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大的艷城才剛卸下一晚不熄的燈籠燭火,今日照例不對外營業,能進出的除了在艷城工作的奴僕丫鬟外,敞開的大門只為迎接他們的少夫人。
矯健的步履邁向皓月樓,水明月刻意隱瞞了心裡的沉重,要自己打起精神。
或許她今日會回來,那麼他決計不能讓她看出自己的頹廢喪志,必須用笑容去迎接她,就好似她每晚待他回房後給的撫慰笑容。
打定主意後,他欲先打理自己一身的頹靡,於是順手招了個丫鬟想差遣她去燒水。
被喚住的丫鬟突然一臉驚愕,怯懦的福了個身。
水明月發現她手上捧著一隻托盤,好奇的問:「你要將這些食物送去給誰?」
「是、是小姐。」丫鬟穩著聲音回答。
「朝陽?」掃了眼托盤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甜品,水明月蹙起眉,「她不是不愛吃甜的?」
「小姐最近改了胃口!」丫鬟急急的應道,反而給他一絲欲蓋彌彰的感覺。
改胃口?他又不是不瞭解自己的親妹子,如果她真有可能改胃口,要她少固執點就不是難事了。
隱約察覺不對勁,水明月多看了丫鬟幾眼。
沉不住氣的丫鬟先開口了,「少爺有事情要交代春桃?」
「沒,你先下去吧。」水明月揮揮手,放人離去;但他跟著腳下步伐一轉,決定上水朝陽那兒去看看。
整座長安京都被他翻了過來,還是沒有餘美人的下落,遠在南邊的永樂城他亦親自去了一趟,老丈人的表情確實不像是騙他,他確信妻子也不在那兒,那麼到底在哪兒?
如果他們不斷擴大範圍的找人,其實她卻是在這座廣大的艷城裡呢?
要在擁有五座別院,幾十座庭院,上百間房間的艷城裡藏一個人有多難?或許答案比他們想的都還要簡單,因為他們從未仔細搜尋過的地方只剩一個——驕陽樓。
感覺到水明月跟著她,水朝陽的貼身丫鬟春桃不禁慌了,真想直奔回驕陽樓去通風報信,免得少夫人被找著,她這個干係人一定脫不了罪。
「少爺還有事……」不得已,春桃硬著頭皮僭越的問。
水明月光是一個眼神便遏止了她的問題,同時在心裡打量著妻子被妹妹包庇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下糟了啦!
春桃在心中哀叫,不自覺的加快腳步,一進入驕陽樓的前庭,便揚聲朝裡頭喊道:「小姐,少爺來看你了。」
春桃反常的舉動看在水明月眼裡更是可疑。
來到門前,春桃提起最後一絲絲勇氣,回頭面對主子,「少爺,小姐尚未更衣,請少爺稍待一會兒。」
「嗯。」水明月也不怕她們耍花樣,只要余美人真的在這裡,他便有辦法找出她來。
春桃將門推開快速閃身入內,隨即關緊門扉。
屋內方躺下的余美人一聽見水明月就在門外,趕忙躲到大浴桶裡。等到一切準備就緒,春桃才請水明月入內,水朝陽則一副沒事的模樣迎接他。
「大哥日安。」
「嗯。」緩緩頷首,水明月在妹妹面前也不多隱瞞,放肆的打量著和皓月樓完全不同格局的驕陽樓。
他知道驕陽樓有兩層,除了一樓以外,可以躲人的地方就剩二樓,所以他也不擔心,直接坐上太師椅。
「聽說你最近改吃甜。」沒有多餘的問候,水明月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吃甜?
雖然不懂哥哥的話,不過從丫鬟心急如焚的眼神裡,水朝陽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
「偶爾換換口味罷了。」
「是該換換。」水明月不疾不徐的吩咐,「既然來了,今日我便同你一塊用早膳。」
水朝陽知道胞兄是想親眼見她吞下那些甜得足以膩死人的甜品,若他沒有一定程度的把握是不會上門來的,這不要避也沒法子了。
她最討厭的就是甜品,怎麼可能辦到?
