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顏詠青被電話聲吵醒,是母親從台灣打電話過來。講完電話之後,顏詠青愣坐在床上許久,凝視著窗外廣大灰蒙的天空。
只有一次顏詠青和侯歇談過「未來」這個話題。
那次,假日在巴黎聖母院附近的咖啡館對面的長椅上,侯歇速寫露天咖啡館的景象,左手以炭筆快速在素描本上畫動,用粗礪的黑色線條構織夏日巴黎的光影。
顏詠青坐在侯歇的身邊,正用鋼珠筆在畫他的側臉,她姿態慵懶且隨性,筆記本中的侯歇被一團迷霧包圍。
偶爾侯歇抽空瞄她的筆記本一眼,知道她是在隨意亂畫。「未來你想做什麼?」
他認識顏詠青的那年,她說想當一名時尚設計師,以天真、滿腹抱負的口吻說:「就像Coco。Chane。」
顏詠青很清楚,她不再是當年那個資優生了,她甚至在很久以前就不再正經的畫畫了。自從精神崩潰在療養院休養半年,她心態上改變很多,雖然學的是設計,但她不再留戀名牌設計師的服飾,也不渴望在時尚界以設計成名,她所想的只是過平凡的生活。
「回台灣開一間店,養兩個小孩。」顏詠青雙膝彎曲,合上筆記本,閒散倚靠在侯歇身上。
「你不當設計師了嗎?」侯歇問。
「誰跟你說我要當設計師了?」顏詠青反問。
侯歇話說得太快,她確實沒向他提起未來的打算,他以推測的口吻說:「你不是特地到巴黎學服裝設計嗎?不當設計師要當什麼?」
很久以前,在他們失去聯絡的某段時間裡,關楠星在紐約剛開始要創業,曾經回大學修工藝設計的課,後來創立了DEAR這個品牌,會這麼做有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她。
但目前看來,他這些努力好像都已經失去意義。
「我以前確實想當設計師,但現在不想了。」顏詠青望著沉悶炙熱的夏日天空。
「為什麼?」
「我對設計人們身上的商品不再感興趣,那些具體的飾物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好吧,那什麼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
「好好地生活下去。」顏詠青瞟他一眼,以為他不會理解。「你不懂我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我住過療養院,被醫生當瘋子一樣對待,平凡的生活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也住過療養院。」侯歇略過毀容這件事,直接說:「我出車禍的時候身上到處是傷,當是我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好吧,那麼你也許可以理解我的想法。」
「你打算和誰生小孩?不會是關楠星吧?」侯歇以警戒的神情看著她。
只見她頑皮地笑了笑,瞄了一眼他的素描薄,看他如此快速且俐落地掌握到對街咖啡座的光線和陰影。
「開店是真的,生小孩是假的,或許養兩隻貓吧。」
「想開什麼樣的店?」
「不知道。」看著侯歇手沒有停地畫著對街晃動的人影和旁邊的房子,顏詠青表情愈來愈困惑。「你的手——」
「怎麼樣?」聽出她聲音變了,侯歇瞄她一眼。
修長且有力的指節,很像關楠星。該死!她甚至看過他以同樣手法畫過房的的線條,怎麼會這麼相似?!
「又像他了,對吧?」侯歇心情緊張起來,卻反而攻擊她。「我一點也不意外自己和他有多相似,我猜是你一直忘不了他,什麼事都得和他扯上關係不可。」
侯歇表情冷硬陰鬱,於是顏詠青立刻背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覺。」
顏詠青的真覺是對的,他卻一直在擾亂她,這樣對待她太殘忍了。侯歇放下炭筆,轉過身緊緊抱住她,緊到讓她快要無法呼吸。
「我不在乎,只要這一刻你是我的就夠了。」侯歇粗啞地說,手伸進她的卷髮裡,不容她反對地說:「下個月和我去意大利,畫廊在那裡要舉辦畫展,我不想和你分開。」
「好。」顏詠青把臉靠在他肩上,隔著T恤輕輕咬了他一下,像一隻貓一樣賴在他懷裡。夏日巴黎的陽光透過葉間縫隙落在他們身上,時間靜謐地流過,她忽然想起什麼地說:「幫我畫一幅畫,我想拿來裝飾我的店。」
「什麼樣的畫?」
「你想怎麼畫都可以。」顏詠青這麼說的同時,就已經明白日後會和侯歇分離,她想留一張畫作紀念,她不可能永遠待在巴黎和侯歇相伴。但她總以為不會這麼快,至少她會在巴黎過完寒冷的冬天,談一場戀愛之後,等明年春天再回台灣。
結果清晨顏詠青接到母親的電話,知道母親生病了。
是子宮頸癌第二期。她母親打算到醫院開刀將子宮切除。顏詠青想到父親不可能陪伴她度過漫長痛苦的醫療過程,她娘家親戚又住得太遠了,弟弟還在美國唸書,母親最親的人只有她了。
