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以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小叔叔……」十三歲的弘歷發現身旁的八歲男孩允秘正在打瞌睡,急忙輕拍他的臉。「別睡了,要讓朱師傅看見你打瞌睡,你就糟了!」
允秘驀地抬起他的小腦袋,勉強撐開眼,痛苦地皺著眉頭,跟著一起背誦面前的書——〈中庸〉。
這裡是皇子讀書的上書房,弘時、弘歷和弘晝都是剛登基的雍正皇帝之子,進上書房讀書理所當然,但允秘並不是皇子,他雖然曾經也是皇子身份,但在兄長登基為帝之後,他如今的身恩便是皇叔了。
允秘是先帝康熙最小的兒子,是當今雍正帝的么弟,也是弘時、弘歷和弘晝的皇叔,照理是不必跟這些侄兒們一同讀書的,但雍正對這個比自己兒子還小的么弟非常疼寵,視如己出,堅持將他帶在身邊照顧,和自己的兒子一起進上書房。
皇子當中,弘時的年紀最大,已經十九歲了,弘歷十三歲,弘晝只比弘歷晚出生一個時辰,他們都在六歲啟蒙讀書,〈中庸〉對他們來說早已經是背得滾瓜爛熟的書了,但為了年僅八歲、才進上書房讀書不久的允秘,他們還是陪著重讀了一遍。
允秘生性活潑好動,要他整日念這些無趣又艱澀的文字,簡直是痛苦和煎熬,尤其每日天還未亮就得從被窩裡爬起來進上書房讀書,對年紀幼小的允秘實在是種折磨,因此讓他時不時地就對著書本打瞌睡。
偏偏雍正對他極為關愛,每隔幾日就要聽他背一段書,要是他沒背好就會受到雍正一頓訓斥,導致他一聽見要背書就厭煩,一看到上書房就想逃。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他們的師傅朱軾一邊背著手,一邊踱著步,一邊淺吟低唱。
允秘苦著臉,只覺得書上密密麻麻的鉛字在他眼前晃過來蕩過去,讓他困得不得了,跟著念了會兒,小腦袋又開始釣起魚來了。
坐在最前面的弘時正在寫朱師傅出題的詩作,抬頭看見允秘又打起瞌睡,便揉了團紙朝他的腦袋扔過去。
紙團恰好丟中允秘的眉心,允秘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一仰,小小的身子差點栽跌在地,幸好弘歷眼捷手快,連忙揪住他的衣服,雖然沒有真的栽跟頭,但兩條腿在半空中一陣亂晃,害得弘晝禁不住笑出聲來。
「誰在笑?」
朱師傅轉向弘晝,盯視著他。
「沒、沒有……」弘晝飛快低下頭。
弘歷忙把允秘扶正坐好,這會兒允秘眼皮上的瞌睡蟲已經嚇飛了,一雙眼睛瞪得頗大。
朱師傅又轉過臉來仔細看了允秘一眼,正欲開口,弘歷立即搶先一步說道——
「朱師傅,昨日朱師傅要學生寫的詠物詩,學生已經寫好了一篇「詠梨花」,請朱師傅過目。」
弘歷怕朱師傅要點允秘背書,所以先替允秘擋了下來。
弘歷此舉果然成功吸引了朱師傅的注意力。
「好、好,四阿哥,請拿來看看!」朱師傅喜笑顏開。
弘歷捧著詩作送上去,朱師傅看著詩作,低聲吟誦道:「喜白為姿懶著紅,傳根疑是水晶宮,十分靚艷曾何礙,饒有一般林下風。好詩、好詩!四阿哥有才思,寫得很好呀!」
弘歷微微一笑。
弘晝聽見弘歷受到朱師傅的誇讚,心虛地低下頭去,他雖然也寫了一首「詠寒梅」,卻不好意思拿出手。
「五阿哥,你有沒有寫呢?」
朱師傅沒放過弘晝,笑吟吟地問。
弘晝緩緩站起身,支支吾吾地說道:「寫了一首「詠寒梅」,可是……沒有四哥寫的好。」
「沒關係,念來聽聽看。」朱師傅鼓勵地看著弘晝。
「百花皆未放……一樹獨先開……」他慢吞吞地念著。「獨先開……獨先開……」獨先開了半天,仍舊沒下文。
「然後呢?」朱師傅耐心笑問。
「用膳了!」允秘突然高聲歡呼,指著門外正提著食盒走來的四名御膳房太監笑喊。「太好了,我的肚子都快餓扁了!」
弘晝大大鬆了口氣,臉現喜色。「朱師傅,我也餓得頭發昏了,咱們先用膳好不好?」
「好吧。」朱師傅無奈地笑笑。