於是她很乾脆的說:「我要求將功抵罪。」
聽見妹子承認妻子在她這兒,水明月精銳的眸光一瞪,沉聲問:「她在哪?」
「大哥還沒答應我。」如果不能讓自己全身而退,那她收留嫂子的這件事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點好處也沒得沾嗎?她是個商人,至少得保全自個兒。
「告訴我她在哪。」水明月耐性盡失,清朗的嗓音變得陰惻惻的,瞪人的目光足以致人於死地。
水朝陽吞了口唾沫,好半晌才在他無聲的恫喝下找回聲音,「二樓的木桶裡。」
好吧,她考慮現在離開長安京,然後永遠不再回來,除非大哥原諒她。
不安地縮藏在檜木浴桶裡的余美人屏氣凝神,豎起兩耳注意著外頭的情況。
有水朝陽在她很放心,可水明月一早殺進驕陽樓的舉動確實讓她懷疑自己的行蹤已暴露。
「不打緊的,或許他只是來找朝陽談事情……」她小小聲的安慰自己,試圖放寬心。
「別讓我進去抓你。」驀地,水明月清朗的嗓音竄入。
余美人大大一驚,渾身一震,碰撞到木桶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來了!該怎麼辦?
心下慌亂到不行,她幾乎無法思考,只能躲在木桶裡不敢出聲,也不敢踏出去。
要承認嗎?還是裝做沒聽見?或許他並不清楚她藏身的地方,不會搜到木桶來,還好水朝陽順手拆了紗帳替她蓋在木桶上。
余美人抱著逃避的心態,殊不知水朝陽不但已經出賣她,連她的藏身之處也一併供出來。
若非她不小心發出碰撞聲,水明月當真會懷疑妹妹是騙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蹤跡,倘若結果還是不如他的意,那麼他可能會克制不了自己想殺人洩氣的慾望。
但妻子不出聲欲裝傻的行徑直接觸怒了他,水明月幾步來到木桶邊,看著那超過他腰際的木桶高度,不明白她是如何躲進去的,這種高度一不小心摔著了該怎麼辦?她沒有更安全的地方可躲了嗎?
抿緊薄唇,水明月下顎抽搐,隱忍著怒火,大掌抓住紗帳一掀——
光芒霎時從上方照射下來,來不及去想自己被發現了,余美人只得先瞇合著眼,等待眼睛習慣光亮。
當光影交錯的面孔映入眼簾,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他,視線膠著在他的臉上無法離開。
他瘦了,兩頰明顯的凹陷,覆滿下顎的胡碴和風眼下的陰影讓他整個人添了一股滄桑的氣息,她認識的那個尊貴的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倦累頹喪,看得她好不心疼。
「你……」
水明月緊瞅著她,深怕眨了眼她便會消失,他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打擊!
他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時間他們只是互望著彼此。
忽地,他伸出手想確認她的存在,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些。
她閃避的舉動,讓他的眼神閃過一絲受傷的光芒。
知道自己傷了他,余美人差點心軟的吐出歉意,隨即又想到錯的不是自個兒,嘴一扁別過頭,不想再心軟。
她的態度決絕,水明月在心裡暗罵葛京說什麼她會心軟的原諒他,這下若不好好的說,別說原諒了,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和他說話!
「美人。」他輕喚了聲,聲音有著苦澀。
低沉沙啞的嗓音直撞進余美人的心頭,才剛想著不要心軟念頭立刻換成一攤春泥,不捨的鼻酸嗆上來,她差點忍不住哽咽。
「是我錯了,原諒我好嗎?」他低聲下氣,努力將悔過之情表現的更突出,只為了求得她的原諒。如今她已近在眼前,倘若他還不能成功挽回她的心,那……就繼續努力。
余美人背過身,心中砌起的高牆就快被他敲出一個大洞,她只好閃避。
「美人……」他聲聲喚著,每一聲都代表他欲喚回她的決心。
他太狡詐了,做出這麼讓她傷心的事,居然想要她輕易的原諒,算準她是個心軟的人,拒絕不了他……
「你怎麼能如此傷害我?」她終於願意正眼看他,只是眼神泛著被背叛的哀慟。
她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再相信他的話,是不是他給予她的疼愛全是有目的的?全是為了隱瞞他所做的事情所給的假象?一思及此,她便感到退卻,無法真正敞開心胸面對他。
「我……」她的不信任都是他造成的,這一點水明月再清楚人過,是以不知說什麼為自己辯解。
「你把我對你的信任和感情全都打散了,是不是要連緣分一起打散你才甘心?」水漾的眸子泛著淚光,她指控著,
緊咬著牙,他怒駁:「不是!」他從沒那麼想過!
