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清風飄著杏花幾許。
負手站在花園裡,偌大太陽曬在她肩頭上,曬得她又熱又煩。
夏天很快就要到了,五月末,債主臨門,眼前這片明媚風光,說不定馬上就要易主……
呼,胸口積鬱悶氣無處發洩,吉蒂索性大步往後園廚房跑去,抄起大斧,立起木柴,如此手起斧落、手起斧落……
「喝、喝!」木柴像西瓜似的應聲剖開,兩半、四半,木屑飛揚,一顆沙塵忽然飛進吉蒂眼裡,氣得她丟掉斧頭,揉著眼睛直哭。「嗚嗚……」
廚房大娘聞聲探身出來一看,只見吉蒂杏眼紅腫,睫毛上還掛著幾顆淚珠,嗚咽地哭了一陣後,又重新彎腰拾起斧頭。
「我的好小姐,您是怎麼啦?」
「不要管我,我心情不好。」
吉蒂伸腿掃開木屑,又立起一塊大木頭,砍砍砍砍砍—嘴裡呼喝聲不絕,額頭漸漸浮起一片薄汗,臉頰漲得緋紅。
廚房大娘失笑的瞇起了眼,不住喊道:「小姐啊,砍這許多柴,是打算扛到外頭賣嗎?」
「嗯?」吉蒂聞言停下動作,藕臂往臉上抹了抹,迷迷糊糊地問:「砍好的柴,可以賣錢嗎?」
廚房大娘聽了又笑。「賣不了幾個錢的,二小姐,我只是說說罷了。」
「討厭,」吉蒂跺了跺腳,滿懷積鬱全往眼前的木柴上發洩。「討厭、討厭、討厭……」粗圓木塊被她一砍再砍,全成了碎片。
如此驚人怒氣,不免引來矚目—
廚房連接著好幾間倉庫,直到最盡頭的廢棄柴房,房門忽然呀地一聲開啟,裡頭走出一位面容娟秀的書生,緩緩朝她們走來。
吉蒂聞聲抬起頭,看見是誰,便咂嘴歎息起來。
嘖嘖,天下麗女何其多,若往此君身邊一站,恐怕也要相形失色了。朱唇杏臉,秀眉桃腮,皮膚像搪瓷娃娃似的,這到底算什麼男人啊?雙瞳翦水宛如明湖含煙,配那身弱不勝衣的裊娜姿態,還真合了杜拾遺寫的那句「秋水為神玉為骨」呢!
「二小姐。」書生來到眼前,文質彬彬的躬身行禮。
吉蒂直勾勾地瞪著他瞧,頭皮不禁隱隱發麻。
這不男不女的傢伙,有個像小姑娘閨名般文雅又秀氣的名字—蘭樕,是一年多前被她爹爹從路邊撿來的,自稱是錢包行囊被扒的窮書生,原本正在京城裡準備應試。
爹爹見他「楚楚可憐」的倒在路邊,顯是凍了幾天,又餓了許久,便不自覺的「心生憐惜」,大發善心的將他帶到家裡。本欲留他住在廂房,他卻「哀婉欲絕」的再三推辭,實在拿他沒轍,只好讓了間破舊柴房給他暫住。
柴房連接著廚房,廚房大娘瞧他認真木訥,鎮日關在柴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閨女還像個閨女的整日繡花縫……不不不,是整日埋首苦讀,也不禁為他心疼起來,不忍他身子單薄,便自動自發的為他張羅起三餐伙食,簡直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呸呸呸,是親生兒子般疼愛。
去年秋天,蘭樕通過瞭解試,忽然辭別惠家,說要和幾個試場中認識的同伴去山寺中閉門讀書,好為明年的春闈做準備。
消息傳到她耳裡的時候,他人已經不見了。
哈哈。
吉蒂背地裡不曉得取笑他幾百回,還同姊妹們說:「這蘭樕八成跑了,說不定根本沒通過解試,害怕科舉,又不好意思告訴咱們,只好借口讀書開溜。真是的,賴在咱們家白食那麼久……」
大姊吉人聽了,秀眉一蹙,還罵她口舌太不厚道,嫌她嘴巴刁毒。
嗤,本來就是嘛,好端端的,幹什麼去寺廟讀書啊!