弘時一聽,如遇大赦,也丟了筆站起來,和弘晝、允秘一起圍到食盒前探頭尋找自己愛吃的食膳。
「棗泥卷、果子粥!」
允秘歡呼一聲,如風捲殘雲般大口吃了起來。
「小叔叔,應該要先請師傅用膳呀!」弘歷對著允秘溫和地笑說。
「請師傅用膳!」
允秘聽話地喊,不到一會兒功夫就已碗底朝天。
弘歷搖頭笑了笑。「小叔叔,要你唸書你像條蟲,只有用膳和拉弓騎射時才是一條龍。」
「那當然!」允秘忙不迭地點點頭。「唸書這種事讓你們三個去做就行了,我又當不了皇帝,用不著這麼認真。將來你們三個誰當了皇帝,就封我當個什麼威武大將軍行了,騎馬打仗我都喜歡,就是別叫我背什麼書、寫什麼詩,那才真叫累死人吶!」
眾人聽了呵呵大笑。
允秘的話聽起來雖是童言童語,但「誰當皇帝」這句話卻已在三個少年的心中慢慢發了芽……
這日,弘時、弘歷和弘晝在書房考寫文論,只有允秘到上書房後苑學騎射。
允秘在騎射上有極高的天賦,年方八歲就能立馬馳騁,彎弓射箭,而且可以連射五箭,百發百中。
正當他在拉弓射箭時,瞥見兩個男子從後苑遊廊走了過去,他認出其中一個男子是允禔,便笑著招手大喊,開心地策馬騎近他們。
「十四哥!」
允禔回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弘曙給小叔叔請安。」站在允禔身旁的男子恭敬地打了個千。
「誰?弘曙?」允秘狐疑地打量著那男子。
他的兄長太多了,兄長所生的子女加起來少說也有上百人,除了幾個常見的,其餘他根本認不得。
「他是七哥允佑的長子弘曙,以前隨我西征多年,這兩年才回京,你自然認不得他。」允禔漠然說道。
「原來是七哥的兒子。」
允秘點點頭,沒感受到允禔眼中的冷漠和厭惡。
「你們要去哪裡?」
「你希望我去哪裡?宗人府?」允禔冷笑道。
允秘怔了怔。
「我怎會希望你去宗人府?」
他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宗人府是圈禁犯了罪的皇族宗室子弟之處。
「你的皇四哥叫我去遵化守皇阿瑪的陵,過幾日就要離京了。」
允禔冷哼,別過眼不看他。
「守陵?」
允秘的一雙大眼更顯得困惑不已。
「是啊,守陵。我可沒你命好,你這輩子押對了寶,以後就什麼都不用愁了。」允禔譏諷地笑道。
允秘似懂非懂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所說的「押對寶」是什麼意思?
「允秘,我現在問你一句話,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說。」
允禔忽然沉下臉,狠狠咬著牙問。
「什麼?」
「皇阿瑪駕崩那個時辰,你到底聽見皇阿瑪說把皇位傳給幾阿哥?」
允禔壓低聲音,瞪著他的雙眸中閃著陰寒的光。
「四阿哥呀!」
允秘不知道他何以這樣問,想也沒想便答了。
允禔重重抽口氣,兩眼寒光直閃,好半晌才悻悻然地一笑。
「真有你的,允秘,難怪你皇四哥會這麼的疼愛你。」他冷冷笑歎。「不過就算是如此,十四哥還是要提醒你,能順著皇四哥就乖乖順著,他現在是疼你,可不表示他會永遠都這樣疼你。
「你看看我吧,我是皇四哥同母兄弟,仍被派去遵化為父皇守陵,這一去可是永遠回不來的;而九哥呢,被派到西寧,簡單的說就是充軍去了;十哥才剛被他安了個罪名,關進牢裡。看看咱們兄弟幾個的處境,你就該知道皇四哥有多麼薄恩寡情了。」
「看清楚,現在這個江山是你皇四哥的江山,誰要是不順他的心、不如他的意,就算是手足兄弟,他也一樣殘忍無情。」
允禔這一番話,徹底嚇住了年幼的允秘。
在允秘小小的心中,一直將四哥當成父親一般的崇敬,此刻卻在十四哥的口中聽見了令他難以想像的另一面,這一份疑懼悄悄地滲入了他的心裡,成了他心中的一塊陰影,一直到他長大成人了,還依然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