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幾回了?每回他們在街上相遇,不是見著他從那裡面出來,就是正往裡頭鑽呢!
意棲湊上前打趣道:「最近,三爺去興泰軒比進醉春樓還勤呢!」
「戰亂年代不少好古董都流落出來,不趁這個機會好好挖幾個到手中,豈不成了憾事。」飄雪了,他手中的油氈傘往意棲的頭頂飄去……一點一點,雪落在他的披風上慢慢融成了水……一滴一滴。
「可我看你出出進進,從未見你手中拿過一兩件古董。」身邊連個小廝都不帶,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平素他前往醉春樓總是把他院子裡頭的小廝能帶的都帶上,好像生怕大夥兒不知道他又跑去了那種地方似的。
「你看我還看得真細呢!」宜幸乾笑著,趕忙轉移話題,「你聽說了沒有?不知道誰從中搭線,那些礦主與那塔裡取得了聯繫,據說願意收取比咱們乜家出的低兩成的費用為滿人鑄造兵器。看樣子,那幫子貪心的礦主是打算撇開咱們乜家單獨行動了。」
這可是乜家史無前例的大事,意棲慌忙問道:「這話,三爺是從哪兒聽來的?」
「我常在外頭跑,什麼話聽不來。興泰軒裡聚集的都是幫大戶,他們之間的消息還少了嗎?」這不是重點,對宜幸來說,即使乜家轉瞬間土崩瓦解,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在乎的只有他身旁這個小子比他的身形更加纖細的心情,「聽到這個消息,你是緊張還是高興?」
這一問倒把意棲問住了,他驚覺自己竟在為乜家擔憂。他本該恨不得乜家早點解散不是嗎?
「我……說不上來,畢竟在這裡生活了八年,突逢變故,我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在他面前,意棲從來用不著掩飾,包括他的心,「若說在乜家有什麼捨不得,怕只有你了吧!這個家若是散了,我也就要走了,以後就沒法子跟你喝酒,為你撫琴,聽你嘮叨,跟你去淘古董。」
他的話換來宜幸唇角間一抹毫不掩飾的滿足的笑,接下來是他慣有的嬉皮笑臉,「哈!總算我沒白疼你一遭。」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總愛同我胡攪蠻纏。」
意棲注意到他用傘遮去了他頭頂的雪,自己的肩上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濕。他伸出手撣去宜幸肩頭的雪,宜幸忽覺他的手……好小。
「你要說正經我就同你談點正經的。」宜幸的目光從他的手挪到他的臉上,細小的雪花粘上他的臉,慢慢融成了點點水滴好似眼淚,「若乜家真的散了,你捨得你四爺?捨得……小叔?」
「宜幸……」
他沒叫他三爺,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他們間就是這樣默默的、淡淡的、一步步地走到了這條街的出口。
「你其實捨不得放不下,對不對?」他無法言喻的內心,宜幸幫他理清,「連你自己也沒發覺八年的相處已經將他們刻在了你心頭,不管有多少恨,多少怨,這八年累積起來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他總是能懂他的心,連他自己都忽略了的真心,「我的確放不下對他們的感情,可我想娘在天之靈也一定放不下,放不下那些年的恨,放不下那些年所受的苦,更放不下早逝的悲哀。相比之下,他們……是不可原諒的。」
「可以了,意棲。」
他的目光溫暖著他的靈魂深處,像一豆火在暗處慢慢地燃燒著,「你若放不下你的恨就把它交給我,我幫你解決那些恨所帶來的痛苦。我不要你背負著恨生活,這個家活在恨裡的人已經夠多了。」
「即便我放下了恨,乜家又會怎樣呢?」
宜幸歎道:「如今一切已由不得你我,乜家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已經由不得你我。」
他這樣講倒提醒了意棲,「宜幸,你覺不覺得好像有一雙手在後面推著乜家往深淵裡走?」
宜幸點頭稱是,他早就覺得最近家裡發生的事太不尋常了些。可乜家如今的境遇卻不全然是因為那雙無形的手。
「牛不喝水誰也不能強摁頭——自打他們強行將山地從那些山民手裡徵集來包給那些礦主,再到他們決定為朝廷鑄造兵器,就該預料到會有今天的結局。」
他們說著聊著,腳步不覺放慢,走到街口,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不是四夫人嗎?」
她身邊多了個男人,絕對不是乜家四爺,「她旁邊那個男人看著可不像安北城裡頭的人。」魁梧的身形、粗曠的風格……是滿人嗎?
