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莊最重要的是信譽,我若此時將銀兩移走,關門大吉。別說是壞了錢莊的信譽,百姓一旦揣測出其中一二,太平軍未到,城裡的人自個兒先亂了,王大人還如何加強防務?」
他這話說得倒是不假,可這其中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他付得起嗎?
如今阜康遍佈天下,更聯繫著胡順官許多其他產業,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若杭州的阜康在戰火中損失慘重,很可能其他地方的阜康分號也會接連發生擠兌,錢莊一倒,其他的產業必定跟著遭殃。
他辛苦建立起的基業就此土崩瓦解——阿四不記得歷史上的胡雪巖是否就此敗落,她依稀記得他是跟著大官發財,後又做了大官,然後才一敗塗地的。
王有齡算是大官嗎?
應該算不上吧!那胡順官應該還有後路可走。
見她久久不語,胡順官拿話捅她:「漕幫的總舵在杭州,太平軍打過來了,你放棄這裡,去別的地方?」
本以為她會堅決反對,不想她卻出乎意料地點了點頭,「這主意不錯,我得向威爺建議一下。」
少了她的支持,胡順官心裡陡然大跌。沉沉地歎了口氣,他起身欲走。臨走前,倒有幾句話要向她交代,「你對威爺說的時候別洩露太多,一旦民心大亂,這杭州城可就真的守不住了。要走得快,一旦封城,你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他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還有一塊印章,「這個你拿著,這是我的委託信,你拿著這封信去任何阜康錢莊以及我所有的商舖,他們都聽你調遣。這印章是錢莊的大印,凡是我阜康的銀票必蓋有此章。我把它交給了你,就是把阜康交託與你——我所有的家當都交給你了。」
他把整個家當都交給她,這是打算將生死置之度外,留下來守城了?!
手握著他的全部家當,阿四忽然覺得它們沉得她握不住。將它們塞進他的懷裡,好似丟掉一塊燙手的山芋,「我說要威爺帶著漕幫的家底暫時離開杭州,可沒說我要跟著一塊兒走。」
「呃?」
「你來找我,是想我幫你籌措糧草吧!」
他的心思她倒是猜得準准的,胡順官知道這時找她,分明是陷她於危機中,垂著頭不說話。
阿四卻拿起算盤,辟里啪啦敲了好一陣。忙裡偷閒,她丟給他一句:「我把運費算清楚了,你記得付賬。」
「你……」她這是肯幫他了?
人家還不要他多餘的感謝呢!「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這回的運費可不便宜。越是戰亂越是有錢賺——這話我算是懂了。」
她……還真是個生意人呢!
有了阿四的幫忙,胡順官如虎添翼。
他與王有齡商量妥當,向朝廷請了旨,如同上回籌集糧草一樣,不同的是這回朝廷借阜康的銀兩買糧守城。胡順官領了旨,調集阜康的銀子,派了言有意去旁的地方買糧。
事情正在緊鑼密鼓的籌備之中,忽然傳來噩耗——
寧波守將王履謙棄城而逃,攜帶家眷輜重出海口至福建,遠走高飛。
王有齡接到這一消息,捧著密旨的手不住地顫抖,「寧波失守……寧波失守……如今太平軍勢如破竹,看樣子,很快就會直撲杭州城了。」
莫非,真是天要亡他?莫非,真是天要吞下杭州城?
他萬萬沒想到太平軍竟這麼快就來了,如今杭州城裡要糧無糧,要人沒人,而太平軍那邊一連打了好幾場大勝仗,大有勢如破竹,一口氣吞下整個江浙一帶的意思。
面對此情此景,他該如何是好。
想到胡順官正傾盡阜康之力籌措糧草,怕只怕這糧草未到,城已破,到時不僅連累了他,也毀了阜康。
回想起這幾年,每逢危難,胡順官必不顧安危,傾力相助,他一直無以為報。這次若再連累他,怕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還不上了。王有齡當下著人請胡順官過來,他有幾番推心置腹的話要當面與他說。
王有齡派去的人來到胡府時,胡順官正在親自理賬看能調出多少銀兩解決杭州城之難,聽見王大人有請,心裡暗忖怕是有大事發生,趕忙隨著去了巡撫衙門。
師爺說大人在後堂,胡順官便去了後面,料想王有齡必是在書房相候,丫鬟卻請他去臥房。胡順官暗想事情不對,站在臥房門口久久不入其內,最後倒是采菊親自出來相請。
「胡大哥,你和有齡之間還分什麼彼此?他已經在裡頭等你許久了,你快快入內吧!我去廚房幫你們準備點酒菜,你們二位慢慢聊著。」
胡順官見她眼圈泛紅,心裡更是沒了底,慌忙打簾子進了房。王有齡正坐在一旁喝著小酒,胡順官一見忙笑開了,「這青天白日的,大人怎麼就喝起酒來了?」
「反正這官也當不了多久,酒也喝不上幾回,不如此時喝個痛快,但且圖個醉。」王有齡欲為他斟酒,胡順官卻以手掩杯,「大人,我還要趕回去想著如何籌集糧草,這酒待日後再喝。」
「你我兄弟二人可以一桌喝酒的日子怕是不長了。」王有齡將袖中密旨遞予他,「這個……你看看吧!」
胡順官小心謹慎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頓時變了臉色。
對太平軍的實力,他雖早有準備,也預計離封城之日不遠。可這麼快寧波失守,杭州城眼見落入生死一線,他頓感心驚肉跳。
將密旨遞了回去,胡順官一言不發地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了滿杯。一飲而盡杯中酒,火辣辣的烈酒滾過喉,他這心才略定了定。
「這麼快……」
「實在是太快了。」王有齡收了密旨,接連喝了三大杯酒。放下酒杯,他緊握住胡順官的手,淚頓時奔入眼眶,「順官,我對不起你啊!把你拖入了這等境地,是我對你不起!對你不起啊!」
這個時候還說這等話做什麼?胡順官拍拍他的手背,反倒安慰起他來:「我這麼做也不全是為了大人您,我的身家也繫著這座城,若杭州城落入太平軍之手,阜康也必受牽連。」
「順官,你別再說這些寬慰我的話,我知你心,你懂我意。」
王有齡默默歎氣,「這些年多虧了你,我才入得朝廷做得老爺,這一生我也無法回報你的恩情。唯有這一次,讓我報恩於你——你走吧!別管什麼糧草了,撤出阜康的全部銀兩,趁著星夜偷偷出城……出城……趕緊出城。」
胡順官握著酒杯的手赫然收緊,這隻手握的不是旁的,是他自己和阜康的命啊!
