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懼。假如,一切都如雪姬所說,她該何去何從?
一陣馬蹄聲急響,忽然有車乘倏至。
這麼晚了,這荒野外,除了她,還會有誰?
魏明嫣回眸的瞬間,神色大變。
她認出那白色的坐騎屬於何人,腳下不由自主一陣逃避狂奔。然而,柔弱女子畢竟賽不過男子的步履,一隻強有力的大掌將她擒住,讓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拚命掙扎,卻反而被對方束縛得更緊,熾熱的氣息在兩人之間流竄,她忍不住大喊道:「魏明倫,你放手。」
沒錯,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她一心要逃避的人,魏明倫。
他如何千里遙遙準確無誤地尋到她的?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已經無處可藏。
讓她意外的,聽到她這撕心裂肺的吼叫後,他真的緩緩鬆開手,神情忐忑望著她,充滿擔憂似的。
「你瘦了……」他輕聲道:「長途跋涉,很辛苦吧?」
「你在乎嗎?」她哽咽問:「我不過是你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吧?」
「雪姬都對你說了?」他澀笑。
「她怎麼樣了?」不由得為那個倔強的女子擔心。
「她……」他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難過的影子,「已經身亡。」
什麼?她一怔,「你殺了她?」
「是自刎身亡。她曾經發過毒誓要替她姐姐報仇,如今卻因為嫉妒而違誓,她說自己死而無悔。」魏明倫語意中滿是惋惜的味道,「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
雪姬死了?那個總是諷笑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自刎身亡?
雖然從初次見面,她對雪姬就全無好感,可是,這個消息依然讓她揪心疼痛。
她們都是為了眼前男了毀了自身的苦命人,同病,相憐吧。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沉默半晌,魏明嫣再度開口。
「雪姬給你的那瓶迷藥,」魏明倫搖頭輕歎,「你大概不知道,從瓶隙裡散發出的氣味,雖然不至於把人迷昏,卻能招蜂引蝶。沿著前往京城的方向,一路上,我觀察蝴蝶聚集的地方,總算找到了你。」
是嗎?呵,雪姬難道會不瞭解這迷藥的奧妙?故意把瓶子交給她,是要她在看破真相後,再次與魏明倫相聚吧?
雪姬的在天亡靈大概在等待這一出他倆決裂的好戲。
殘酷的雪姬,臨死還不忘佈置這樣一樁惡作劇。
可是對於這樣的雪姬,她一點也恨不起來,反而覺得她敢愛敢恨。
「我二哥還好吧?」她終於道出心中擔憂。害怕得踟躕不前,正好問問眼前的陰謀家。
「他……沒事,」魏明倫澀笑,「若離不會武功,行刺是不會成功的。「可你成功離問了燕羽跟二哥的關係,」魏明嫣遙望京城的方向,滲出一顆淚來,「如今失去得力助手,二哥的皇位岌岌可危。」
他頓時沉默,不知因為內疚,抑或其他。
「雪姬說的都是真的?」她恨自己太不爭氣,事到如今,仍舊對他懷抱一絲希望,「你……真的是為了茹妃復仇?」
魏明倫咬著唇,過了徐久,方才開口,「是我害了她的。那天,如果不是我執意要跟她幽會,也不會被人發現,斷送了她的性命。」
「所以你恨我父皇?」魏明嫣搖頭,「再怎麼說,他對你也有養育之恩,為了一個女子,你居然可以這樣絕情?」
「假如光是為了茹妃,或許我不會,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當年我父母是被他謀害的,他得不到我的母親,就毀了她。他寵愛阿茹,也是因為她跟我的母親長得很像。」他微微顫抖著,塵封往事翻開一頁,便勾起他的痛楚。
「冤有頭、債有主,父皇都已經去世那麼久了,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開這段恩仇?」她嚷道:「你們的恩怨,關我什麼事?關我二哥什麼事?為什麼你要毀掉我們的國家?毀掉整個朝廷?」
「不,關你二哥的事。」他卻回答,「當年目睹我與阿茹幽會,將此事告訴你父皇的,就是他!」
他曾經懷疑魏明揚是念及交情才沒把他也給供出去,可事情過後,他發現魏明揚對他的態度一如往昔,這才猜想,或許他根本就沒看清楚與阿茹幽會的人是他。
「胡說!二哥不是多嘴之人!」魏明嫣堅決不信,「宮裡多少嬪妃不甘寂寞,與男人勾搭,或者樂師,或者侍衛,或者御醫,我二哥見得多了,可從來沒把這些事情揭穿!」
「除了他,還能有誰?當年我與阿茹幽會時,驚覺有人藏在門外,回頭之間,分明看到一個錦衣玉袍的少年匆匆離去。不是你二哥,宮裡還有第二個年貌相當、衣著相似的少年?」
「如果這樣,燕羽也有可能,他能自由出入宮廷,什麼都可能看見!況且二哥經常把自己的衣物給他,只憑一個背影,難道就不會弄錯?」她立即反駁。
魏明倫眉心一蹙,很明顯,這反駁戳中他的心坎。
的確,燕羽也有可能,報仇心切的他為什麼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一想?