乖乖的待在惠家,有誰會去打擾他嗎?
大娘對他不曉得有多好,一日三餐外加消夜,什麼洗衣、燒飯,所有日常雜務全幫他打理得妥妥貼貼,偏偏跑到山寺裡,誰會呵護他這種繳不出香油錢的窮小子啊?
背地裡嫌棄他半天,可沒想到,他竟回來了。
那敢情好,春闈不是才結束沒多久,考上了嗎?拿到榜帖了嗎?
吉蒂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嘖嘖嘖,依舊是清麗無瑕的秀臉,楚楚可憐的神態……
那宛如湖水般的眸子,也仍是一片水汪汪的。
滿身窮酸,舊衣破袍,鞋子還破了一個小洞,嘖嘖嘖嘖嘖—
「瞧你這德行,沒考上是吧?」
不屑地瞇起眼,她又是搖頭,又是撇嘴,懶洋洋地抱起手臂咕噥,「想當然耳,如若考上功名,還需窩回咱們家破柴房嗎?算了算了,我本來就不看好你,說什麼去山寺苦讀,還以為你跑了呢!真的落榜了嗎?該不會連考都沒考吧?」
蘭樕靜靜地看著她,神色安閒,桃花美唇漾出一抹淺笑。
吉蒂只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別開臉去。
煩死了,瞧他瞧他,妓坊裡的頭牌姑娘也比不上他這般「艷光四射」,這到底算什麼男人啊?
「笑笑笑,有什麼好笑!」臉頰驀地發熱,她伸手扇了扇,頗不自在地噘嘴罵道:「住我家,吃白食,還敢笑我呢!」
蘭樕抿唇望著她,梨頰生微渦,瞥見她手上的斧頭,笑又更濃了。
「二小姐有什麼心事嗎?」
「唉……」
說到這個,煩悶又來了!吉蒂扔下斧頭,虎口麻麻的,胸口悶悶的,都快氣死了!
她的心事,跟這身無分文的窮小子有什麼好說的呢?
就算祖屋真的被拿走了,他們家還是比他有錢幾百倍—照吉祥說的,若把家裡的田產、字畫全部變賣,少說還余幾百兩呢!幾百兩,這騙吃騙喝的渾小子一輩子都吃不完啦!
「對啦,」劍眉飛揚,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瞪了瞪蘭樕,喃喃自語道:「你又不是這屋子裡的下人,將來這裡換了主人,就沒人肯收留你了,到時候,你可怎麼辦才好哇……」
雖老是對他嫌東嫌西,但其實是刀子嘴豆腐心,真的出了事,她還是會替他著想。
「換了主人?」蘭樕聽她這麼說,迷惑地蹙起秀眉。
吉蒂撮唇沉思了會兒,便抬頭命令道:「喂,你兩隻手伸出來。」
「嗯?」他美眸遲疑,幽幽地凝視她。
「聽不懂嗎?雙手伸出來,快點啊!」吉蒂扁嘴跺腳的連聲催促,蘭樕依言伸出手,一雙掌心頓時被拉在一塊兒,合成一個缽狀。
蘭樕默默地看著她,只見她從懷裡掏出荷包,倒出銀兩,接著又把腰帶上的玉珮一一解下來。
「哪,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些通通都給你,不必客氣,你好好收著吧!」
只見她低頭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嘴裡不住叨念,「你呀,如果沒地方可去,乾脆回鄉準備科舉吧!留在這兒看人眼色,日子怎麼好過呢?」
不一會兒,戒指、釵飾、銅錢、玉珮,登時盈滿了蘭樕一雙白玉纖手。
蘭樕傻愣愣地看呆了,只見她整頓衣袖,豪氣干雲的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蘭樕!」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吉蒂英氣勃勃地朗聲道:「你可別氣餒,求功名本來就不容易,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依我看,你離五十歲至少還有二十幾年,這次不中,還有下回,只要你認真苦讀,將來一定能及第的。
