?剁在一起包成餃子不就好了」。
不知道他們還要吵多久,她又餓了呢……
靈敏的鼻,嗅到了香味。
甜醬的醇、老酒的香,以及煨肉的鮮,她聞到了她聞到了她聞到了,是「紅煨肉」!
或用甜醬,或用秋油,或竟不用秋油、甜醬。每肉一斤,用鹽三錢,純酒煨之。亦有用水者,但須熬干水氣。三種治法皆紅如琥珀,不可加糖炒色。早起鍋則黃,當可則紅,過遲紅色變紫,而精肉轉硬。常起鍋蓋則油走,而味都在油中矣。大抵割肉雖方,以爛到不見鋒稜,上口而精肉俱化為妙,全以火候為i——這道菜的重點作法瞬間從腦海裡浮現,唾液氾濫成災到幾乎來不及吞嚥!
端著她點心的可愛人兒從一樓階梯緩步走上來,嗯嗯嗯,還有白飯的味道,她愛死那一粒粒晶瑩飽滿的小東西。
饕餮無法乖乖坐在原地等待紅煨肉溫溫吞吞送過來,她三步並兩步到階梯口去接她的「一天第六餐」。
「我端!我端!我來端!」平時好吃懶做的饕餮,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勤快。
「給你端的話,光走三步這一盤就被舔得乾乾淨淨了!」一道男嗓吐出拒絕,堅持自己來。「去坐好。」
「哦。」食物在別人手上,不得不屈服。饕餮走回原位,只是她那雙眼沒從紅煨肉挪開,眼皮一眨也不眨。
渾沌和百媚雖然吵完了,不過百媚還沒哭夠,將渾沌胸前那處衣料染出一片水漬,饕餮不管,現在有其他東西可以吃,眼前兩隻食材先放一邊沒關係,呵呵呵,食物食物食物食物——第四次默喊出「食物」之際,好大一盤的紅煨肉放在她桌前,連白飯也替她裝成滿滿一座尖尖小山。
端菜的男人望向渾沌與百媚,一眼便知道他們與此時窸窸窣窣埋頭猛吃的饕餮是同類。
「這兩位是你朋友?」怎麼如此失禮,有朋友來也不請人家坐,不請人家一起吃飯?
饕餮已經吃完一碗,將碗塞回男人手上,要他再添第二碗——而且要和第一碗同樣尖尖的。她嘴角黏著三顆白飯,撥冗回答他:「不是不是,他們是食材啦!呀對了,你是大廚,你覺得我應該吃他還是吃她還是他和她混在一起捏成肉丸子煮湯?」說話之間,紅煨肉一塊塊消失在蠕動的紅唇裡。
「食材?!」男人皺眉。
「嗯嗯。他的肉比較稀少珍貴,她的肉比較鮮嫩可口。」她先指渾沌後指百媚。「我拿不定主意,你幫我。」幫她挑選好食材,再幫她將好食材煮成滿桌子好菜!
「開什麼玩笑?!你竟然叫我殺人做菜給你吃?!」男人把迅速少掉一大半的紅煨肉端起,讓她的筷子撲空。
饕餮急忙要去搶回來,一臉好委屈。「他們又不是……」人。
「至少現在看過去就是!」人!
饕餮嘟嘴,不高興了,男人當然也看出她的情緒,不過他比她更不高興。
「好!你想吃,那—只小的肉比大的好吃,大的肉太老太硬咬下去也絕對不鮮美,鹵十二個時辰也鹵不爛!不過你別想我會幫你剁肉生火煮食!你就吃生的吧!」撂完話,男子火大要走人,臨走之前還補上殺傷力最強的一句:「而且,是一輩子都別想再吃我煮的任何東西!」他連那鍋白飯都搶走,不給她吃,哼。
「小刀、小刀!」饕餮毫無尊嚴地撲過去拉住他衣襟,哀哀求著,「對不起啦,我、我、我不吃嘛,我不吃他們了好不好?把紅煨肉和飯還我啦……」不要讓她嘗過人間美味才又不讓她吃完呀!
「不吃他們了?」男人淡然重複地確認。
「嗯……不然……吃一根手指頭?」她想討價還價,裝出可愛的笑顏,伸長自己的食指問他,好期待他會點頭。
男人沒有點頭,只有冷笑。
饕餮馬上很識相的將那根在顫抖的食指縮回來,連多吠一聲也不敢,怕再囉唆一個宇,以後真的吃不到他的好手藝,她的胃已經被他征服,她沒有他一定會死——活活餓死的。
「既然不吃,還不放他們走?」
「……」珍貴的渾沌肉,嗚。煮成藥膳一定很養身的雪嫩九尾狐肉,嗚嗚。
「嗯?」男人又發出沉狺,逼她表明態度。
「你們還不走!」饕餮用盡力氣吼著,要渾沌快快帶百媚離開她的視線,不要讓她看得到卻吃不到。「快走!」別了,到嘴的肉……
渾沌瞧出饕餮被男人操縱的窩囊,壞心眼又冒出頭來,非常故意地道:「你不吃我半具身體?這怎麼好意思,你辛辛苦苦打破淨化石幫我救人出來,我對你相當感謝,也很有誠意將自己給你吃,才會守信跑這一趟,結果你不吃了?」他一臉遺憾。
「小刀,你聽,是他自己堅持要讓我吃,不吃太對不起他……了嘛。」前頭高亢,但尾音軟掉,氣勢不足,因為被男人狠瞪回來。
「我是廚子,不是屠夫,不會替你剁人肉。」
「那麼……饕餮,抱歉啦,我是很樂意讓你吃啦,但是這位兄弟不點頭,我看你也沒膽吃。我和百媚還有事忙,有空再聯絡。」渾沌豪爽地拍拍饕餮垮下來的肩膀,還不忘要百媚也跟她說謝謝和再見。
「謝謝你,後會有期。」百媚聽到她不吃渾沌,眼淚不掉了,可愛的笑容也回來了,真誠的向她敬禮道謝。
「等、等一下……不能吃你,不然你好歹去捉幾條鱅鱅魚當成謝意呀……渾、渾沌,文鰩魚也可以啦……再不然肥遺鳥也可以……」饕餮很不甘心的聲音虛軟地飄在渾沌身後。
也不知渾沌是真沒聽到還是自動無視她的要求,他完全沒有回答,搭著百媚的臂膀從她眼前消失,一副「現在不跑啥時鮑」的態度。
肉……她的肉……
「廚房裡還有三隻烤鴨,一鍋人參雞,一碟脆鱔酥肉和芽韭炒肉。」男人拈起一塊紅煨肉,遞到她嘴邊,算是小小獎賞。
這下,饕餮哭喪的表情哪裡還在?陽光瞬間回到她圓圓的臉上,照亮她滿臉七彩光明。「小刀,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愛你!」
「有,上一頓的時候講過。」還有上上一頓、上上上一頓、上上上上一頓,給她吃就能換來她說愛他。
他有時真的懷疑,她不是凶獸饕餮,而是千年小豬精。
有奶便是娘,就是指她這種傢伙。如果哪天她喊他娘,他也不會意外,真的。
※文中提及之「紅煨肉」作法,出自袁枚《隨園食單》 ,特此補充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