「那麼你就是真的想要我余家的產業了。」
「我……」水明月窒了窒,語塞得說不出話來。
那的確是他欲奪取的,但現在他已經不要了呀!
「如果你真的那麼想要,給你算了,都給你,你想要什麼都給你!」余美人使勁的想推開他從木桶裡爬出來,可惜木桶高度土高,沒有人幫忙她根本無計可施。
「別亂動!」見她情緒激動得想爬出來,水明月捏了好幾把冷汗,屢次伸手幫她都被推開,未了,他冷靜下來,眼神一黯,沉聲道:「別拿孩子和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余美人受了驚嚇,手一滑,原本攀在木桶邊緣的身軀站不穩,差點往後倒。
「當心!」水明月扶住她的腰,順手將她往木桶外帶,眨眼間,她已經平安無事的站在地上。
水明月一手仍搭著她的纖腰,氣息微喘,早嚇出一身冷汗。
「你在幹什麼?」他的怒吼震得她一陣呆愣。
「要是摔著了該怎麼辦?你肚子裡還有孩子啊!」他破口大罵,語氣既硬又強勢,完全忘了自己是來道歉的。此時此刻,他滿腦子只有她差點摔著自己的畫面,教他如何冷靜下來?
余美人有些瑟縮,腰間隱隱的顫抖是來自於他的手臂,她一抬頭,就看見他寫滿了驚慌失措的面容,耳邊聽到的話或許凶狠大聲,但全都是替她著想的話。
他是發自真心在擔憂她。
「……聽見沒!以後不准你再爬進木桶裡!」他像個父親在教訓孩子,但眉心的刻痕除了嚴肅還有關愛。
驀地,余美人輕笑出聲。
許久未見她的笑靨,水明月好片刻都說不出話來。
她的笑容就好像泯逝了所有恩怨,淺淺的笑.卻深深的觸動著他的心弦。
「為何笑?」怒火被一閃而逝的柔光取代,他問,想永遠記住使她發笑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這麼生氣,而且是為了我。」那些話輕易的攻入了她的心房,使她得以看清他真正的想法。
這些日子以來他也瘦了不少,睏倦的模樣就跟她一樣,雖然她逃開了他,卻無一夜好眠,雖然她告訴自己應該恨他,卻又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到底分開的這段時間是給他的懲罰,抑或是她也相同?
如今他有反省,也放下身段請求她的原諒,事情應該到此結束了吧?畢竟他們有多少時間能夠浪費在那些無盡的悔恨和綿綿的相思呢?
她終於願意聽他說話,水明月趕緊把握機會,「原諒我好嗎?」
凝視著他良久良久,她終於鬆口,「好吧,我原諒你,你必須保證不會再犯,無論對象是不是我。」
「……我答應你。」商場上的變化詭譎多端,但他還是選擇答應她,縱然他很猶豫。
鬆了顰緊的眉心,余美人朱唇輕吐:「其實余家茶莊早是你的,我只是不願看你操煩這些生意,才攬下當家的工作,如此看來我是多此一舉了。」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她嫁進水家後,余家的一切同時也是他水明月的囊中之物。
「我以為……」她竟是因為體貼他而扛下一肩的責任,而他居然……
虧欠呀!此生他虧欠她已太多太多,如何補償?
