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一見他的三角臉,立即說:「我這就要去煮水為少主沏茶了。」腳底抹油便要溜了。
素三不是個和善的總管,平日這裡少了主子,他在別院裡就是大爺,別院上下沒一個人不怕他的。
「我洗衣去——」見如意走,余系芍也跟著要離開。
「等等,在找到人替代茉香前,她的工作就暫時由你接手。」素三忽然如是吩咐。
這話教已經要溜的如意立即踅了回來。「那以後系芍就不用在大冷天裡洗衣服了!」她馬上高興的說。
「誰說的,這別院上下那麼多人的衣物,她不洗誰洗?」
「可你不是說——」
「你沒聽清楚嗎?她只是暫時做尚衣女的工作,衣服還是歸她洗!哼,也不想想她是什麼身份,要不是一時找不到人,我還不想放她在少主面前髒了眼!」他兇惡的轉向余系芍又道:「你給我牢記著,服侍少主時千萬別給我露出你的掌心,否則萬一少主問罪,我保證你的下場會比茉香更慘!」素三態度極其刻薄。
她蒼白的臉龐緩緩垂下,一句反駁的話也不敢回。
如意卻聽得一肚子火。
怎麼,寡婦就不是人嗎?這素總管太侮辱人了!
「總管——」她忍不住要為余系芍仗義執言。
但是才張口,余系芍就扯住她的衣袖,眼露懇求的要她算了。若是當面頂撞素三,倒霉的只會是自己!
如意見她如此忍氣吞聲,也只好嚥下這口氣,轉身煮水沏茶去。
「少主叫更衣了,還不死進來!」
大冷天裡,清晨,余系芍就捧著乾淨衣物站在主子房門外等待叫喚,她已站了近一個時辰,全身凍得快成冰柱,好不容易聽到素三從內室傳來的叫聲,顧不得那語氣有多惡劣,她急匆匆進到門內。
房內燒著爐火,她一進到裡頭立時就感到溫暖許多,抬首瞧見一個身形瘦削、背對著她的男人。這就是她的主子了!
他剛教人伺候完盥洗,現在輪她幫他更衣了。
她正想走上前去,就接收到素三警告的目光,那是在提醒她不得露出掌心,她難堪的點了頭,這才抱著衣物上前。
「少主,請問可以更衣了嗎?」她緊張的問,連聲音都繃緊了。
「嗯。」男子轉過身來,連瞟也沒瞟向她一眼,眼神直視著前方,站直,張開雙臂讓她更衣。
她也不敢往他臉上多瞧,就怕惹得他不快,趕緊攤開衣物,仔細為他穿上,只是兩人身高懸殊,為他套衣服時,她得踮起腳尖才構得到他脖子,他應該也發現了她的窘境,可卻絲毫沒有幫她的意思,還是站得筆直,連稍稍彎腰都不肯,她也不敢央求,又得小心不露出手上的印記,這麼獨自賣力了半天才順利幫他穿戴整齊。
完成工作後,原本在外頭被凍冷的身子居然還冒出熱汗了。
「好了,幹完活,你可以出去了!」素三發聲趕人。
「是。」她輕輕抹汗,立即聽命要退出去。
「等等。」那始終沒出聲的人突然將她叫住。
怕是自己犯了什麼錯,她身子莫名僵了下,不安地回過頭來。
「袖扣沒扣上。」他聲音出奇的低沉,帶了絲常人沒有的冰冷。
「該死的丫頭,做事這麼不仔細,還不快去幫主子的袖扣扣上!」素三氣急敗壞的朝她低吼。
這讓她更緊張,匆匆上前去,輕顫的要為他扣上袖扣,可是越急就越做不好細微的工作,試了幾次竟是沒能順利將扣子穿進繡環裡,她偷偷瞧見素三的八字眉早就橫起,那就更不用說她身前的這位主子表情會如何糟了!
