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州的桃花節是給彼此相慕的年輕男女們互相傾訴愛意的日子,她在此地並無心儀之人……
「不成不成!你若不去,咱家裡頭哥哥豈不是要失望了!一塊去、一塊去吧。」貴兒唧唧呼呼說著,突然想到——「還是說,小雪官人在別地已有喜歡的人了?」
喜歡的人啊……冉小雪眸底若有光采流動,微一眨眼,笑道:「是有個人。」
「啊,真的麼?」眾家姐妹聞言,紛紛圍在小雪面前,好奇地喳呼起來。「雪姑娘有喜歡的人了?他長什麼樣子?是高高的、黑黑的、瘦瘦的,還是圓圓的、肉肉的、壯壯的,還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圓又不肉……」
冉小雪哈哈一笑,也不吝嗇,笑道:「讓我想想。」她閉眸想著那許久未見的人……想著該如何向別人形容他。「他……」
「怎樣怎樣?」姑娘中年紀最小的喜鵲頻頻追問。
冉小雪睜開眼睛,微笑形容:「他……他有一雙好看的眉,不高興時會往上挑起,斜飛入鬢,連鬢角都好看。除此,我也蠻愛看他生氣的模樣,感覺帶點嬌氣,比較沒那麼冷淡。」
「原來小雪官人喜歡愛生氣的男人?」貴兒滿腹疑惑地道。
「呵。」冉小雪又是一笑,不自覺微瞇起眼。「他……以為他冷若冰霜,卻不知我總是看見他眼底的火花;他以為他拒人千里,卻不知他不是冰霜而是火,飛蛾撲火哪有什麼理由……」喜歡就是喜歡嘍!
眾少女聽得恍然,喜鵲忽地打岔一問:「那他到底俊不俊?」
眾人猛然驚醒。這才是重點啊!
小雪微愣,隨即微笑點頭。「極俊。」
眾少女頓時沉默起來,半晌,貴兒道:「不管啦,姐妹們,將小雪官人架到水邊去,哥哥就是被拒絕,也得死個明白啊!先搶先贏啦!」
冉小雪失笑,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竟然……完全失控了……
「噯,別脫!」
「哇!別丟,裡頭有我羊皮圖卷!」
「唔……」咕嚕咕嚕……
三月三日永河邊——
她被丟進水裡。
被扒光了衣服。
還被一群美麗的少女在明淨的河水裡……調戲。
「哇!小雪官人膚感真好。」少女們你一把、我一把,爭相捏著冉小雪赤裸的肩膀和手臂,一面欣羨道:「真真想不到呢,胸是胸,腰是腰,平常藏在衣服底下,實是看不出啊。」
瑤州地處南方,三月春暖,河岸邊遍植桃,桃花開滿整條河,河水已微有暖意。
「大家……別這樣。」冉小雪羞澀地環著胸,整個人浸在水裡,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被女人脫光調戲。
莫怪人說瑤風淫,她實在不如這些少女們奔放啊。
想悄悄爬回岸邊找回衣服,快快逃走,但此刻她被少女們圍在河中,根本插翅也難飛。
眼見日已當中,近晌午了。
午時過後,瑤地的未婚男子就會陸續聚集到水邊來。
不敢想像到時她一身赤裸若被陌生男子看光……怎麼辦、怎麼辦啊?