「誰教你什麼都不同我說。」她仍是有些怨慰。
「是我的錯。」水明月不得不承認自己錯得離譜,連妻子的一片美意都看不出來,枉他還以識人功夫熟練沾沾自喜,卻連她的心思都摸不透。
「知道就好。」她故意板起臉數落他。知道她願意原諒他了,水明月將頭靠在她的肩上,鬆懈滿身的緊繃,疲倦開始冒出來。
「回去吧,今日回房好好休息。」他決定罷工一天。
「行,夫君請便。」余美人站在原地,表明了和他「道不同」。
不願強行逼她走,他帶著疑問的眼神看著她。
「雖說是原諒你了,但不好好懲罰你一下,我和孩子都不舒坦,」她故意藉著孩子的名義出口氣。「所以我決定暫時住在朝陽這兒,要回去的話,你請便吧。」
收留她的好心小姑,她可得好好感謝水朝陽,只要她一走,難保水明月不會回頭懲治自己的親妹妹胳臂向外彎的行為,所以她留下,是懲罰他,也是保全水朝陽沒事,況且她還想好好和小姑培養培養感情呢!
「美人……」她這懲罰可真是下了帖猛藥。
「你不答應?」她故意擰緊眉頭,霧氣迅速漾滿大眼。
瞧她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怎麼捨得說不?水明月牙一咬,悶聲道:「你高興就好。」
「那妾身謝過夫君羅。」娉婷的福了身,余美人歡送水明月離開。被請出驕陽樓的水明月只得猛歎,暫時忍受看得到妻子,卻摸不到抱不著的日子。
正月十五,元宵。
在所有鼎沸的人聲浪潮和艷城師父一致的肯定下,第一次的點妝宴選上了余美人這個名副其實的「美人」來擔任「站台」的工作。
當艷城的師父們貼出告示,長安京的百姓無論是賭輸還是睹贏、猜對還是猜錯,各個都很興奮開心,這個原本是艷府水家最寶貝的少夫人,在經過了許多事情發生後,儼然成了長安京的寶貝。
傳聞,她是唯一能制得了水明月的女人,是唯一能和水明月平起平坐的女人,是能夠從水明月手中奪回生意的女人,更是艷府水家實際掌權的幕後主事者……不過這些都比不上她所做的善事,和中秋前夕所引發的尋人暴動來得眾所皆知。
長安京的百姓都慶幸水明月娶了余美人,如今她可是長安京最受人愛戴的人物,由她擔任點妝宴的重頭戲自然是當之無愧。眾人都很開心,所有人也都很高興,偏偏就是有一個男人臉色緊繃,一身陰霾晦暗的氣息,嚇得沒人敢靠近他。
被迫得面對他駭人怒氣的是艷城的四位師父;每一位都專有不同的長才,且眼光獨到,他們由各方面評斷一個美麗的女人需要具備的條件,最後選出余美人為最適當人選。
「她不行。」水明月直接拒絕。
眼下余美人已經懷孕足月,隨時可能準備生產,雖然他不能寸步不離的守著她,但丫鬟下人們可是爭相以伺候她為榮。每當她一個走動,身旁總是跟著一大堆人保護,倘若不小心打了個噴嚏,驚動的可不止一個人,而是一堆人。
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可能讓余美人站上去?
「主子,這點妝宴顧名思義即是欽點紅妝,那麼只要是女的,而且又是咱們幾位師父一同決定的,可就沒得反對了。」負責服裝打點的朝師父沒將他的怒氣放在眼裡。
雖然稱水明月一聲主子,但他們可都是被水明月花大把銀兩聘請回來的,自是有一番驕氣。
「而且賦予我等這項權利的即是主子。」一臉冷漠的倚在門邊的路師父開口。對,一開始是他賦予他們決定人選的權利……但該死的!他就是想反悔不行嗎?
「總之不妥,依她現下的情況就是不行。」拿出當家的氣勢,水明月擺明了這件事沒得談。一邊吃著桂花糕,負責打理妝容的苗師父提醒他,「可再過兩個時辰點妝宴就要開始了。」
「當然主子也可以臨時喊停,只不過少夫人可能會很失望。」
一手打掉苗師父手上抓著的桂花糕,負責膳食調配的溫師父滿臉不敢苟同有人能吃下如此甜膩的食物。
丹鳳眼倏地放大,水明月無法反駁。
這點妝宴的確是為討好妻子而舉辦的,只是他一開始的打算是讓妻子安安全全的坐在艷城的最高樓閣觀看,而不是站在高台任人觀賞呀!
