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依舊東昇西落,他的工作一樣繁忙,他的進度也沒有落後,可以說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只除了一個人──那個小職員。
同樣地,江少儀照舊勤奮上班,而且也恢復了平時的中規中矩,實在看不出來她有任何異狀,就好像那一晚是個錯亂的記憶,然而自從那晚後,他對她的關注多了三分。
說坦白一點,江少儀對他的將來確實沒有任何幫助,他根本不必注意她的存在,就算她喜歡自己……
是的,他的觀察力極好,雖然在她平靜無波的表情下似乎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可是他很早便察覺每當江少儀從座位上起身時,視線總會停留在他的辦公室約莫十幾秒,然後才會去處理她的事情。
女□慕的眼神他看過太多了,絕不可能誤會。
只是……江少儀表現出來的喜歡似乎和其他人不太相同,她的眼神總是淡淡注視他,然後像是在壓抑什麼似的,不過他最欣賞的是她公私分明的態度,絕不會因為喜歡而讓感情影響了公事。
縱然是那一晚,過後就如同船過水無痕一般,他與她依然是上司下屬的關係,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欣賞江少儀這一點,但不知何故,他的心底始終有幾分不舒服。
低頭看了眼手錶,赫然發現自己又多花三分鐘在無聊的小事上頭。
蔣孟生關掉計算機,摘下眼鏡揉揉鼻樑,等確定計算機已經關閉,他拎起公文包準備下班離開。
他才剛站起來便看見有些昏暗的辦公室內竟然還有一處光亮,不必走近,他立刻清楚是誰的位置,走近看,江少儀一面核對數據一面key計算機的身影隨即映入眼簾。
「已經九點了,你先回去吧。」
有些女同事為了表現給上司看,或多或少會加個一兩次班,不過他看得出來江少儀的確是為了加班才留下來,要不然平常她都是準時上下班。
忽然聽見聲音,江少儀身體震了一下馬上轉身,看見是誰後,這才放心。
「原來是經理。」她太投入在工作上,還以為今天只有她一個人加班。「沒關係,只剩下一點點,我快完成了……真的快九點了,經理,您慢走。」
完全沒有語助詞──這是蔣孟生第一個注意到的地方。
說完之後,江少儀再度轉過去面對計算機以及繁瑣的數字。
這樣……算是冷落嗎?
只剩下兩個人的辦公室,耳邊只能聽見鍵盤以及空調的聲音,在這個八月天,他頓時覺得有點冷。
「做不完嗎?」
「不是,您不是要我接下李姊的工作,所以最近我開始接手她的工作,這樣到時候才不會手忙腳亂。」
「你還是早點回去,家裡不是還有兒子在等你。」
「兒子?我哪……」江少儀緊急一頓,嘴角不自然地上揚。「是啊,經理說得對,我應該早點回去陪兒子,不過我的工作大概再半小時就可以完成,我喜歡今日事今日畢。」好險,差點露出馬腳。
江少儀轉身繼續忙碌。她可沒忘記經理很敏銳,要是稍有疏忽,可能就會被看穿,要坦白也不是在這個時間。
「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他叫小夜。」她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蔣孟生要問這個問題。「經理,怎麼了嗎?」
「沒……那我先下班了。」
「好,經理慢走。」
離開辦公室,踏入電梯內隨著樓層數一層一層往下降,蔣孟生胸口的怒氣卻沒有消失。
這是他頭一次那麼討厭一個連名字也不曉得的男人,既然有膽子生,怎會那麼不負責任拋妻棄子,這種沒擔當的男人最要不得!
蔣孟生將車子駛出停車場,沒有如往常直接駛回,而是停在公司門口。
他記得江少儀是搭捷運上下班,既然她是為了公事加班,平時無法對她太好,至少送她回家可以做得到,停好車子,他下車倚在車門邊抽煙。
上回在咖啡館的時候,他突然忘記她還有兒子必須照顧,對她說的話稍微重了些。
她的表現很好,讓他幾乎忘記她是一個單親媽媽,最終還是得以家庭為重,而他對她說的那些要求似乎太嚴苛了,舅舅就常說他太固執,這點他是承認的。
有時候為了達成目標,他確實很固執,可是他的個性想改也改不了。
當他抽完一根煙,江少儀正好也走出公司,兩人的視線交錯一瞬,他並未喊她,她的腳步略微一頓,然後才慢慢走向他。
「經理,您怎麼還沒走?」
「上車,我送你回去。」
咦啊呃──江少儀驚愕地張開嘴巴,顯然不敢置信會有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運。
蔣孟生都上車了,江少儀還站在外頭躊躇,他搖下車窗,示意她快點上車,她這才匆匆上車繫好安全帶。
下了班,她繃緊的神經會稍稍放鬆,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她很怕會再說錯話,乾脆直視前方,多說多錯,不說不錯。
幾分鐘過去,車上依然一片靜默。
「怎麼不說話?我記得上回你一點都不安靜。」
「經理……」
「現在是下班時間,不必叫我經理,也別對我用敬語,可以將我當作朋友。」那一晚習慣她過多的語助詞之後,上班時間聽她平板冰冷的語調,總令他不太適應。
朋友……他們不是同一個圈子的吧?