「她身旁的男人咱們不認識,後頭那個咱們可再熟悉不過了。」
「再後頭那個男人咱們更熟悉。」
那答兒後頭那個是家裡的二管家!
那答兒後頭的後頭的男人不正是宜馭嗎?
「這小子怎麼躡手躡腳地跟在……他到底是跟在那答兒後頭還是跟在二管家後面?」宜幸忽然咧開嘴大笑起來,「今天這是什麼日子?乜家的人全體出動了?」
意棲提著眉頭瞪著他,這種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真不愧是乜家以玩世不恭著稱的三爺。
走近乜家大門,望著那偌大的門頭,宜幸淡淡地丟出一句:「回頭那答兒的事……可什麼也別說。」
他是那愛嚼舌根的人嗎?意棲睇了他一眼,「你倒挺會憐香惜玉的。」
他撇嘴笑笑,語氣中卻憑添幾分沉重,「乜家這個門檻太高了,每個人都必須抬高了腳方能踏過,那答兒身上背著滿人的沉重,再加點負擔,她怕是要跨不過這道檻了。」
那答兒剛進了家門就被大爺叫去,說是家裡人隨便聊聊天,可她怎麼聽都不像。起初是問她在這裡慣不慣,後來就問到她家裡最近有沒有派人來探望過她,她父王近日身體可好,明軍與滿人之間的戰況她聽說了沒有云云。
說到後來,她再笨都聽得出來,這不像家人間的聊天,倒更像是審問。
折騰了近一個時辰,到最後她自己都搞不清在說些什麼,好在總算回到家了——對那答兒來說,乜家不是她的家,只有跟宜馭一同住的這個小院才勉強算得上她棲息的地方。
只是,連這裡最近也變得冷清了許多。宜馭總是晚歸,院裡的丫鬟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詭異。大嫂看著一團和氣,她卻總從她的眼裡看到刺骨的冰冷。從前她還能去找活神仙聊聊,自從上次的中毒事件發生後她也不敢隨便去二爺院子裡了,就怕聽到下人們的閒言碎語。
從前在家中是如此,沒想到嫁到安北城,進了乜家她還是難逃這樣的生活。難不成,她那答兒注定了一輩子孤苦無依?
正想著呢!宜馭忽從外面進來,他還是頭一次回來得這樣早。她喜迎上前,「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回來得早撞破你什麼好事了嗎?」
他不冷不熱的話聽著彆扭,那答兒不覺皺起了眉頭,「你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氣?你還是認為活神仙中的毒是我下的?」
夫妻間連這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她還留戀個什麼勁?考慮了多日,她終於下定決心,「你寫封休書給我吧!」
「你說什麼呢?」他已經夠煩了。
剛剛大哥才跟他說,礦主們已經以低於乜家兩成的價錢跟滿人達成了合作關係,幫他們鑄造兵器,這個決定直接影響到了乜家礦上的生意。若沒有人從中穿針引線,那些礦主是不可能聯繫上盛京那頭的——大哥話裡話外透著那答兒出賣乜家的意思。
雖然他極力為那答兒作保,可苦於手上沒有任何證據。現如今,她在家裡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他為了她忙得滿頭亂竄,她還要給他添亂嗎?
