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著五萬石糧草的船停在平靜無波的江面上,可每個人的心中都是波濤翻滾,激盪著三個字——怎麼辦?
杭州城近在眼前,船上裝的不只是五萬石的糧草,更是杭州城軍民的性命啊!
沒有糧草,杭州城遭圍困,想必身為浙江巡撫坐鎮杭州的王有齡只有兩條路:要麼打開城門,投降太平軍;要麼全城軍民忍著飢餓,以命與城共存亡。
這第一條,以胡順官對王有齡的瞭解,他是萬萬做不出來的;剩下那條路,即便全城軍民一心,寧可餓死也不打開城門。忍饑挨餓的兵士將勇也抵抗不了太長時間,最終,杭州城必破,兵士百姓怕難逃生死劫難。
想著朋友、街坊,多年之交全都困在那座城裡,胡順官不顧個人安危做下決定:「我們必須冒險將糧草送進城去。」
送糧草進城——何其困難?
阿四心頭茫然,想不到有什麼更安全的辦法運送糧草進城。
酣丫頭卻直言不諱:「城都被圍了,我們幾個人加上那些鏢師總不可能衝破太平軍,直衝進杭州城裡吧!」
「不可能也要做。」
心急如焚的胡順官失了分寸,隨心而論:「我離開杭州城的時候答應王大人,身為浙江省的糧道道台,我定會帶著糧食回城。如今我們好不容易籌集到五萬石糧草,看看著百姓在城裡一個個被餓死,我們卻調轉船頭離開?不行!我一定要進城,就算是九死一生我也要把糧草送進城去。」
他轉身吩咐下面的人,向杭州城全速前進。
他是東家,他是老闆,他說了算,言有意即便想攔,也知是攔不住的。此時此刻,唯有一個人能阻擋他的瘋狂,幫他找回理智。
「你先靜下來好好想想。」阿四使出蠻力將他一把按在椅子上,「你這樣慌慌張張,不僅救不了杭州城的百姓,幫不了王有齡,還會害了自己,害了大家。」
「王大人是那麼信任我,放我出城,讓我來江南籌集糧草。他相信我一定能帶著糧草回去幫他,去救百姓們。可我呢?糧草在我手裡,我卻在城外漂著。」
他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拳一拳。她並不攔他,只因……知他心痛。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餓死在城裡,或者死在戰火中,而獨自在城外看著!像看戲一樣看著啊!」
他的那麼多的感受是阿四所沒有的,她沒有親人朋友在杭州城裡,來清朝的時日尚短,對這座城,對這座城裡的人,她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在歷史書裡,她知道太平軍與清朝政府的這場抗爭是一場農民起義,有著偉大的意義。可她親眼目睹大清太平軍起義,她方才明白——
戰爭就是戰爭。
不論什麼樣的戰爭,不論它具有多麼偉大的意義,戰爭的本質是殘酷,是流血,是死亡,是無可避免的生離死別,而這些足以讓親歷戰爭的人心疼肉痛。
她沒有自己的感受,於是感受著他的痛心,然後——為他心痛。
「你帶著糧船停在這裡別動,我遣返回杭州城。」
阿四一句話像砸在地上的炮仗,炸開了鍋。
「這怎麼行?你現在回杭州城不等於送死嘛!不行不行!」言有意頭一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關鍵時刻,他們倆之間的情誼果然非比尋常。