早知道今天該早點回州衙,關起大門不要出來的。嗚!澄冬大人你怎麼沒提醒我……
正當她發起愁來,猶豫著是不是假裝大喊水裡有蛇時,身邊忽而傳來一聲嬌喊:「姐妹們!如果洗淨了就起來穿衣吧,村裡頭的男人們正往這兒過來啦!」
冉小雪看著貴兒率眾少女起身,大方袒露出姣好的年輕軀體,還發傻呢,貴兒已回頭拉住她手。
「小雪官人快起來,沐春雖是為了祓出不祥,但三月河水還是別浸太久,容易著涼。」
冉小雪趕緊跟著爬上河岸窸窸窣窣穿上衣服;衣裳穿戴好後,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才有心情問:「不是聽說要裸著身,站在河裡等人來看?」
聞言,眾女子不約而同放聲大笑,貴兒笑道:「騙你的啦!小雪官人,你真好騙咧。」
冉小雪雙眼圓睜。「騙我的?」
「當然是騙你的。」貴兒說:「哪有姑娘會傻得裸身站在河裡等男人來看?又不是仙女,衣服被藏起來就傻傻嫁給牧童。這年頭,男人們想追求姑娘家,得多費點心思咧,咱們可不能白白便宜了他們。」
冉小雪聽完後,也笑了。「幸虧如此。」剛剛真嚇死她也。
再之後,她與少女們撩起裙擺,一同站在淺淺的河水裡等候著。
沒多久,果然聽見年輕男子熱情的歌聲與足音,再一晃眼,一個接著一個盛裝的青年往水邊聚集而來,與姑娘們隔水相望。
不知是誰好響亮的歌聲唱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提裙及膝,站在水中央的姑娘們笑不可支,倒是有個勇敢的小姑娘挺身唱和:「蒹葭萋萋,白露未曦,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泜。」
唱畢,當場響起熱烈掌聲。冉小雪則訝異地看著身邊的小喜鵲。
一名身穿褐色布衫的青年從同伴身邊走出來,直走到河岸邊,看著那應和他歌聲的姑娘,緊張口吃,支吾了半天,因下田耕種而曬得黝黑臉皮整個脹紅,全然看不出方才大聲唱情歌的豪邁。
倒是那姑娘擦著腰肢嬌喊:「大祥哥!你再不快說清楚,我可就不跟你好了!」
那青年被這一唬,頓時語利如珠,急道:「喜鵲妹妹,我喜歡你很久了,你天真活潑善良可愛,我想把你娶回家,你許了我吧!」
喜鵲正要涉水上岸,貴兒卻拉住她道:「等一等,張大祥,你美麗的姑娘就在水中央唷,你這大個兒還不趕快過來,是在等什麼呢?」
眾人大笑出聲,張大祥紅著臉,褲管也沒先翻折起來,脫了鞋就踩進河裡。
貴兒手一鬆,喜鵲妹妹便站到前頭來,等著戀慕的情郎將她抱起,在眾人祝福與欣羨的吆喝裡,涉過河水淺處,到對岸去了。
至此,冉小雪方知瑤州的「桃花節」是怎麼一回事。
姑娘們透過答歌,一個個被人追求、抱走,滿江桃花襯得這有情節日更加多彩繽紛。
正走神,貴而突然喚她:「小雪官人,我哥哥要站到前頭來唱歌了!」
冉小雪胸口猛然一緊,看著那年輕男子開口對她唱了情歌。是上回巡田地時,在田間耕作的一名年輕農夫,正是貴兒的兄長。
她趕緊對著貴兒低語:「貴兒,快阻止他……」貴兒的哥哥是個老實人,上回還摘了野花送給她,她不想當眾拒絕他。
孰料貴兒搖頭道:「不要緊。如果小雪官人不喜歡,明白拒絕就好了,總要給他一個機會表現表現嘛!」
對著那年輕而認真的眼神,冉小雪知道她必須認真對待,不能有半絲敷衍。如此真誠而勇敢的感情,是令人動容的。
正當那年輕人準備開口表白之際,身後忽有人喊:「等一下。」
嘩!人群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來給那人通過。
清楚節日規矩的瑤州男女,知道這聲「等一下」意味競爭者出現。喜歡上同一個姑娘的男人得一起站在水邊,對姑娘唱出情意,並尊重姑娘的選擇。
於是乎,水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年輕男子。
冉小雪認出那後到的,是州衙裡一名當地官員。
這人是來搗亂的麼?官人何必與民爭?是說,她這處境,本來就很離奇啊。
「也等我一下。」
驀地,人群之後又有人出聲一喊。
冉小雪怔了一怔,看向來人。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破舊斗笠,不像其他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他身穿灰色布衣……那斗笠遮住他半張臉,隱隱約約只看見他下顎……
這聲音……好像是……
可澄冬大人跟她說履霜不會這麼快到瑤州,最快也要明天才到,所以,不是他,只是聲音像而已吧?
