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小手搖醒陷在夢境裡的人。
「時允茴,你醒醒,你在作惡夢。」
她張開眼醒來,發現滿室的黑暗,語帶驚惶的問:「為什麼這麼黑?」
「因為現在是半夜兩點了。」被她的夢囈聲吵醒的小人兒,語氣微透著不悅。雖是睡在隔壁客房,但他的聽覺一向敏銳,週遭只要一有動靜,他便能聽得一清二楚。
看來是她下午回來後,睡著前又忘了把電燈打開了。時允茴伸手摸索著牆上的開關,撳亮電燈。
昏暗的屋內驟亮,見她臉上仍殘留著一絲驚悸的表情,胡嶢睞她一眼,問。
「你為什麼怕黑?」
她低眸瞪著床單,沉默不語,半晌,才徐徐開口,說的卻是——
「對不起,吵醒你了,我沒事,你去睡吧。」
胡嶢眸色微凜,瞬著她須臾,慢悠悠啟口。
「這樣吧,我告訴你我的事,你跟我說你為什麼怕黑的事。」
她訝然的抬眼望住他。他的話吸引了她,她一直很想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伹他卻不願意談。
思量片刻,時允茴微微點頭,同意這個交換條件。
「你先說。」
「是我先問的,所以你先說。」
她輕絞著床單,片刻,才緩緩出聲。
「我九歲的時候,我六姑姑去世前,叫我逃離時家,替她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她死後,我便聽她的話去做了。」
胡嶢用不著開口問,看她現在還待在這裡,便知道結果如何了。
果然就聽她接著說。
「可是,沒多久,我就被抓回來了。爺爺為了處罰我,把我關進一間黑漆漆的屋子裡,三天三夜。」回想起往事,她的指尖深陷進掌心裡,聲音微啞的續道:「我不斷哭求著爺爺放我出去,可是都沒有人理我……」
聽至此,胡嶢眸心隱隱竄起一抹恚怒。
「從那以後,我就很怕待在漆黑的屋子裡。」她勉強擠出一笑看著他,「我說完了,該你說了。」若不是為了得知他的事,她實在不願意再去回顧幼時的那段不堪的遭遇。
胡嶢眼神異常深沉的注視著她。
「我先問你,你相不相信這世界上有狐狸精?」
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提到這個,時允茴點頭說。
「相信呀,不是很多嗎?」戲劇裡不是常常有女人被罵狐狸精嗎?
看她的表情,胡嶢就明白她在想什麼了。
「我不是說那種狐狸精,我是說真正的狐狸精。」
「真正的狐狸精?」她愣愣的看著他,想了下說:「是聊齋裡寫的那種狐狸精嗎?」
「差不多意思。」
「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精怪嗎?」
「當然有。」
「你在做什麼?」簡單的說完自己的來歷,胡嶢發現時允茴不僅沒為他的身份感到驚恐與懷疑,反而一臉好奇的湊過來,在他身上東聞西嗅著。
「你說你是狐狸精與人類所生的後代,可是你身上沒有狐騷味,反而透著一股清香,這是為什麼?」她眸裡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身上有香氣?」胡嶢面露疑惑,第一次有人這麼跟他說。
時允茴形容那股味道,「嗯,那是一種清甜的香味,很好聞。」
「也許是與生俱來的體味吧。」聽見她形容他氣味好聞,他唇角愉快的勾起。
她又目不轉睛的打量著他,手指還上下的比了比他的身高,先解釋。
「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哦,可是你真的好小哦,你們的族人也都長得這麼嬌小嗎?」
「不是,我是例外。」不過,只要等他得到那枚古玉,不出一個月就能完全脫胎換骨,到那時候他就能如常人一樣了。
由於他身上遺傳了父母半妖的血統,所以他的成長來得比一般的人緩慢很多,一般而言,像他們這種半妖,通常要到四十歲左右,才能長成跟常人一樣高大。
時允茴狐疑的打量著他,還是很難置信以他此刻的形貌,真的有二十四歲了,想起一事,她再問。
「那你之前為什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提起這件事,胡嶢的嗓音遽冷。