「你讓我歇歇不成嗎?」
他的不耐煩讓她心頭更添委屈,「我怎麼了?我只是受夠了這種生活,你也受夠了不是嗎?」
什麼叫她受夠了這種生活?跟他做夫妻是件令她痛苦的事嗎?他斜眼打量著她,「是不是因為盛京那邊來了什麼人,所以你打定主意要走?」
他說的這是什麼話?難不成他也跟乜宜世一樣,認為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乜家的事嗎?「你若認為是我出賣了乜家的生意,何不索性休了我,你輕鬆,我也用不著這麼累了。」
宜馭越聽越氣,原本想藏在心底的那點事隨即脫口而出:「你自己勾搭上別的男人,還說我累了你?」
「我勾搭男人?」那答兒驚道,「白頭翁,你胡說些什麼?」
既然已經說了,宜馭索性說個清楚:「是誰跟個蠻子在安北城裡亂轉,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了別的男人是怎麼的!」
「那不是什麼別的男人,他是以赫奧仁,從小到大只有他守護著我。」
她衝他喊!為了那樣一個蠻子竟然衝她喊!宜馭對她嗤之以鼻,「都『守護』了,你當初怎麼不叫他娶你?」
他怎麼什麼都不懂?那答兒沒法跟他說清楚。在王府裡,福晉、側福晉,乃至妾所生的子女都配有嬤嬤、侍女,一大群人跟在後面伺候。像她這種可以作為禮物送給別人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所受的待遇卻同一般的侍女差不多。
她的身份因為無法確定所以不被肯定。
被當做禮物隨便送人的女子本無貞操可言,她們所生的子女自然被認為無法確定血緣關係。
所以,從小到大只有以赫奧仁陪伴著她,守護著她,只因他和她有著一樣的出身。
這樣的關係,她要怎樣對宜馭說清楚?
「你知道『那答兒』在滿語中是什麼意思嗎?」
他的搖頭換來她失落的笑,「我為了適應這裡的生活,為了更好地跟你交流,很努力很努力地學習漢語。可你卻從未想過要學習滿語,瞭解我的生活。」
她說得沒錯,或許打從心眼裡,他只想把她變成漢人,沒想過要去瞭解她的民族。她叫他「白頭翁」,只是叫著玩玩,他卻真的將她當成了蠻女。
他的沉默讓那答兒失望,他默認了她的揣測,她安靜地說著:「那答兒是漢語中『那裡』的意思,就是『這裡』、『那裡』的那個『那裡』。我的名字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穩婆把我抱到阿瑪跟前的時候,他隨口說了一句『那答兒』,便成了我的名字。」
她的生命一直是隨隨便便被旁人操縱著,「要求嫁到乜家來是我平生頭一回自己做主;選你做我的丈夫是我做的第二個決定;離開乜家,放下四夫人的身份,去草原上過些清貧卻自在的日子是我為自己做的第三個決定。」
這三個決定讓他們彼此靠近,再從此分離。
意棲跟了四爺八年,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挫敗的表情,彷彿天都要塌下來一般。
「四爺,這頁賬……您還沒看完嗎?」四爺對著它足足一個時辰了,賬冊還未翻動過。他哪裡是看賬?分明是陷在自己的思緒中不可自拔。
即便有賬冊做掩護,也遮擋不了他落寞的表情,宜馭索性推開賬冊,他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這些數字令他心煩。
意棲倒了茶來遞予他,「四爺,您若累了就歇歇吧!這些賬冊待會兒再看也是一樣。不過,這兩天必須算出個結果交給大爺,那頭派人催了幾趟了。大爺等著這賬冊決定下一步的生意計劃呢!」聽說大爺想把乜家生意的重心挪到經商上,打算撤出販售兵器的全部收益作為經商的流動資金。
宜馭乏了,「我不想看了,你跟了我這麼些年,看賬冊應該難不倒你吧!你替我看了就是。」
「乜家規矩,除了幾位爺,旁人是不得沾賬冊的,更別說我們這些下人了。」這個規矩連梓爺都不曾逾越。
「乜家的規矩多了去了,誰還管得過來?」宜馭頭一次對自己高度的責任心感到無聊,像宜幸那樣生活不是很好嗎?
看來四爺是因為那答兒的事在心煩呢!意棲涼涼地站在一旁,沒再多話。
他的沉默讓宜馭沒辦法開口道出真心,他也想找個人說說話。從前都是對小叔說的,可是在那答兒這件事上小叔跟大哥的立場出奇的一致,他還能跟誰說呢?
