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棲接了門房的報趕緊往裡頭通傳,大爺、四爺和梓爺都聚在鵬舉廳裡商議乜家下個月的運營,只是不知三爺又瘋到哪裡去了。意棲立即派了人去尋三爺,還特地叮囑派去的人告訴三爺「二爺回來」的消息。否則,不到吃飯的點,三爺斷不會進家門。
「老二回來了?藉卉也跟著一起嗎?」
乜家老大宜世三步並作兩步朝大門走去,梓爺跟在後面,倒是乜家小爺宜馭不緊不慢地收著桌上的賬本,身為小爺書僮的意棲只好幫著收拾。
眼瞅著梓爺已迎了二爺進來——
「宜寞,你在外漂泊了五年,可總算回來了。」
宜寞微微頷首,向梓爺道安:「小叔,這些年讓您擔心了。」轉過頭,他問候宜世、宜馭,「大哥、四弟,你們都還好吧?怎麼沒見到三弟?」
「二哥,你哪裡知道,這幾年老三成天在外面花天酒地,這個點怎麼會在家裡安生待著呢!已經派人去找了,知道你回來,他應該會盡快趕回來的。」
宜寞微笑著聽宜馭發著牢騷,老四還跟從前一樣與老三不對盤,看來就算他再走五年,他們兄弟倆的關係也好不了。
「四弟,幾年不見,你頭上的白髮可是愈發明顯了。我派人送來的那些何首烏管用嗎?」
不知是天生少白頭還是他那愛操心的毛病令他華發早生,宜馭自打十幾歲起就陸續冒出白頭發來。好在他緊張乜家之事遠勝過自己,那點白髮也就無關緊要了。
倒是大哥……
他轉過頭正對上大哥熱切的眸光,這種眼神自然不是因他而生。略偏過頭,他讓那道眸光更準確地射向他的身後——藉卉一如平常低垂著頭不吭聲。
「大哥!大哥……」
「呃!」宜世緩過神沖二弟憨憨一笑,「這幾年你在外頭還好吧?身體怎麼樣?」
「多謝大哥牽掛,有藉卉照料,我一切安好。」
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年紀又只差個一歲多,但他們倆自小就因為責任不同而分開教養,彼此間的生疏由來已久。
「好就好……好就好……」宜世喃喃念叨著,目光自始至終都沒離開過藉卉的臉上。舔了舔唇,宜世終於鼓起勇氣走上前去,「藉卉,這幾年你……」
「老二,你可回來了!」
看不清狀況的乜家老三乜宜幸笑呵呵地跳進大廳,摟著宜寞的肩膀左搖右晃,「怎麼樣?怎麼樣?老二,你怎麼捨得回來了?是不是看遍大江南北的美女?找到幾個中意的?要是我,不臥盡天下美人絕不回來。」
一番話引得老二啞然失笑,換得老四一記白眼,卻問出了眾人心中的疑惑。
漂泊五載,宜寞何以突然歸來?