「我來台灣後便遇到一個人,他自稱是張天師的第二十四代傳人,我一時失察誤中他的法器,才會受到重創。」
「張天師?就是戲裡常演的那些擅長捉妖驅鬼的法師嗎?啊,他是不是看出了你的真實身份,所以才會對你動手?」
胡嶢淡哼一聲。如果不是他當時太大意,小覷了他,也不至於被他的法器所傷,而受到致命的重創。
「他居然能看出你的身份,這表示他的道行不低吧?」時允茴有些為他擔心起來,「如果再遇到他的話,那要怎麼樣?」
胡嶢勾唇一笑,「他確實是有點真本事,不過再遇上的話,該小心的人就是他了。」
他眸裡的冷芒,令她陡覺背脊發寒。
深夜,一道人影如入無人之境的潛進時家位於市區、守衛森嚴的豪宅,不久,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想要的東西。
離開華麗的宅邸後,胡嶢駐足在月色中,攤開掌心,低眸注視著手中那枚狐狸形狀的古玉,掌心隱隱發燙的感覺,令他目露一絲興奮。
多年來的心願即將達成,絲絨般紅潤的唇瓣不禁勾出一抹魅笑,旋身欲走。
心頭倏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令他微頓了下腳步。
「離開前,再去看她一眼好了……」沒有猶豫多久,他順從自己的心意,回到時家位於郊區的別墅,悄然無聲的來到時允茴的臥室。
注視著她的睡顏,他眸裡微露疑惑。他的元氣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想要的東西又已到手,為何他卻有種不想離開的念頭?
是貪戀此處下人對他的慇勤伺候?抑或是眷戀這裡的舒適?
論起舒適,他在聖德島上的住所比起這裡有過之而無不及,且只消他開口,聖德島上多得是供他差遣的人。
他驀然一震,答案呼之欲出。絆住他腳步的不是其他任何的原因,單純的只是因為這裡有……她。
時允茴迷糊的睜開眼,在白亮的燈光中,眨了眨眼,覷見他站在床邊看著自己,她帶著困意的嗓音不解的問:「嶢,你怎麼了?睡不著嗎?」
胡嶢搖頭,想告訴她,他打算今晚就要離開,但話到唇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瞥見他手裡握著什麼,時允茴探手拿過他手裡的東西,低眸端詳。
「這隻狐狸刻得好傳神哦,不過,它的眼睛鑲上了這兩顆紅寶石,看起來有點邪氣。」掌心傳來的一絲微妙波動令她瞇起了眼。「噫,這枚古玉好像隱藏了什麼奇特的能量。」
「你感應到了?」胡嶢微訝。
「嗯。」
「這枚古玉據說是用上古靈玉雕刻而成,所以裡面蘊藏著一股奇異的能量。」
「噢,」她愛困的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嶢,如果你自己一個人睡不著,要不要上來跟我一起睡?」老實說,她一直很懷念之前與他共睡一床時,每天都能在那股好聞的甜香中醒來的日子。
胡嶢正要拒絕,時允茴已不由分說拉他上床。
「喏,我的床分你一半,快點睡吧。」她淺笑吟吟的望著他,手輕拍著他的胸口,宛如在哄小孩似的,逕自唱起了催眠曲,那是小時候六姑姑哄她睡覺時,常會唱給她聽的歌。
他該毫不留戀的起身離開才對,然而耳邊傾聽著她的歌聲,眼眸不知不覺輕闔起來,罷了,就再多待幾天也無妨……
秋高氣爽,時允茴溫聲問著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我推八叔出去走走好嗎?」
「嗯,也好。」時新鳴微微頷首。
時允茴拿了件外套和一條毯子披在他肩上和腿上。
「秋末了,天氣有點涼。」
「花園裡的那些菊花都開了吧?」
「嗯,白大將、新雪山、白銅錢、十姊妹,還有秋陽都開了。」
來到花園,見到滿園盛開的菊花,時新鳴出神的望著身旁一株白色的十姊妹,想起一事,他低啞的嗓子問。
「允茴,我聽說爸爸最近在安排你的婚事?」
「嗯。」
「你打算如他所願嗎?」
「我能違抗得了爺爺嗎?」她語氣裡透著一抹自嘲。