江少儀遲疑幾秒,沒有立刻回答。
「有問題?」
「不……沒有問題。」哪敢啊,眼前的可是高高在上的經理呢。「經理希望我怎麼稱呼比較好?」
「叫我的名字。」
江少儀謹遵諭旨。「我以為經過上次之後,你就知道我們應該不適合做朋友了。」好歹她分得清現實,縱使眼前是她最喜歡的總攻,她也不會像對兒子那樣又摟又親,所以她並沒有玩物喪志好嗎?
「難道不是同一個圈子的人就不能做你的朋友?」
「當然不是,我只是覺得我們的觀念相差太多,加上你又是我的上司,非常不適合當朋友,我比較喜歡沒有壓力的朋友。」
「我有因為觀念不同而刁難你?」他和她確實不適合成為朋友,不過這是他單方面的決定,一旦她也有此共識便會引發他的不高興。
「……沒有。」
「我們成為朋友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她垂頭喪氣,一切經理說了算。
眼見達成共識,蔣孟生隨即切入他原本想說的話題。「小夜幾歲了?」
咦嗄──又來?
眼角餘光瞥見江少儀露出錯愕的表情,蔣孟生輕輕笑了。「那麼會記數字,不會自己兒子幾歲卻記不得吧?」
這……小夜幾歲她怎麼會知道啊!
「他……五歲。」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她一下子還沒有解釋的心情,只好掰一個數字應付。
「一個人帶孩子很辛苦,既然孩子的父親不願負責,沒想過再嫁嗎?健全的家庭對孩子是最好的環境,畢竟言教不如身教,而且他是男孩子還是需要一個父親協助他,你還年輕,應該考慮一下。」
蔣孟生竟然會關心她確實讓她很高興,不過如果他知道事實是什麼,她會有什麼下場呢?
「這個問題我沒想過,因為我和家人一起住,他們也會幫我照顧小夜,所以我想靠我一個人就可以養大他了。」以她現在的薪水綽綽有餘,而且替小夜找爸爸……她應該會被當作瘋子吧。
「你是個單親媽媽,還要上班賺錢,能有多少時間照顧孩子?」蔣孟生目光直視前方,口吻卻十分嚴厲。「新聞經常報導的單親家庭,你看過哪幾個有好的下場?就是你們這些自以為能獨自撐起的單親媽媽才會讓小孩得不到溫暖,才會變壞。」
現在是什麼情況,全世界的單親家庭都變成她的錯了嗎?
「如果不想結婚,一開始就不該生下孩子,免得造成社會問題,不要生了以後又不負責任。」剛好遇到紅燈,蔣孟生停住車子繼續說。
「墮胎是在扼殺一條小生命,剝奪他看見這個世界的機會不是嗎?我承認如果不想負責任一開始最好別生,可是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無論如何都不該連累無辜的孩子,生與不生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江少儀反駁得振振有詞。
「那誰該決定?難道是那些貪圖一時快樂的無知父母?」他實在恨透了那些愚蠢的男女,為了幾分鐘的快感也不管會不會造成孩子的痛苦,十足的自私自利。
不知哪來的車燈忽然打過來,那一瞬間,江少儀看見他臉上透出一股幾不可察的受傷表情,黑眸深沉似一潭死水,壓低的眉彷彿正在壓抑逐漸爆發的憤怒,他的五官看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在痛什麼?莫非是……
「孟生,坦白說,你是不是也是單親爸爸?」
蔣孟生瞠目,半天回不過神──一般人會有這種聯想嗎?
洶湧滔天的憤怒瞬間被她毫無邏輯的問題給打得消散一空,看來她的邏輯不太好。
他淡淡笑了,車子繼續往前行駛。
「我覺得真正決定小孩子能不能出生確實有一半是父母的因素,不過另一半則是一個緣分,一種注定的問題。有的人千方百計想要一個小孩卻無法成功,有的人無論怎麼避孕還是會有孩子,雖然年輕人偷嘗禁果是不好的,不過小孩就不該被生下來嗎?
「我相信每個小孩能不能活著都是注定的,有的注定可以活下來,有的注定活不下來,真正決定他們生死的問題也不是我們能決定,我們只能盡力照顧他們而已。孟生,我答應你,要是有一天我不小心也變成單親媽媽,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孩子,會好好疼愛他,不會讓他變壞變成社會問題。」
蔣孟生握住方向盤的手突然一緊,她為什麼要跟他做這種保證?
她這個保證又是什麼意思?難道她清楚……
「我想不用等到將來那一天,你現在已經是單親媽媽。」還是個健忘的單親媽媽。
「這個……」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好了,你家到了,快點上樓照顧小夜。晚安。」
江少儀開門下車,遲疑了一下,心想這個誤會愈來愈大,決定還是解釋清楚比較恰當,於是走到駕駛座那一側。
見兩人之間氣氛還不錯,她終於可以說了。
「孟生,我想還是要跟你說一下,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