她手還抖著,手中的衣袖卻已教人抽離,她僵愣的呆住了。
「總管,讓這人離開別院!」聲音比方才更冷上幾分,開口就是要她從此消失眼前。
「是!」素三趕緊應聲。
余系芍搖著頭。不能的,離開這裡她無處可去!一咬牙,也不知哪來的膽子,她固執地拉回男子的衣袖,執意為他扣好袖扣。
茶夙潭訝然瞥向這膽大妄為的女子。「你——」
「我不是做不好事的人,而是您讓我太緊張了,任誰在壓迫的氣氛下,都很難將事情做好,瞧,我扣上了,您不能借口將我革職!」她抓著扣上袖扣的衣袖給他看——「啊,怎會是你」
進房後,她始終沒敢往他臉孔瞧上一眼,這時為了爭取工作權,大膽的迎視,這一瞧,登時大吃一驚。
茶夙潭也愣住了,半晌後才開口道:「你不是在下坡城?」
「我離開了。」
「逃了?」
「沒逃。」
「這裡是陵縣,既沒逃,如何來得了?」
「我……」她已然瞥見素三像是要殺了她的目光。
「說!」茶夙潭話向來不多,一問出口的事,就要知道答案。
余系芍漲紅了臉,想著,難道這地方也不能待了?
天下,就真的無她容身之處嗎?
茶夙潭耐性有限,見她沉默,面色一冷。「不說就滾!」這四個字說得極其無情。
她頭垂得低低的,兩行熱淚悄然滑落,朝他慢慢地攤開掌心,露出一塊醜陋的烙印,這印記是殘忍的用燒紅的熱鐵烙上去的,當中便是「凶寡」兩字。
「你當了寡婦?」他蹙眉。不是才嫁人,這麼快就死了夫婿?
「是的。」余系芍羞恥的縮回掌心。這印記將跟著她一輩子,教她一生抬不起頭來。
在當世,若三十歲不到就成為寡婦,便被世人視為災星,受人歧視,而她雖未拜堂徐老爺就死了,但依禮俗,小妾地位低微無須拜堂,只要迎進門就算禮成,所以她已算是徐家寡婦了。
只是,她才剛跨進夫家門坎,就活生生將人剋死,在下坡城,人人視她為大凶之人,根本無人敢靠近,徐家人甚至憤恨得在她掌上烙下印記,攆她出門,要她從此受盡唾棄。
遭此命運,她也不敢再回娘家,怕家人因她受累,這才避到陵縣來,又因為掌上烙印的關係,找差事到處碰壁,直到素三願意只給她半薪,供她膳宿做粗活,她的生活才算安定下來,所以儘管素三平日對她態度惡劣,但基於肯收留她這點,她對他還是心存感激的。
「少主,是我該死,居然讓個穢氣的人混進別院來,污了您的地方,我這就將人攆走,您千萬別怪罪!」素三急於撇清責任,急忙揪住余系芍的後衣領,粗魯的要趕她離開。
茶夙潭冷眼掃過來,「要攆人等一下再攆,我話還沒問完!」
素三一聽,立即鬆開手,不敢再有動作。
「那人是怎麼死的?」茶夙潭語聲清冷的問向眼眶已經泛紅的余系芍。
一般人得知她是個凶寡之人後,早就先趕人再說,哪願意同她多說上一個字,這人不僅還記得她,甚至不忌諱的問起徐老爺的死因,她心中不由得激動起來,委屈的眼淚潸然落下。
「徐老爺是絆到門坎而摔死的。」
「摔死的?」
「是的,他得知我的花轎被毀,氣急敗壞的衝出花廳,不小心……」
他詫異不已。這麼說來,她會成為寡婦竟是他造成的
而這世上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在他害她成了寡婦之後,她竟來到他的別院裡工作?
他不禁為此沉默下來。
「其實這不關你的事,你踹轎固然不對,但主要是我自己命不好,才會教徐老爺因我而死,人是我剋死的。」她垂頭喪氣的說。
「你稱他徐老爺,那人年紀到底多大?」他想起那時徐府的人說過,她是他們老爺的十三夫人,也就表示那人在她之前已經娶有十二房妻室,年紀應該不小。
「五十九。」她回答。
他眼一瞇。她看上去也才十六、七歲,對方居然是快六十的老頭
低首瞧見已被整齊扣上的袖扣,他思及方纔她固執抓著他衣袖的眼神,又遠遠想起當初她勸誡他踹轎會傷人時的神態。
這回的熟悉感更清晰……
「你下去吧。」不想被人打擾,他揮手,思緒已然落入某段記憶裡。
這還是要她走的意思嗎?
余系芍悵然的轉身,不再強求的離開他的視線。
素三隨後趕上來,在她身旁痛罵,罵她是災星,罵她害人不淺,怪自己當初不該好心收留她,一路罵到她住的小屋,還在罵,然後將她的東西全都丟出屋外,要她立即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