見主子神情苦惱,朝師父說:「我倒是有別的方法。」
不光是水明月,其他三位師父同時瞥向他。
「就怕主子不肯了。」朝師父露出別具深意的微笑。
向來算計別人的水明月對朝師父的笑容頗為反感,但眼下又沒有其他的替代法子,姑且聽聽也好。
「說吧。」不管是什麼方法,都好過讓妻子站上高台。說穿了,水明月只是私心不願讓妻子供人觀賞的成分佔了大部分反對的原因。
點妝宴
艷府聯合皇宮將整個長安京主要的四條大道點亮,以艷城所在的東大街為主,那兒的花燈更是新奇,種類繁多,不過到這兒來賞燈的人還有更想看的,那就是——點妝宴。
無論見過或沒見過余美人的人,都想知道艷城將她打扮成怎生的模樣了。
艷城大門外築起一座高高的檯子,檯子底下四周圍出約莫兩個人的距離,避免人群造成的推擠會把檯子推垮,檯子的後方直接通往艷城大門,同時備了把堅固的梯子,讓準備登台的余美人使用。
當然,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當整個高台上的燈火亮起,早已登上檯子的美人終於出現在眾人面前。「咦?那不是水家少夫人呀!」人群裡起了騷動。
「對啊!那是……」另一邊有人在猜。
「水當家!」看清楚後,眾人齊聲驚喊。高高在上的水明月一身女裝打扮,長長的一束髮披垂而下,部分梳起綰了個髻,上頭插著隨著他步伐而搖曳的金步搖,深紫色的綢裳襯托出他高雅不凡的氣質,和與生俱來的尊貴威儀。
沒錯,點妝宴的人選是由四位師父會同水明月一起決定的,既然有人提出反對,那該名人選便會被推翻;但點妝宴從去年的中秋延到今年的元宵,勢必不能再拖下去,於是朝師父提出的建議就是由原本他們同樣看好的水明月來代替余美人。
初時他們便在水明月和余美人之間搖擺不定,他們夫妻倆可說是不分軒輊,由於水明月終究為男兒身,他們才敲定由余美人雀屏中選;當然,如果是中秋那時候的話,就不用擔心余美人的肚子。
站在高台上的水明月對這身扮相當然不高興,他最討厭的就是被人當女人看,如今卻得穿上女裝,站上高台展示自家的商品台,心裡的不舒坦可不是三言兩語能夠形容的。
他絲毫不願去多看底下的人一眼,惦念的只有妻子一人。
不想讓她穿梭在人群裡,他在艷城主樓的最高閣設立了觀賞區,同時差人準備了許多她愛吃的甜品,希望她能在最舒適的情況下參與這場點妝宴。
水明月的視線直往特別設置的觀賞區瞟,偏偏余美人並不在那裡。
「該死的!」忍不住啐了聲,他早該知道這種熱鬧宛如慶典的活動,她是決計不會乖乖待在他為她準備的地方。
那麼她在哪兒?
將視線移往人群中,其實不用多加尋找,水明月很快便發現了妻子的蹤跡。只見上一刻還對著他高興招手的余美人,下一刻突然抱著肚子蹲下身,然後是一大群的僕人對他又是揮手又是吶喊的,只不過距離太遠,他根本聽不見他們想說什麼。
不過,看情況也知道——她要生了!
水明月飛身竄出高台,底下的眾人急忙讓開,他使著輕功準確的落在余美人身旁,一把扶起她。
「呼……」余美人已經開始喘氣,話也說得斷斷續績,「夫、夫君……你來了……」
「疼嗎?要生了嗎?」水明月連聲問,整個人是前所未見的慌張。她喘著氣,虛弱一笑,「我想……是快了……」
水明月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一旁的僕人早已替他們開闢出一條道路直通艷城,眾家僕簇擁在他們後頭,人人臉上都帶著心急。他們的少夫人要生了,怎麼可能不急!