她一出生就注定成為時氏的禁臠,時氏提供她物質上的享受,卻剝奪了她的自由,她就猶如一隻被囚困在華麗籠子裡的鳥兒,只能翹首仰望那片廣袤的藍天,卻無法振翅飛向晴空的懷抱。
「他只是希望你能產下與我們擁有相同能力的後代而已。」時新鳴低歎一聲,很清楚父親的私心。
「我知道。」目前除了她和八叔,時氏子孫裡沒人再擁有這種能力,八叔此刻又已沒有能力為人治療,不出幾年,她也將與八叔一樣。
屆時,家族裡,若是還沒有人再生下擁有這種特異體質的人,就無法藉此再圖得鉅額的利益供時氏子孫享用,爺爺當然著急了。
因此爺爺才會急著想安排她的婚事,看看能不能生下與她一樣體質的兒女。
即使她表面上順從,但私下她絕不會讓爺爺如願,她不會生下一子半女的。她不願自己的骨肉,也承受著與她相同的痛苦。
若真是到她這一代,時氏的子孫就不再擁有這種能力的話,那將是一件莫大的好事,沒有必要再強求,製造另一個悲劇。
「允茴,我受傷了,快幫我治療。」一道急切的嗓音忽然傳至,人也跟著快步走了過來。
「二伯,你哪裡受傷?」時允茴抬眸望向他。
「這裡。」時新昌抬起正汩汩泌出血汁的手指。
瞥向他的手指,時新鳴不以為然的說。
「二哥,你那只是一點小傷,擦點藥就好了,沒必要浪費允茴的精力。」
時新昌不悅的怒嗔他。
「我是叫允茴治療,又不是叫你這個廢人,你插什麼嘴?」
時新鳴臉色倏然一變,還未開口,就聽見允茴沉聲道:「二伯,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
「我有說錯嗎?新鳴已經是個在等死的廢人了,不是嗎?」時新昌臉上的表情有的只是幸災樂禍,沒有半點憐惜。
之前他還能為人治療時,可是被他老爸當成活佛一樣的供起來,就差沒每天三炷香拜他了。
老爸更不准任何人怠慢他,結果新鳴恃寵而驕,傲慢得不把他們這些兄弟看在眼裡,哼,現在沒有能力,成了廢物一個,看他還能跩什麼。
一向不輕易動怒的時允茴面含薄怒。
「二伯,你說得太過份了!如果之前不是因為有八叔,時家能一次又一次的度過那麼多難關嗎?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沒有被抓進去牢裡關,不也是拜八叔所賜嗎?」
她這位二伯除了惹是生非之外,沒有其他的長才,幾年前還因為撞死了人,而被逮進警局。若非八叔以自己的能力替死者的父親治好了中風,這才讓死者家屬願意跟他們和解,撤回告訴。
如今他竟然對八叔說出這種冷酷的話來,怎不叫人覺得心寒。
時新昌半點歉意也沒有,撇唇,語帶輕蔑。
「爸把你們當成寶一樣供著,但我就不信時家沒有你們會垮。」
時允茴輕蹙秀肩,臉色微冷的說。
「沒錯,時家沒有我們未必會垮,所以二伯的傷也用不著我治療,敷點藥就沒事了。」她心裡明白,在時家,不是只有二伯這樣看待他們,時家不少人都只把他們看成是圖利的工具而已,沒有幾個人是真心在關懷他們。
見她居然敢對他說出這種話,時新昌羞惱的怒斥。
「你不要跩,你將來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囂張多久。」罵完,轉身離開前,他恨恨折斷了好幾株她心愛的菊花洩怒。
時允茴微蹙了下眉,柔聲說:「八叔,你不要把二伯的話放在心裡。」
「允茴,我不會浪費心力跟他那種人計較的,」輕輕拍拍她的手,時新鳴語重心長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你能離開這裡,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低問:「八叔,你覺得爺爺和大伯可能放我離開嗎?」
「……」他無語的歎息,心裡很清楚父親與大哥絕對不可能任由允茴離開,尤其在她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
除非她失去了那種能力,但若等到那時,她更不可能拖著衰殘的身體離開時家了,就像此刻的他一樣。二哥剛才的話雖然毒辣,但也並沒有說錯,他只是個賴在時家等死的廢人。
他真不希望心愛的侄女最後落得跟他的下場一樣,卻又萬分明白,她不可能逃得了他們早就注定好的殘酷命運。