「我不能走。」
這是一個男人握緊酒杯說的話,卻不是醉話。
「為公,我已經是糧道道台,身為衙門中人,在杭州城危難之時事先逃走,這叫擅離職守,這是瀆職的大罪。為私,在這緊要關頭,留下你一人守著這座沒兵沒糧的杭州城,不等於看著你去死嘛!」
他不能留下王有齡一人守著這座城,無論是情義上還是道義上,此事皆不可為。
「無論生死,我陪著你,大人。」
一句話,胡順官撇下了自己這條命,卻握緊了這份兄弟情。
此人以命相托,王有齡還有何話可說。
沉默著斟上兩杯酒,沉默地舉杯相碰,兩杯冷酒進了兩個男人滾燙的胸中——這輩子的兄弟情就此吞進了心坎裡。
「順官啊,你我之間什麼話都不說了,不說了……可有一事,我還是得講啊!」
托著腮,王有齡的手指不時地在桌面上畫著圈,「你……你知道為什麼運送軍糧至上海後,我突然決定迎娶采菊過門嗎?」
「因為阿四。」
胡順官悄無聲息地冒出一句,聽得王有齡心頭一驚,「你……你知道?」
他的心思不僅用在經商之上,對人、對情也同樣細膩,「我知道,你是喜歡阿四的。」也許……也許直到如今仍對她難以忘懷。
在胡順官一個男人的眼光看來,阿四這樣的女子就像法蘭西的紅酒。
初嘗起來不怎麼樣,甚至味道還有點怪異。喝上幾口,便被她干醇香濃的味道所折服。再喝下去,有點微醺,卻不是醉,迷茫中想再品她的味,不知不覺便喝多了。眼裡心裡全是那琥珀色的液體,高貴中透著濃重。
那本是非常人可擁有的東西,卻讓人想仰望,想靠近。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可他不懂,以王有齡的身份,本可以在做了湖州知府以後,棄采菊而娶阿四,為何他卻反其道而行,是因為所謂的道義嗎?
「大人,我不明白既然您至今仍對阿四念念不忘,可見用情之深,為何當初……」
「就因為我發現自己慢慢喜歡上她,我才得趕緊娶采菊過門,斷了自己這番心思啊!」
有些時候,喜歡只能是深埋在心裡的一種感覺,見不得光,也不必說出來。一旦脫口而出的感情,便不再是原有那般彌足珍貴了。
「阿四是奇女子,就像一本早已失傳的古卷。一般的人看不懂,隨意丟棄在旁,但每個用心讀懂她的男人大概都會愛上她吧!這樣的女子太珍貴了,讓人不敢隨意去碰,只能這樣遠望著,靜靜地遠望著。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她的好足以讓我心動,卻沒能讓我失去理智。我心知,她這樣的女子絕不會是一個合適的知府夫人。」
他的感情控制在理智範圍內,一步不錯,一步不挪,因為他是王有齡,賣了家產,賣了祖產才換回個七品官做的王有齡。
他真是將阿四的性情都揣摩透了,要她做知府夫人,不是把她磨得沒有了本性,便是知府大人被逼辭官——官威難保的知府還做什麼官啊!
在阿四看來,他也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吧!
那自己呢?
這個問題像把錘頭,一下下敲打在他的胸口,悶悶得痛著。
胡順官沉默的表情讓王有齡依稀讀懂了些什麼,像他這樣會做生意的男人會錯過一本好書,卻絕不會錯過一卷孤本。
看來,他接下來要托付的事,胡順官必會答應。
「我聽說漕幫擔下了運送糧草的事,順官,你能不能……能不能想個辦法把阿四調走?調離杭州城,調出這次運糧的事?」
胡順官二話不說,只是微點了點頭,既然寧波已失守,不用他說,他也會想盡辦法讓阿四遠離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