水明月急切的走進皓月樓,產婆已在裡頭候著,他輕柔的將妻子放到床上,即使是命令人慣了的他也不得留下,只能被請出房外乾著急。
等待的時間總是刻骨的難熬,葛京和惠舜禾陪同在水明月身邊,兩老一左一右的來回踱步。
水明月則是神情平靜的坐在主位上,一杯溫熱的香片從他坐下開始就握在手中,直到茶水變涼他一口也沒飲下,沉著鎮定的外貌是費了好一番功夫偽裝出來的,其實他心中也是一片亂糟糟,連換下一身華服贅飾都忘了。
折騰了一夜毫無動靜,終於在東方天際露出魚肚白時,從旁內傳來了等待已久的聲音。
「是女孩兒!是女孩兒呀!」入內幫忙的杏梅在孩子的第一道哭聲響起時,忙著出來報喜。
「生了……」水明月一臉失神,好半晌才恢復,急忙問:「可以進去了嗎?」
得到產婆的首肯,向來呼風喚雨的水明月才得以入內。
滿臉汗濕和淚痕的余美人正合著眼休息。
「水當家趕緊去看看吧!少夫人很努力,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說是怕水當家會擔心,老婦未曾看過這麼安靜的產婦呢。」無怪乎半點聲響都沒有,葛京還直喊怪異,想當初葛大娘產子時呼天搶地的跟被搶了一樣。
原來是怕他擔心。唉,他的妻子傻得令人心疼,總是為他如此著想,要他如何能放開她的手?
來到床畔,水明月半跪著,緊緊的握住她軟軟的手。
手中傳來的溫熱喚醒了余美人,眨眨眼睫,見著了他。
「同我回去可好?」他伸手替她拭去眼睫上殘留的淚,問道:「很快就到花期了,孤芳自賞的感覺可不好受。」
「胡說……」噗哧笑了聲,她輕搖螓首,「花期明明是在夏季,這會兒才早春呢!」
方才使力的汗滴由她的額際滑落,晶瑩得有如朝露,耀眼的陽光破窗而入,把她映照得閃閃發光,令他著迷得無法忘懷。
「回去好嗎?」他不死心的又問了一次。
此時,產婆將小女嬰交到他手中,抱著甫出世的女兒,水明月胸中的感動漲得滿滿的,大掌輕輕拍撫著沉沉入睡的女兒,父女倆沭浴在陽光之中。
「起名了?」余美人美目柔兮,看著這一生她最愛的兩個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兒,鼻頭一酸,眼眶盈滿了淚珠。
「胭脂。」搔搔女兒軟軟的腮幫子,水明月回首看著她,「水胭脂。」
「胭脂水粉的胭脂?」
「嗯。」他頷首,抱著女兒回到床邊,同時開口:「回去吧。」
他水明月的妻子怎麼能不回家?沒有她的日子他過得可不好。再說,他已經不想夜夜上妹妹的驕陽樓討床睡了,不趁現在有女兒在撈些油水好處怎麼行!
看在女兒的面子上,她會同他回去吧?余美人伸手也摸了摸女兒小小的臉蛋、小小的手掌,臉上沁出甜蜜的笑。
「好,回去,我們一起回去。」回他們家去,回那個有他的家去,這次他們要帶著一個小小的新生命一起回去。
又是花季。
今年遇上突如其來的驟雨,打斷花期,也打落一地未開的花苞。生了對龍鳳胎,如願求得一子的余美人月子還沒坐滿,倒是整日盯著院子裡的曇花,偶爾逸出幾聲低低的歎息,那模樣讓艷府上下所有人看了好不憐惜。
幾個女兒瞧見,大的牽小的,小的拉大的,一群小蘿蔔頭湧進父親處理事情的書房,向父親報告母親的近況。
小腦袋瓜擱在案上,水珍珠明亮的眼睛盯著父親正在翻閱的折子。
「娘成天歎氣。」她嘴上不忘報告余美人的狀況。
不夠高的水綺羅跑到水明月坐著的椅子邊,猛點頭,附和道:「一直歎,一直歎。」
水明月將年紀最小還走不穩的水蔻丹抱上大腿,漂亮的鳳眼掃過五個女兒。
「有用膳嗎?」他問的當然是余美人。
水綺羅忙回答:「娘今日午膳吃得很少。」
「三日前的早膳也是。」水珍珠搶著應話。
「還有大大前日。」水青絲也幫腔證實。年紀尚小不太會說活的水蔻丹看著三個姊姊爭先恐後的模樣,咯咯猛笑。