「再過幾個月,我就該二十五了。最後的日子,我想在家裡度過。」
宜寞淡漠的語調更引得兄弟幾個黯然神傷——十歲時,老二被神卜如天斷言活不過二十五歲。
自那以後,老爺便更改了全盤計劃。原本早已被確立為乜家未來當家人的宜寞被擱置閒散,老大、老三和老四同時接受鍛煉,待兄弟幾個紛紛成年後再決定誰可做當家人。
可惜在老大十六歲那年,老爺還沒來得及定下人選便撒手人寰。面對十二歲的宜幸和十一歲的宜馭,宜世作為家中唯一成年的男人由梓爺帶著支撐起了乜家產業,如此已過了整整十年。
眼見著連平日裡嬉皮笑臉的宜幸都不出聲了,宜寞趕緊賠罪:「瞧,我一回來就引得你們不高興,這真成了我的罪過。今晚我做東,請你們去我的院裡喝酒,如何?」
兄弟幾個紛紛應了,宜寞轉而請梓爺:「小叔,你也一塊來吧!宜寞任性,一走便是五年,丟下了兄弟們。這些年多虧了你幫襯著乜家,要不是你,我們兄弟幾個哪裡撐得下這麼大一片產業?今晚我得好好謝你。」
梓爺捻著鬍鬚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小叔』,我又在大哥靈位前發了誓,要照顧好你們四兄弟,要讓乜家的產業永遠繁盛下去,這些便是我當做的。酒就免了,今晚你們兄弟四個好生聚著,明天由我來為你設宴接風。」
四兄弟各自的院落屬宜寞的院子最為雅致。
許是老爺心疼兒子命短,早年間花了大手筆建了這座庭院供二兒子歇息遊玩,可惜如此華美的庭院仍未留住兒子的心。五年前,宜寞還是毅然決然地離家而去。
再歸來,院子裡的花草早已凋零,流動的水景也不復存在。雖然梓爺派了下人日日打掃,時時維護,但少了人煙的庭院注定蕭條。
兄弟四個也不進屋,就坐在院心的涼亭裡把酒言歡,藉卉和意棲從旁伺候著,再無旁人打攪。
宜寞說了些大江南北的景致、風情,引得那三個羨慕不已,都想換得閒暇暢遊天下。可惜時局不好,明朝廷和滿人正打得厲害,到處烽火連天。
聊著聊著宜世不由地長歎一聲:「老二,你就好了,可以放鬆心情四下裡走走看看,這幾年可苦了我。」
「怎麼?乜家的生意不好嗎?」不該啊!宜寞放下酒杯,「我在外頭可都聽說了,乜家擔下了開採鐵礦,為朝廷鍛造兵器的好差事,富庶至極。」
乜家自太老爺那一輩起便以採礦發家,這安北城裡的大小店舖有七成是乜家的產業,另外那些也跟乜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不客氣地說,整個安北城的百姓都靠著乜家生存。這幾年,乜家又攬下了為朝廷鍛造兵器的美差,大哥這個當家人還愁些什麼?
「就是鍛造兵器這差事壞了事。」
怪就怪當初他急於擴大乜家的產業,想創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鞏固自己這個當家人的地位。接下了這看似肥厚的差事之後才知道,替朝廷鍛造兵器這事是綿裡藏針,處處設著險境。
如今朝廷與滿人仗打得厲害,國庫早已因為軍費開支而空虛殆盡,拖欠貨款是常有的事。加之鍛造兵器的工藝比一般冶鐵要求高出許多,有的將軍打不贏仗就千方百計找理由為自己掩飾,當今崇禎帝的性情有多可怕,乜家早有耳聞,所以兵器方面不能出絲毫的差錯。這些還不算,朝廷時時刻刻盯著乜家,生怕他們勾結滿人,意圖謀反。
越怕越出事。
前些天,真有幾個滿人來了,他們自稱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來給乜家賞賜的,所謂的賞賜便是——一場婚姻。
滿人明面上打的主意是要將滿洲鑲藍旗旗主之女那答兒嫁到乜家,喜結良緣的附贈賀禮是要乜家以和明朝廷同等的價錢將冶煉出的兵器賣給滿人。
那幾個滿人還說,安北城外已備下五千兵勇。意思已經很明確,若乜家不與其交易,將滅了整座安北城,毀了礦山,讓明朝也拿不到兵器。
小嘬著酒,這些煩心事讓宜寞略皺了皺眉,「大哥,你沒有向朝廷求援嗎?」
「朝廷?」宜世的氣都是從鼻子裡哼出來的,「別提那狗屁不通的朝廷。」
小叔飛鴿傳書,請了在京的乜家掌櫃向明朝廷求助。朝廷的門哪是那麼好進的,層層關卡、道道手續,眼見著就快親達聖聽,卻被皇帝身邊的黃公公摁了下來。
這個黃公公兩手抱懷,兩耳不聞,明擺著只有銀子才能讓他的手伸出來,令他的耳朵打開來。
「他開口就是一萬兩,這不擺明了敲詐嘛!」一口飲盡杯中物,宜世手一伸,向藉卉討了大碗來喝酒。藉卉傳了一個大碗,卻只倒上淺淺的便遞了過去。