「其實我很看好你,從前我說那些不中聽的話,只是跟你鬧著玩的,你千萬別放在心上,嗯?」
蘭樕張口欲言,「二小姐,我……」
「不必客氣,大不了你考取功名再報答我好了。」吉蒂瀟灑的擺擺手,滿臉壯烈。「你保重,走了。」
話語一歇,長髮一甩,就此大步流星,越走越遠。
「二小姐,二小姐?」
手裡捧著滿滿的零碎細軟,往她身影叫了幾次,她也不停,蘭樕蹙起眉頭,只得哭笑不得的回頭望。
「這……大娘?」
「沒關係,二小姐要送你,你就收下好了。」
廚房大娘慈愛地笑了笑,說道:「咱二小姐雖是女流之輩,行事卻是頗有俠風,咱底下人早就司空見慣了。惠家以後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模樣,說不定真要倚賴你考上功名,回頭向惠家報恩呢!」
想到這兒,廚房大娘忽然感傷起來。
說起這惠家三位小姐,各自脾性不同,各有其美,但無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如若不是債務纏身,理應都該有個好歸宿才是,偏偏造化弄人啊。
「到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可千萬別忘了老爺、小姐們的恩情啊!」
……恩情?恩情嗎?
蘭樕遲疑地回眸凝望。
吉蒂早就走得連影兒都不剩了,垂眸視之,手裡沉甸甸的,是滿滿厚重的心意。
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蘭樕搖頭輕歎。
第一眼見到她,他內心原本滿是輕鄙。
女孩兒家,又是富豪千金,言語衣著卻總是不男不女,不僅舉止粗豪,行事作風也無大家閨秀風範,更從不掩飾對他的嫌惡。
他哪裡得罪她了嗎?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每回蹦蹦跳跳的來到廚房,不經意撞見他,總是斜瞪杏眼,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
沒教養!
他從未開口批評,心裡卻是這樣想的。
可沒想到他眼底這個沒教養的魯丫頭,心腸倒是不壞。
微微苦笑,蘭樕看了看手裡的財物,從懷裡摸出一隻方帕,將它們全數包裹起來,小心收進懷裡。
惠家……究竟是怎麼了?
去年,春節時分。
惠老爺子志得意滿的走馬經商,說是有一門穩賺生意,約莫半年時光,便可倍利還鄉。
惠家三個女兒吉人、吉蒂、吉祥,親自送爹爹出門,如此悠悠過了半載,惠老爺子卻垂頭喪氣的回來,滿身寒傖,口袋只餘少許旅費,帶去的人馬都散了。
問出了什麼差錯?絕口不提。
問遭遇過什麼?隻字不語。
整日流連花叢,還和桂府老爺在外私養的相好糾纏不清,被桂府抓了去,開口要脅一千兩,否則要拖著他遊街或洗門風。
幸而惠家長女吉人,素以美貌著稱,情急之下辦了場拋繡球招親,才得千兩聘金贖回爹爹。此事平息還不過半年,同裕質庫忽然登門要債,吉蒂、吉祥這才曉得,原來爹爹當年的春風得意,居然是典押祖屋,質借來的!
吉祥翻開手邊帳冊,數著帳面上的紀錄,歸納總結。
「若把剩下幾筆田產全賣了,大約能湊三百兩,家裡的瓷器、字畫、玉石全部加起來約兩百兩。爹爹借了本錢一千兩,利息三百四十兩,那就是全部還差八百四十兩……」
吉蒂聽得一愣一愣的,嘴巴開了又闔,腦袋亂烘烘,心裡茫茫然。
「這……如果把商舖也賣了呢?」
「那怎麼成?」吉祥抬頭瞥了二姊一眼,搖頭又說:「祖屋贖回後,家裡上上下下還要吃喝過活兒,把唯一能賺錢的母雞殺了,以後怎麼維持生計呢?」
「那,商舖每月能賺多少錢?」吉蒂不明所以的搔搔頭,錢的事,她越聽頭越大,真是拿它沒轍啊!