合眼片刻再張開,水明月開口尋找少話的大女兒,「胭脂。」
「爹。」站在離門口最近的水胭脂小聲。
水明月將小女兒放下,朝水胭脂招手要她過來。「之前交予你的事,處理的如何?」
「東西由葛叔親自護衛,今兒晚上便會送來。」水胭脂和母親最為相似的眼裡,閃著和父親同樣聰慧的光芒。
水明月唇畔勾起笑,摸了摸大女兒的頭,表示讚許。跟著水胭脂又將妹妹們領出書房,還水明月一個安靜的空間。凡事喜歡追根究底的水珍珠,一出房門便問:「爹指的是什麼?」
淡覷了她一眼,水胭脂不答反問:「想知道?」
幾個妹妹都點頭。
「待天色暗了,再告訴你們。」水胭脂硬是要賣個關子。
幾個妹妹立刻相約今晚誰都不許睡。
深夜。
往年這個時候庭院裡的曇花齊放,今年因狂雨打散了一切,徒留無法映襯花兒的綠色枝葉。
替一雙剛出生的兒女哺過奶後,余美人趁丈夫還沒回房前先來到庭院裡,心疼的看著今年等不著的花兒。
「不睡?」醇厚的男音在她身後響起。
余美人輕巧的回過身,面對他,「吹吹風,房裡委實熱著。」她編派小借口。
水明月沒有拆穿她,僅是牽著她漫步在月光下。
快要離開種滿曇花的前院時,余美人依依不捨地回眸望了一眼,這些小舉動都落在水明月眼底。
向來清冷的丹鳳黑眸黯了黯,他向一旁隨侍在側的葛京使了個眼色。接到主子的暗示,葛京悄悄離開。
「今年真可惜。」水明月淡淡地開口。余美人聽出他所指的,答腔:「天災無法避免,我並沒有很在意。」
才怪,她透明如水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水明月仍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帶著她信步往後院走。
入夏的夜,微風陣陣帶來幾許舒適的涼意,彼此之間沒有談話聲,氣氛雖靜謐卻不僵硬。
那是她和他相處的方式。
驀地,一道小小的白影吸引了余美人的注意;
「那是……」水亮的大眼緊盯著黑夜中的一點白。那模樣、像極了花季時常會看到的曇花,雖然只有一朵,卻依然讓余美人驚艷不已。
「還有沒被雨水打掉的嗎?」太過欣喜讓余美人忘了自家後院沒有種植半棵曇花,直往那方向走去。
水明月沒開口,只是靜靜的陪在她身後。
繞過曲折的院道,她很快來到後院,那裡的景象頓時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曇花,滿滿整個後院的曇花。余美人這才發覺不對勁,連聲問:「曇花哪來的?是你買的嗎?」
正值花季的曇花昂貴且不易取得,每年有大批的曇花在這時候送進宮內,更是讓想賞玩這些花期短暫花兒的人們知難而退。
這些她都知道,所以才更訝異這滿院的曇花從何而來。
打從驟雨開始他便知道妻子的掛心,不捨她整日蹙眉,面對他時又要佯裝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水明月讓聰慧的大女兒去處理收購曇花的事,而他只要坐收漁翁之利便行。
水明月帶笑的日光和躲在樹叢裡窺探一切的女兒們對上,繼而移開,轉向妻子。
「年年,我為你送上這些花兒。」他摘下一朵曇花親手交到地手裡:「歲歲,我以花兒做為對你不渝的誓言。」
輕柔卻堅定的捧著曇花,余美人心頭一陣緊縮,有暖流淌過。
他不知道,每年期待著曇花的綻放,是他為她養成的習慣。
又名「月下美人」的曇花,是他特地為她種的花。
意為——水明月保護下的余美人。
他種的花,完全向她吐露出他誓言愛她一生的決定。
而她知道,在他的羽翼下自己會活得很好,就像這年年盛開的曇花一樣,他給的愛不會只是片刻,而是一輩子。
如同這月下美人,一瞬亦永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