「意棲,你覺得四夫人……」
「夫人的事,我們做下人的不便多言,尤其我又是個小廝。」
他一句話將宜馭的真心擋在門口,每次都是這樣,細想起來意棲總是習慣用他的冷漠驅趕他的熱情。
「意棲,你是不是討厭我?」
宜馭的直截了當讓意棲一驚,瞬間換上笑容,「四爺,我怎麼敢討厭您呢?」
他說的是不敢,而不是「不」!這更證實了宜馭的猜測,「我總覺得你很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從很早以前起我就有這種感覺,我反覆檢討過自己,怎麼看也不像個不良的主子。還是,我在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或是對你不夠好,只是我自己都沒發現。」
「沒有。」意棲斷言,「您身為主子對我已經非常好了,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
「那為什麼你總是不喜歡我呢?」
「四爺,您希望我喜歡你嗎?」意棲低頭說道,語氣中藏著幾分狡黠,「您不也常常避著我,為了那些所謂的斷袖分桃之說。」
他說中了宜馭的心事,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咕噥著:「是因為這個你才討厭我的嗎?」
也不像。
至今他仍記得初見意棲的那一刻,他望著他的眼神近乎仇視。少年時,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如今回想起來卻是確有其事。
「你真想知道箇中原由?」意棲瞇著眼,眸子裡透著歷盡滄桑後的艱難,那本不屬於他這個年紀,「去問你的小叔吧!他或許願意告訴你答案,如果他有足夠多的勇氣的話。」
「小叔?」難不成小叔與意棲之間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秘密——當年的確是小叔將意棲領到了他跟前,說讓意棲做他的書僮,伴他左右。
恰逢梓爺進來,宜馭不假思索地問道:「小叔,你知道意棲為什麼一直跟我顯得生疏嗎?」
梓爺被他問得驚了半晌,看看宜馭,再掉過頭望向意棲,他不知從何說起,更不敢猜測這其中本不該為人所知的深意。
「這是……這是怎麼說的?」他故作不知,「意棲怎麼會跟你生分呢?你們倆自小一塊兒長大,應該最是親密。」
「這本是您的願望。」意棲推開門走出叔侄倆的世界,走到門口,在他替他們關上大門的前一刻,他別有深意地望著梓爺的眼道:「可惜自始至終也未能如您所願。」
不管人心如何艱難,都比不上乜家如今艱難的局面。
領著宜馭在外頭轉了一圈,回到乜家,梓爺將乜家在安北城鋪面的情形詳細說給宜世聽:「少了販賣兵器所得的銀錢做支撐,那些店舖就少了許多的周轉,再加上戰亂帶來的影響,咱們的那些店舖能維持收支平衡就很不容易了。」
「也就是說咱們乜家開在安北城裡的那些個店舖大多不賺錢?」
實際狀況是,「還有些存在虧損。」
宜世一聽就急了,「之前為什麼沒有說?」
梓爺沒做聲,宜世求大求好的心理眾人皆知,他總想創造乜家史無前例的輝煌,想要一番鼎盛局面。之前有販賣兵器的錢頂著,賬面上也好看,那些小虧損也就無關緊要了。如今一旦撤出最大的收益,乜家只能靠商舖的錢周轉,這才發現其中諸多的弊病。
還有更嚴重的問題梓爺不得不說:「前段時間我們被仇天命劫了銀車,那會兒諸位礦主還在跟我們合作所以個個隱忍不發,如今合作關係已經名存實亡,那些礦主也聯合起來向我們討要之前的欠款——數額巨大,宜世,這筆賬……」
「仇天命!」
宜世想到這山賊頭子就恨得牙根癢癢,「這幾年他從我們乜家劫去了多少銀子?咱們累死累活掙來那兩個錢,還不夠那幫山賊花的呢!」
這也是梓爺一直在思考的事,「我懷疑乜家有內奸。」
宜世不可置信地望著梓爺,「內奸?」
「上次的事我就覺得奇怪,仇天命怎麼可能那麼準確地劫去銀車?在最合適的地點,最適當的時間,他愣是輕鬆地把銀車劫了去。這次也是,若沒有中間人,那些礦主怎麼能聯繫到那塔裡,又怎麼知道我們向滿人出售兵器的準確價格,還正好以低於我們兩成的價與其交易。若乜家沒有內奸,這些事該不會發生。」
宜世細細琢磨著梓爺的話,覺得他說得煞有道理,「可會是誰呢?上次我們也討論過,知道銀車回來的路線及準確時間只有你、我,還有宜馭,若說內奸斷不會是我們幾個,說別人,可他們又不知道這些保密的事啊!」
「這也正是我懷疑至今的地方,我看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