胡順官更是不會贊成,「現在太平軍已經將杭州城團團圍住,你怎麼進去?」
阿四早已考慮妥當,「我主持漕幫的事務近兩年,對進入杭州城的水路瞭如指掌。大碼頭船隻繁多,進出困難的時候,我就讓漕幫的弟兄將貨裝上一些小船,從細流出去,入了河再裝上大船。杭州城外支流繁雜,隨便駕船駛進岔口,便入了另一條水路,當中的很多水路只有做我們這行的才知道。即便太平軍發現我的船追上來,我也有辦法迅速避到另一條水路上——你放心吧!這等危急關頭,沒有把握的事,我斷不會做。」
遇大事時,她的鎮定,她的聰慧,她的敏捷,胡順官逐一看在眼裡。宏王爺說得不錯,她絕非平凡女子,更不是一般的尋常男人可以愛的。
但遭遇戰火,她……到底是個姑娘家。
胡順官打心底裡捨不得她涉險,「可你一個女子……」
「我先進城找王有齡探探情況,待摸清楚了形勢再跟他協商如何裡應外合將糧草運進城。再者,我一個姑娘家,就算被人發現也不容易起疑。倒是你守著五萬石的糧食,船長時間停在湖面上,要小心太平軍那邊得到消息來劫船。」阿四反倒替他擔心起來。
看她考慮得如此細緻周到,卻獨獨少想了一點,「你進城必須走水路,你雖熟悉行船方向,可你不會駕船,不還得找人陪著一道嘛!」
胡順官欲調糧船上熟練的船夫跟著前往,可船夫不會武功,萬一遇到危險無法保護阿四,又想著要調兩名鏢師。可如此一來,潛進杭州城的人就太多了,怕太平軍起疑,左思右想正不得法,卻有一人主動請纓——
「我陪阿四進城,船夫也不用,鏢師也別跟,就我跟她兩個就得了。」
胡順官一看竟是酣丫頭,關鍵時刻她竟然站到了阿四的身後。他細想想,酣丫頭的確是陪阿四進城最合適的人選。
她身為漕幫大小姐,長年漂泊在水上,她怕是尚且不會走路便學會了駕船,對水路方向更是再精通不過。加之,威爺從小訓練了她一副好身手,到了萬不得已時,也能護著阿四。
只是……
胡順官略有擔心,「你兩個姑娘家到底有些不便。」
「那就再找個男人陪著唄!」酣丫頭笑嘻嘻地一把拽住言有意的胳膊,「言有意,言有意,你和我生死與共好不好?」
「不好。」言有意像被火燙著似的跳得老遠,看她如見瘟神,「你怎麼好事不想到我,這種要丟性命的時候就惦記著我了?不好,一點也不好。」
酣丫頭卻像條蛇似的纏著他的臂膀,愣是不撒手,「我們兩個姑娘家穿梭在兩軍交戰陣前,有個男人陪著不僅方便些,也壯個膽嘛!」
見自己說不動她,她還拉了他的老闆進來,「胡東家,這趟進城確實需要個男人陪著,言有意能言善辯,生性機巧,他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您就撥他陪同我們前往吧!」
胡順官本就不放心她們兩個姑娘涉險,有個男人他心裡也覺得穩妥些。再經酣丫頭這麼一說,他頓時把目光轉移到言有意身上,「小言,你就冒險……」
「東家,戰火已起,杭州城被圍。咱們阜康錢莊必然受到牽累,其他地方的分號一旦得知杭州城現在的情況,肯定會對阜康錢莊的信譽起疑。只怕會發生擠兌事件,我們得趕緊想個良策以備後續。安頓好這邊,我想盡快趕去北邊,妥善處理好其他分號的事。」
言有意一番話在情在理,明擺著不僅不能跟她們一起進城,還會很快離開糧船往遠離戰火的北邊去。