想到這裡,顏詠青從床上急急跳下。她必須趕緊訂回台灣的機票,短時間內恐怕不能再回巴黎,還得處理租屋的問題、打電話向艾琳請假,不,應該直接向艾琳提出離職,找朋友例如雋幫她處理租屋的問題,或許可以臨時找到人頂替租下房子。至於搬家,得等到母親開刀完病情穩定後再決定。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搬的,大部分的電器和傢俱都可以賣掉或是送朋友,剩下的東西也不會太多了。
一整天,顏詠青在外忙著處理返回台灣的瑣事,等夜晚回到蒙馬特的租屋處已經很晚了。她接到侯歇的電話,他以興奮的語氣告訴她要去意大利的消息,她不想潑他冷水,至少不想在電話裡告訴他她必須趕回台灣的消息。
「明天,畫廊約在餐廳吃飯討論去意大利的事,你也來吧?」侯歇說。
「好。」顏詠青簡短地說。
侯歇太開心了,雖然察覺到顏詠青在電話那麼似乎特別安靜,但他以為她只是累了。她的個性比他還好玩,說不定比他還期待意大利之旅,他已經想好要和她一起去的觀光點,他們可以先去羅馬,然後再到威尼斯,有空的話可以到更鄉下的地方住上一晚。
掛斷電話,侯歇還是想著兩人新的開始,顏詠青想的卻是剛有愛情的感覺,怎麼就這樣止歇了……
***
最後一天去巧克力店上班,結束之後,艾琳結了顏詠青一個薪水袋,和一個用力的擁抱。
「下次來巴黎的時候記得要來找我。」
「好。」顏詠青爽朗地笑著。
這次時間太匆忙,她來不及好好逛街挑選特別的禮物送好友,乾脆賴在店裡挑選送給親友的巧克力和香精蠟燭。
打癢之後,艾琳問顏詠青要不要一起去吃飯,算是幫她餞行。她搖著頭說:「我和侯歇約好了,我還沒跟他說要回去的事。」她已經訂好了後天飛台灣的班機。
「噢,我瞭解。」艾琳露出遺憾的表情。「那你快去吧,我猜他一定會很失望。」
也許,比較失望的人是她。顏詠青去到約定的那間餐廳,就在巴班十字路口附近,這才發現畫廊把整間餐廳都包下來,餐廳裡擠滿了人,似乎正在慶祝前往意大利開畫展這件事,顏詠青根本找不到侯歇,只好站在門口請人傳話給他。
還是周書葳先看到顏詠青,她手裡拿著一杯雞尾酒越過人群來到門外,招呼地說:「進來啊。聽侯歇說你也要去意大利。」看著顏詠青臉色憂鬱的模樣。「怎麼了?」
顏詠青簡短把母親生病必須回台灣的消息告訴周書葳,她聽完後柔美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我爸是T大醫學中心附設醫院的院長,你母親要是醫療上有什麼問題,你打電話給我,我爸一定幫得上忙的。」急著拿出一張畫廊的名片遞給顏詠青。「你留著,記得回台灣要打電話給我。」
「好。」自從接到母親生病的消息,顏詠青就一直感到很慌亂,現在周書葳這麼溫柔地想幫助她,她的心瞬間溫暖起來。
下一秒,她很直覺地想侯歇和周書葳在一起,會過得很幸福。
她們中間並不是存在著什麼偽善的愛情謙讓,而是整個過程,顏詠青一直處在不確定的狀態。就像現在,她缺乏義無反顧的力量越過人群告訴侯歇,她不想和他分開,更無力的是,她甚至不確定是不是想當面見到侯歇,跟他說些遺憾的話。
當周書葳轉身催促旁人去叫侯歇出來,顏詠青想都不想就說:「你幫我告訴他一聲,我不能去意大利。後天一早的飛機,我的行李都沒收拾,明天還有朋友要來看房子。你幫我轉告他,我明天會待在蒙馬特,不會過河到左岸這裡。」
說完,顏詠青貼著她的臉頰正式地擁抱一直,然後說了一句法文,意思是多保重,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周書葳聽得愣住,還反應不過來。等回神過來,顏詠青已經愈走愈遠,周書葳發現叫不住她,只好趕緊回頭鑽進人群裡找侯歇,看見他被一群朋友纏住了,他們正興高采烈聊著二十世紀初巴黎畫派風光的歷史,周書葳扯了一下侯歇的手說:「詠青說她不能去意大利,她母親生病了。」
「什麼?」侯歇表情震驚,轉而嚴肅。「她人呢?」
「她剛來了,但是走了。她告訴我說後天的班機要回台灣——」
話才說到這裡,周書葳還有一堆細節沒說,侯歇整個臉色都變了,陰鬱地瞪著她。「她人呢?她現在在哪裡?」似在責怪周書葳沒能攔住她。
「她剛走,說要回去收拾行李。」周書葳臉色微黯,卻依然指著門外。「應該還沒走遠。」
侯歇快速撥開人群往外衝去,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心焦,可能兩者都有,但更多的是某種強烈的愧疚和受罰的痛苦。似乎自從他拋棄二十歲的她之後,他就注定得一直追著她跑,每次等到他一有快追上她的感覺,她就這樣迅速地變換地址,到另一個國家、另一座城市。
在人群和車輛快速流動的街道,侯歇盲目地奔跑,生怕一停下腳步,就再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