況且……她一年前誤遞了那封信,害他捲入緋聞,變成笑柄,他一定是氣極,不想理會她了吧?雖則她實在想不明白,何以那封信會被當成公文送出去,她應該不至於糊塗到這地步啊……記得她本來已放進要送去驛站代寄私信的籃子裡了,是當中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不論如何,她鬧了個大笑話是事實,都沒臉見他了,想說以履霜記恨的程度,再等個半年看看他氣消沒,再送信給他的……
她寫了好多信,都收在一個竹篋裡,每到一個地方落腳,就帶到那地方。仔細數著日子,一天又一天……從京城裡來的吏人口中打聽他的情況,倘若驚蟄或尉蘭捎來書信,都盼著其中有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什麼時候,她變得如此膽小了呢?
為什麼不向澄冬大人告個假,賃一匹馬,日夜兼程行百里路回帝京,就是他還氣著她,或者討厭了她,她也想見見他……
貴兒哥哥的歌聲從水岸那頭傳來,冉小雪連忙回神傾聽——
貴兒的兄長唱的是較為通俗的《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歌聲清爽明亮,看著她的兩隻眼睛十分真摯,冉小雪心裡很是遺憾,回唱:「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南方有棵大樹,卻不能再上頭休息,就如同江裡出門遊玩的女子,並不適合追求她。)」暗示自己並非良配。
果然他聽懂了,眼色頓時黯淡,暫時退居一旁。
州衙年輕官人見冉小雪婉拒了頭一名競爭者,忍不住增添了幾分自信,歌聲熱情且隱含期待:「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東城門外有如雲的美女,可惜美女雖多,都不是我一心思念的那個人。)」
不想日後在州衙裡見了面難為情,冉小雪柔聲回應:「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那水崖邊茂美的竹林啊,有個好君子,我願與他時時切琢磨,交個朋友。)」
這唱辭雖婉拒追求,卻名言他倆在公事上仍可互相切磋琢磨,也為年輕官人留了面子。年輕官人黯然一笑,卻也知難而退。
終於輪到最後一人了,冉小雪方才便一直想靠近河岸些,好看清楚那人。
但她雙足踩在水中,袖子仍被貴兒緊緊揪著,無法上前一步,只好耐心等候他開口唱歌。
好半晌,那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貌的男子終於開了金口。
不似瑤州男子人人善唱,這人音質偏冷,唱起來歌,歌藝竟跟她差不多,勉勉強強只是能聽而已,然而他的唱辭卻教冉小雪怔了一下。
他唱道:「江有汜,之于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看那回流的江水啊,聽說你要嫁人了,倘若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肯定會後悔的!」)
這人好生狂妄!
冉小雪卻忍不住盯著他半露出來的下巴看。
想再聽他多唱幾句,她清清喉嚨,故意唱到:「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不思念我,難道就沒別人會想我了?好個狂妄的人!)」
那漂亮的下巴微微揚起,又唱道:「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郁李樹上的花在風裡翩翩翻飛,豈是不思念你呢,是因為離你太過遙遠啊。)」
這是詩經逸詩,他引用這詩句,不知道是真認為兩人相隔兩地,距離太過遙遠無法相思,抑或只是個借口?略一沉吟,冉小雪回應:「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你只是沒那麼想念我罷了,否則距離遙遠又算得了什麼呢?)」
盯著那好生熟悉的半張臉,她忍不住又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穿著青色衣領的人兒啊,我深深思念著你。縱使我沒有前去找你,難道你就不會寫封信來問候我過得好不好?)」
男子下巴略略一頓。她還敢提起信的事!話說回來,除了那紙「公文」以外,她也不曾寫過信給他吧,如此,她有什麼立場說他不寫信?他根本無從寫起啊!