一連喝了三碗,宜世復又說道:「而且那幾個滿人就住在大宅後院,我怎麼可能在短時間裡運那麼多銀子進京呢?再說了,城外還養著五千人,要是官府裡的人管用,早就把這一消息傳上去了。」管著賬房的宜馭也憋了一肚子火,「最氣人的是,朝廷每回都苛扣我們應得的貨款。從前年起已陸陸續續欠下十幾萬兩銀子,就是收回來的那些款子也是討好了好些個衙門,賄賂了不少宦官才要來的。我早就跟大哥說,跟朝廷要銀子的買賣是做不下去了。」
「從一開始,三爺就說這買賣做不得。」
意棲突然冒出來的話讓宜世一怔,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宜馭趕忙喝住自己的書僮,「意棲,哪有你插嘴的份?」都怪他和小叔把意棲給慣壞了,這廝是越來越沒規矩,居然在大哥面前亂說起來。
幾杯黃湯下肚,宜幸早已是醉眼惺忪,「何止是這樁生意不能做,我瞧著乜家所有的營生都不用做了。守著這麼大的家業,我們兄弟幾個每天喝喝酒,找幾個姑娘玩玩,日子過得多舒坦啊!你說是吧,二哥?」
「別聽他胡說。」打小宜馭就看不慣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敗家的老三,「要是沒有大哥日日辛苦撐著這個家,賺了這麼些銀錢供你花銷,你拿什麼找姑娘?」居然還想拖二哥下水,這小子混球一個。
打量著五年不見,更添風流的二哥,宜馭感歎起來,「老天真是不公平,二哥你既有才學,又能幹,要是你幫著大哥打理乜家的生意,咱們家肯定比現在更昌盛。只可惜你那個命數……」
四爺的話分明觸到了二爺的痛處,機巧的藉卉趕緊出聲打斷他:「四爺……」
宜馭這才驚覺,慌忙收了口:「對不起,二哥,我……我失言了。」
「沒關係,我十五年前就知道自己是這個命,還有什麼好介意的?」宜寞擺擺手,這話就說到這兒,「倒是大哥,滿人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進退維谷,只剩下一條道——娶唄!」宜幸張著嘴等著拋向空中的花生米準確無誤地掉進去,滿意地嚼著下酒小菜,他滿臉堆笑,「指望不上明朝廷,咱就指望清朝廷,還附送一異族的小美人,多好啊!」
宜馭就看不上老三,「你傻不傻?這等於公開投靠滿清,朝廷能放過我們嗎?」
「我從外面回來,就目前形勢看來,朝廷根本無力抵抗滿清。」宜寞將最後決定權交給乜家正牌當家人,「大哥,你覺得呢?」
「進退都是死,我跟小叔商量過了,決定搏一搏。」宜世把碗遞向藉卉,她斟酒的時候,他低著頭未敢瞧她一眼。抓過碗,滿飲了下去,擲下碗的同時也做出了決定。
「我娶那個什麼鑲藍旗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苦酒易醉,酒宴才開了一半,宜世就醉得詞不達意了。宜寞叫人扶他去了,宜馭也告罪要離席。
「二哥,五年不見,今日本該陪你不醉不歸,可是上一期的賬還放著沒算,我實在不放心。你慢慢吃,待有了空四弟我親自備下薄酒請二哥好好喝上一通。」
「哪裡哪裡!我幫不上什麼忙,家裡的事還累你們幾個多操心——快忙你的去吧!」
宜馭起身,示意意棲同他一道離開。他還沒開口,宜幸就抓了意棲的手不放,「老四,你忙你的去,意棲就借給我吧!說好了,今晚他同我下棋的。」
「治家經商應酬,你通通不行,說到玩,你樣樣精通。」數落了宜幸幾句,宜馭便獨自離去了——反正意棲對賬目一竅不通,跟著他也幫不上什麼忙,索性就借給老三好了。
說起來也奇怪,自打十四歲那年,小叔接了同歲的意棲進府給他當書僮,便對他悉心栽培。把意棲培養得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偏偏就是不讓他接觸乜家生意上的事。否則,以意棲的才智,要是學會了經商理財,那在生意場上無疑將成為乜家最得力的幫手。
天知道,小叔是怎麼打算的。
「意棲,你就陪三爺下一盤吧!不過記得早點回房休息,明早我們還要去吞雲樓見幾位礦主。」叮囑完意棲這小廝,宜馭便獨自掌燈離開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對意棲的行為也有點奇怪。明明一個是主一個是僕,可他對意棲的關心、縱容早已超越了主僕關係。每每看到老三拉著意棲東玩西逛,他心頭就泛酸,有個聲音在他的胸口一遍遍叨咕——意棲是「我的」書僮,是我的!