於危難之時,想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之本性。沒什麼不可以,也沒什麼不對。
只是船上另外三人忽然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指責他的貪生怕死……
酣丫頭臉上的笑容卻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褪去。
一聲歎息幾欲不可聞地從她的胸中竄出,然後是如死灰般的聲音,灰濛濛、陰沉沉,有種決然的味道。
「若明知是一條死路,即便我死,也不會拉著你一道的。可我卻盼著你有一顆願與我同生共死的心,是我奢望了嗎?阿四說得對……阿四說得對,你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我愛,因為我根本沒能力愛你。」
轉身她拉住阿四的手,「咱們走吧!」
時間緊迫,杭州城危在旦夕,的確容不得拖沓。阿四隨酣丫頭走出船艙,她仍沒有鬆手,良久阿四覺得手心裡佈滿了汗水,她低頭,這才發現酣丫頭的手在顫抖……
她那身男兒裝看在阿四眼中格外刺目,原來,再豪爽的女兒也有為愛顫抖的時候。
「走吧!」
阿四背過身走在前頭,她聽見身後嚶嚶的哭聲,沒有回頭,沒有一句安慰,只是拉著酣丫頭的手始終不曾放下……
兩隻交疊的手牽著兩個女孩子家走在即將到來的生死路上。
在阿四與酣丫頭駕著船穿梭在杭州城附近的水域上時,杭州城內已是情勢危急。
太平軍炮火猛烈,杭州城裡的官軍每天只能吃上兩頓照得出人影來的稀粥,這樣的軍隊根本不足以抵擋氣勢愈加強盛的敵軍。
眼見著城中糧食已斷,士兵們殺馬充飢。百姓們只有剝樹皮啃草根,而這些……也很快就被吃光了。
王有齡連寫書信向遠在安徽的曾國藩求救,但信去無回,援兵難至,眼看城將不保。他急得滿衙門打轉,不知該如何是好。
采菊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自知無能為力,只能從旁相勸:「老爺,你都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這可怎麼行呢?我熬了點米湯,你好歹喝上一點。」
「不是要你把衙門裡的米糧送給守城的兵士嘛!你居然背著我留了糧食在家,這要讓外頭人知道了,會怎麼說我?怎麼說我這個浙江巡撫?」連日裡吃不好睡不好,加之心力交瘁的王有齡即便發火動怒聲音都大不到哪裡去,只是氣勢依舊駭人。
以為他發脾氣她就怕了?她不過是心疼他瘦了一大圈,不跟他計較罷了,他還來勁嘍!
采菊拉下臉來說他:「這是僅剩的一點米,家裡剩下的就只有我挖的野菜了,過陣子說不定連野菜也挖不到。我知你每日耗費精力體力,才留了點米給你煮粥——只是米太少,煮粥是不能了,只好燉點米湯給你喝。」
她歇了口氣,又道:「就這點米湯還是我親自煮的,倒不是怕丫鬟們偷吃。她們懂事著呢!知道你連日辛苦不容易,恨不能省口野菜給你我,哪還會偷喝米湯。這煮米湯我是一點不敢大意,一直守在旁邊,就怕那點水煮干了,你連最後一口米湯也喝不上。」
被她一通好說,王有齡知夫人是心疼他才默默做了如此許多,自己天天背地裡連野菜都吃不到,還折騰了米湯給他喝。他為人丈夫又為她做了些什麼呢?