然而他不是來與她吵架的,今日的桃花節,有人騙了他,說姑娘們在水裡裸身沐浴……他急匆匆趕來,卻發現她衣衫仍在身上,只露出兩條美麗小腿浸在澄澈河水中,還有男人對她求愛……
不由得,他面色趨緩,清聲唱出:「心乎愛矣,遐不說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我喜歡你的心,時時刻刻藏在心中,只是沒說出來罷了,又哪曾一日稍忘?)」
他看著相隔兩人的河水,又大聲唱道:「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說這河水寬廣,我用一隻小船就能渡過去。)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今天是什麼日子喲,我們竟能在此相會,你與我呀,有這麼美好的良緣際會!)」
冉小雪已認出那音色來,咬了咬唇,安心了,她回唱:「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算颳風下雨,天色昏暗,雄雞仍不會停止啼叫。我既已見到了你,又怎麼會不高興?)」
這流傳已久的斗詩傳統,幾乎所有來赴桃花節的瑤州男女都熟知詩經裡的典故。冉小雪一唱出「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其他兩名追求者也只好摸摸鼻子,有風度地退讓了。
此時貴兒有點訝異地低聲詢問:「小雪官人不是已有喜歡的人……」
本想,既然如此,哥哥也已經努力過,就罷了,怎會半途殺出一個奇怪傢伙來,還得到小雪官人青睞?
戴斗笠的男子在眾人鼓噪下,赤足涉水來到冉小雪面前。
她一身青衫幾乎半濕,鬆脫的長辯子竄出許多髮絲,濕了,黏在她頸項上,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拎著鞋,兩條赤白小腿跟他一樣踩在水裡——
兩年沒見,她怎麼一點都沒變……那他老是想她會不會因為久未見面忘了他,豈不是想心酸的?
冉小雪已經聽不見貴兒問了她什麼,她雙手緊握在胸前,想碰觸他,確定他就是……
沒料到他突地彎下身,將呆傻的她從水中抱起。
小雪低呼一聲,直覺抱住他後頸,整個人卻像個嬰兒般被鎖在他胸懷裡。
「扶穩。」他低聲說:「接下來,可以去幽會了吧。」
冉小雪沒回應,只是緊緊摟著他脖子,雙腿緊緊扣住他的腰。
他便直接抱她涉水到河對岸,一路走進夾岸的桃花林中。
直到無人打擾之處,才緩緩放他下地。
小雪雙足尚未踩地,已喊出聲。「履——唔……」
他俯下臉,吻住她嘴,不讓她喊出他來。
不承認、絕不承認他是多次拒她於千里之外,假裝自己一點也不將她放在心上,卻又忍不住趕路來見她,無論如何也不讓別人有機會搶走她的石履霜。
此刻他是那個,當著眾人的面,說她若不嫁他鐵定會後悔一輩子的驕傲男人。
嘴唇忽被吻住,冉小雪訝然瞪大雙眼。
腰後的手臂將她箍得好緊,氤氳陽光灑進桃林,點綴繽紛落英。柔軟胸脯與他密密相貼,她兀自怔著,沒鬆開手,心跳得好快,不確定這是不是一場歡夢。但願不是啊。
她衣衫微濕,整個人逐漸往下滑落,足方點地,她站不穩,往後倒去,他沒鬆開手,抱著她在地上滾了一圈,衣發上都是香馥花瓣。
那斗笠偏斜了,她忍不住伸手去撥,卻被他及時將手捉住。
「閉上眼睛。」石履霜啞聲低語。
不教她拒絕,他已傾身點吻她眼臉,讓她不得不;隨即將頭上礙事的斗笠扔到一邊,腰間汗巾蒙住她眼,確定自己不會被看見後,便安心地吻遍她臉。
她每開口一回,他就吻她一次,就像過去每個思念她的夜裡,他夢想對她做的那樣。
他吻她的眉,吻她可愛的鼻尖,吮住兩片蛋殼般的耳朵,還將小巧耳珠含進嘴裡,最後又流連回她芳嫩唇上,佔有她每個喘息。
有時是淺淺的吻,有時則吻得很深,吻到不知失去理智的人是誰;總之,有人的手鑽進了對方衣衫底下,修長手指撫過柔嫩的肌膚,點起簇簇熱焰。
冉小雪不覺微拱起身,感覺到他的失控。
雖然不知道一向冷然的他為何突然爆發了,但天知道,像這樣的失控,一生中能遇到幾次,就暫時任由理智脫韁吧,隨便他對她上下其手。
今天是桃花節啊!
他為她不遠千里而來,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