真不明白自己在嫉妒個什麼勁?
甩甩頭,他盡快甩掉那些無聊的想法,乜家如今腹背受敵,他更得打理好一筆筆賬,這些是立業之本。
宜幸一慣是坐不住的,「二哥,那我們也先離開了。」
「去吧!我回來了,以後多的是機會相聚。」
目送兄弟們離去,宜寞仍坐在涼亭裡自斟自飲,藉卉想為他熱酒也被他拒絕了。
他還自有一番道理,「熱酒有熱酒的好處,冷酒有冷酒的暢快,獨飲有獨飲的自在,短命有短命的活法——你去吧!」
相比宜寞院子裡的清冷,宜幸的院子一向是熱鬧非凡。光是他養的那些雀啊、鳥啊、貓啊、狗啊,還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就足以把整個乜家鬧翻天。在如此熱鬧的地方下棋,他倒也能靜得下心來。
一局棋下到三更時分,宜幸還是興致高昂。數一數他所執的黑子,笑嘻嘻地認了輸:「又輸給你了,意棲不愧是整個乜家最會下棋的,從你十五歲初通圍棋至今,好像家裡還沒人能贏得了你。」
「三爺,你也不賴啊!每次都只輸我一子。」意棲一邊撿著三爺所執的黑子一邊與他閒聊,「有時候我真搞不懂三爺你,玩,你就精神百倍,一提到做正經事你就瞌睡連天,那麼些個聰明就是不放在正事上。」
「在我面前哪兒有什麼正事?我都不是『正室』生的。」
他滿不在乎地拿自己的出身開玩笑,「你可別忘了,我親娘出自青樓,當不了正室。我這個庶出,自然也上不得檯面。乜家已經有三個很能幹的兄弟,多我這個只會玩樂的敗家子也沒什麼大問題,反而能襯托出那三位正室所生的少爺何等不凡。」
有時候意棲真的很懷疑三爺的放蕩不羈全是扮給眾人看的,他總覺得三爺粘上毛根本比猴還精。
就拿下棋來說吧!全家上下,除了二爺沒和他對弈過,其他但凡會下棋的,棋藝皆不是他的對手。大爺和他對弈,一盞茶的工夫就潰不成軍。四爺強些,能下半個時辰。最強的數梓爺,不到最後看不出勝負。
唯有三爺,永遠只輸他一個子。
都說黑白之間蘊藏著大智慧,有這樣大智慧的三爺不該是今日這般。
偏他敗家的程度也同樣驚人,喝酒、去青樓、愛啥買啥,他下手都狠著呢!凡是他喜歡的東西,再高價也要買了來。什麼刺激玩什麼,若不是梓爺明令賭博者逐出家門,估計乜家早就被他抵到賭桌上去了。
「你這樣看著我,我會以為你喜歡我的。」
宜幸的打趣拉回了意棲飄忽的思緒,這傢伙嘴壞手賤,還動不動就愛粘上他的身,難怪乜家下人中間總流傳著他倆斷袖分桃之說。
「三爺,這麼說咱們家的大夫人真的會是個滿人?」
「這個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我二哥。」
黑子已經被意棲全部撿進了棋簍,宜幸大掌一掃,白子盡落入他的掌中,「還有二哥那蹊蹺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