只見吉祥來回翻著帳冊,悠然長喟,「支應商舖的各項成本,加上咱們家開銷,勉勉強強稱得上損益兩平,多的就沒有了。如今還差八百四十兩,需往別的地方湊,我看……」
她左思右想,現下只剩一條路可行,可是—
「要不……找大姊回來商量吧?」吉祥怯怯的睇了吉蒂一眼。
「那怎麼成!」
吉蒂果然大叫起來,連連搖手,斷然反對。
「不行,不能再把大姊扯進來了,當初大姊是抱著什麼心情出嫁的?說好聽是姻緣天定,拋繡球招親,其實根本就是把自己賣了,還差點兒捅出大摟子—你忘了嗎?大姊從綵樓上跌下來,險些在我們面前活活摔死呢!」
說到激動處,連聲音都嘶啞了,吉蒂死命搖頭,直嚷,「大姊為咱們家做得夠多了,咱們和盛家的關係又不好,老是要姊姊從婆家挖錢來接濟,叫姊姊往後怎麼在婆家做人呢?不可以,我絕不答應。」
吉祥攏起秀眉,頹然咬牙道:「那麼,只好這麼辦了!」
「怎麼?」
「前些天,我寫了封信給夔山—」
「嗄?夔山?」吉蒂怔住。
夔山乃是吉祥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自娘親生下吉祥,難產過世後,夔家沒多久就遷到外地去了,這種時候,妹妹怎麼忽然提起夔山?
吉祥聳聳肩,淡然道:「我已經滿十五歲及笄,他也該來迎娶了吧?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兩,他總也該拿點聘金出來啊!」
吉蒂張口結舌的看著妹妹,真是啞口無言了。
吉祥的意思是……想跟未來夫家要這麼大筆聘金啊?
可能嗎?可以嗎?
「拿得出來,固然是好,萬一他拿不出來呢?」吉蒂蹙眉問。
吉祥蕭瑟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若拿不出來,想退婚,也要給一筆錢,當作賠償吧?」
「嘖,你這丫頭—」吉蒂俏臉丕變,臉色當場黑了一半。
這……這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嘛!
娶她要下重聘,不娶她要賠錢,如此刁難夫家,萬一瞎貓撞上死耗子,真的婚事談成了,人嫁了過去,婆家會給她好日子過嗎?
「我已經清楚解釋過,剩下的八百四十兩,上刀山下油鍋,無論如何都要從別的地方湊啊!」這也不行、那也不好,吉祥終於火了,雙手叉腰,滿臉慍怒地瞪了二姊一眼。
若有別的辦法,難道她想刁難夫家嗎?那不然還有什麼法子?就像大姊吉人曾經說過的,她們都是女流之輩,從小十指不沾陽春水,忽然之間要往哪裡掙這一大筆錢呢?
「爹,您怎麼都不說話?難道您都不管嗎?」吉蒂氣憤地轉向爹爹。
打一開始,爹爹就抱著酒壺坐得遠遠的,任憑她和吉祥想辦法的想破頭,他老人家卻只管抱著酒壺,一聲不吭,呆呆的瞪著桌子。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爹爹竟還能這樣無動於衷?
吉祥無奈地撇開臉。
爹爹早就變了,什麼都不管,若不是總管伯伯教她看帳冊,她還不知道家裡已經慘到這種地步。現在家裡一切大小事,都是她和總管伯伯兩個人商量議定的,還指望爹爹什麼!
「悶死我啦!」吉蒂挫敗的大叫,長髮一甩,邁開步伐,跨步踏出死氣沉沉的敞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