臉上掛不住,他又不好向她道歉賠禮,只是接過她手上滾燙的米湯,一氣喝了大半,憋出一腦門子汗來,心氣也順了。
剩下那半碗遞回去,他擦了擦嘴,蹭過去討好:「剩下的你趁熱喝了吧!」
「我剛吃了點野菜,你喝吧!你全喝了吧!」
「你喝你喝!你若不喝,下回我再也不喝米湯了。」
一隻碗推來推去,搞了好半天,米湯快涼了,到底那剩下的半碗米湯還是被分成一人一半喝了。
采菊端著碗打算回後面廚房,照著他們夫妻間不成文的規矩,他忙公事的時候,她一個女人家是決不能留下來摻和的。
這一回,王有齡卻決心破了這規矩。
「采菊,留下來咱們說會兒話。」
采菊停下腳步,溫順地坐下來默默看著他,王有齡接過她手裡的碗勺放到一邊,靜靜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頭一驚,想要抽回手,他卻攥得更緊了。
長久以來一直是他謹遵夫妻之禮,在閨房以外的地方相敬如賓,恨不能裝作互不相識,如今這是怎麼了?她不慣如此,「你幹嗎?叫人看見多不好。」
「沒什麼,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王有齡撥開她垂到臉頰邊的髮絲,自從做了浙江巡撫,他每日忙於公務,忙於守城抵禦太平軍,許久不曾認真細看她了。
「你瘦了。」她本是豐潤的臉龐,跟他定親的時候,她娘總說她家采菊富態,看著就有旺夫命。現如今,圓潤的臉也凹下去了。
她不忍心告訴他城裡的百姓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頭,連孩子們都餓得直哭。她知他心裡知,遂一個勁地找話安慰他。
「我原本有些胖,這樣正好,丫鬟們還說我這樣漂亮了呢!」
安慰人的話,他怎會聽不出來,連著聽出來的還有她的貼心。揉了揉她的柔荑,他溫柔地望著她久久,「采菊啊,我有沒有告訴過你,這輩子能娶到你是我的福氣?」
從定親到成親,做了這麼久的夫妻,還是頭一回聽他說出這樣的話,采菊的眼淚「刷」的一下被他煽出來了。
拿帕子拭了拭眼淚,她換上一張笑臉回望著他,「你這說的是什麼話,能做夫妻是咱們倆的緣分,什麼福氣不福氣的?」
城中糧將盡,眼看著兵士一個個倒下,他心知杭州城怕是守不久了,趁著這工夫,他好想對她說說心裡話,「這世上除了你,怕再也沒有女子會對我這般的好。」
「我在公事上幫不了你,除了平日裡對你照顧有加,也做不得什麼了。」為人妻,這是本分,她如此以為。
她愛他,敬他,於是掏出心來對他。輕歎了口氣,她心裡也有著自己的遺憾,「其實我多希望自己能再聰慧點,能在大事上多幫著你一分,為你出出力,讓你也能少操點心,得空歇歇。」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真的。」
他們的體溫通過一雙交疊的手傳到彼此的身上,心事也隨之交匯到一處。
采菊一再逃避的心事終於有了面對的勇氣,「要是當日你娶了阿四小姐,她或許能幫你想出對抗太平軍的辦法。」
王有齡眼神閃爍,吞吞吐吐道:「你怎麼會提起阿四小姐?」
「我知道你欣賞她,喜歡她——她是那麼靈巧的一位姑娘,若我是男人,定也會中意她。」因為他那句「娶到你是我這輩子的福氣」,采菊方才有了坦然說起阿四的勇氣……
她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握著那僅剩一隻的洋酒杯發愣,她記得那是阿四祝賀他們成親所送的禮物。
酒杯本是一對,被她不小心砸碎了一隻,他為此頭一回衝她發了火。
有一回,他收到一瓶洋人喝的紅酒,端詳著那瓶酒許久,她以為他想嘗嘗味道,便叫來下人開了那瓶酒,為此他遣了那下人回鄉——那是他頭一回管後院的事。
她曾無意中在他面前提起漕幫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大管家,她佩服阿四小姐比男人還強的才幹和氣魄。話落了音,她驀然回首竟發現身邊狀似不經意聽她說話的丈夫,眼神裡竟透著微亮的光芒。
自這以後,她開始有意識地在他面前時不時地提起「阿四」這兩個字,有時她只是提到「四」,他的神色都不對勁——今天初四、新來的小廝叫小四、管老爺送了四擔酒來……
本是為了試探他的情緒,幾回合試下來,竟惹了她自己滿心的不高興。
采菊開始避免提起「阿四」這個人,避免提及和「四」有關的一切。
家裡那個叫「小四」的小廝被她改了名,讓他負責外院的事;每到初四、十四、二十四,她絕口不提這是什麼日子;但凡跟「四」有關的東西,她都默默放到心裡不吱聲。
漸漸地,阿四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其實,王有齡早已有所察覺。只是他不便提及,她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他便更加無法說出口。
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他們夫妻間還有什麼不能說,不便說的。
「采菊,其實我對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