想到這些,時新鳴神色一黯,眸光不經意一瞥,忽然愕住。他懷疑自己是否眼花了,否則怎麼可能看見如此美得讓人屏息的……天使。
時允茴疑惑的抬起眼,這才發現到胡嶢。
他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從地上拾起了一朵被她二伯折斷的白色菊花,拿在手裡把玩著。
她為兩人介紹,「嶢,這位是我八叔,八叔,他叫胡嶢。」
胡嶢淡瞥時新鳴一眼,對她說:「我要離開幾天。」
「你要去哪?」時允茴連忙追問。
他沒答腔,逕自離開花園。
時新鳴這才回神,問她,「允茴,這孩子是哪來的?」
「他是我前一陣子在路邊救回來的人。」
「那孩子長得真美。」時新鳴讚歎的輕喃,「他將來長大恐怕會傷透不少人的心。」
時允茴想像著胡嶢長大後的模樣,「紅顏禍水」這四個字不期然的躍進腦海裡,她不禁低笑。胡嶢一定不認為自己是個禍水吧。
半夜時分,時允茴臥室的門板被敲得咚咚作響,同時傳來氣急敗壞的怒吼聲。
「允茴,你給我出來,快點出來,聽到沒有!」
時允茴被吵醒,拖著疲憊的身子前去開門。
「二伯,有什麼事嗎?」
時新昌一把推開她,大步走進來,怒目梭巡著她的房間。
「那個小畜生呢?把他給我交出來,我非宰了他不可!」
「二伯在說誰……」說著,她這才看清他的臉,愕了下,忍不住笑出聲,「二伯,你的頭和臉是怎麼回事?」他剃光了頭髮,額頭和下巴各寫著紅色的「王」「八」兩個字,左、右臉頰則各畫著一顆蛋,看起來滑稽可笑。
「你還有臉問我!」時新昌怒不可遏,一副想殺人的兇惡表情。「快點把那小混蛋交出來。」
「我不知道二伯究竟在說誰?」她無辜的開口。心裡卻是有點明白,恐怕又是胡嶢的傑作。
前一陣子七叔和幾個堂哥也不知是怎麼招惹了胡嶢,結果他們一個抱著隻狗狂吻,一個泡在水池裡猛搓洗著身體,一個當眾脫光衣服大跳艷舞,一個則抱著柱子做出猥褻的動作,醜態盡出。
事後,他們也如同二伯一樣跑來找胡嶢算帳,豈知他們怒沖沖的來,最後卻是一臉意亂情迷的帶著傻笑離開。
時新昌怒咆,「就是你收留的那個小子。」
跟在他身後的時允成義憤填膺的嗔罵。
「那小子上次對我做的事也就算了,但他這次居然把我爸給吊在樹上,還理光他的頭髮,在他臉上刺下王八蛋,太過份了!你不要再袒護他,這次我們非好好教訓他不可。」他就是莫名其妙的抱著隻狗狂吻的人,還因此被那隻狗給咬傷了嘴,痛了好幾天。
時允德也忿忿不平的說:「沒錯,他太無法無天了,也不想想他是在誰的地盤上,居然敵對我們胡來!」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當眾脫光衣服,大跳起艷舞,他一世的英名就這樣給毀了。
原來那些字是刺上去的,這下要清除恐怕要花不少時間!時允茴忍住笑,搖頭回復,「他不在這裡。」
時新昌質問:「那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說要離開幾天。」
時允成懷疑的問:「不是你把他藏起來了吧?」
「我沒必要這麼做。」她面色無波的望向一直杵在一旁沒有作聲的趙管家,吩咐,「趙叔,我很累了,可以請二伯他們回去嗎?我想休息。」
「是。」趙管家應聲後,神態恭敬,語氣卻強硬的望向三人,「夜深了,請二少爺、德少爺、成少爺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被分派在這裡的主要任務,除了監控時允茴的行動之外,便是保護好她不受任何的驚擾。
時新昌雖仍怒氣難平,但在趙管家面前卻也不敢再放肆下去,唯恐他向父親投訴他半夜趵來打擾允茴,忿忿的帶著兩個兒子離開。
「請茴小姐好好休息。」趙管家離開前替她輕聲帶上房門。
時允茴重新躺回床上,納悶的自語。
「嶢為什麼跑去整二伯?」上次他整七叔和那幾個堂哥,是因為他們對他無禮,可二伯又是怎麼得罪了他?而且,看來他似乎很生氣,所以把二伯給整得挺慘的。
想到二伯那副模樣,她唇瓣忍不住漾笑,有種大快人心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