但現在,這些猜測還有什麼意義?復仇有計劃已如離弦之箭,霽朝很快就要在他的手一裊覆滅。
「當日在驛站中,劫殺我的人馬,其實是你派去的吧?」眼睫漸漸濕潤,魏明嫣的視野開始一片朦朧,「那副血流成河的情景,我永生永世也不能淡忘,我最貼心的宮女、從小伺候我的嬤嬤,都在你派去的刀下變成碎屍……為了報仇,你就這麼殘忍的傷及無辜?」
這番指責讓他霎時無言以答。
是呵,開始是單純的復仇,到了最後,已經變成複雜的政治。對於政治而言,血流成河是家常便飯。
然而,她不懂。像她這樣衣食無憂的公主,是不會懂的。
「倫,你有愛過我嗎?」她拭去淚水,忽然抬眸,道出意外的問題。
此時此刻,再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反正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她就是想知道,她想知道自己飛蛾撲火的獻身,是否能得到一絲的回報?
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我……不知道。」終於,他開口。
的確,這個問題,他也多次問過自己,可是得出的結論卻是一片茫然。
愛她嗎?那為何又對阿茹念念不忘?不愛她嗎?那為何她的一顰一笑可以牽動他心弦?
他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明白。
「可是我愛你。」她在澀笑中淚雨傾盆,「就算你圖謀我的國家,危害我的家人,還是一樣愛你……」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她說這些,他只感到不安,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
「但我又不能原諒你,不能原諒對我說謊的人,記得嗎?」她撫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倫,我懷孕了。」
什麼?他雙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來害怕一個人下地獄會孤單,可現在不怕了,因為有個孩子陪我。」她綻放最後淒絕的笑顏,「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麼模樣,可惜,等不了……」
話音剛落,她便仰頭往後倒去。
身後,便是萬丈懸崖,她能感到夜風在耳邊自由地吹拂,整個人如同飛了起來一般,化成展翼的鳥兒,飛過黃泉,奈何橋。
她,終於可以解脫。
她似乎聽到魏明倫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從這一刻開始,世上再也沒有魏明嫣這個名字。
三年過去了,霽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魏明倫的謀逆大軍雖然未能攻入京城,卻與霽皇魏明揚以落水為界,劃江而治,佔據北方高地,自稱虞帝,立國號為冉。
他的宮殿由當年的幽曇山莊擴建而成,卻沒有再種植夜曇,甚至下令什麼花兒也不許種,只留一片純粹的綠色,枯燥至極。
每年夏末秋初時,他都會到洛水之濱微服私游,遙望霽國京城的方向,彷彿在等待什麼消息。
他沒有立後,鄰國進貢的無數美貌女子竟沒一個能使他心動,在冉國人心中,他們的虞帝是一個奇怪的男子,孤獨而落寞,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一日,又是初秋季節,洛水之濱,一葉畫肪依靠在岸邊,舫中坐著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獨飲,便是魏明倫。
一名中年婦人,青衣素裙,掀簾而入。昔日的慧益師太,如今已經還俗,蓄起高高髮髻,魏明倫封她為「魏國夫人」,留她在身邊,共享榮華。
「聖上,」慧益勸道:「江上起霧了,此地畢竟是霽冉交界之地,為了您的安全,咱們還是趁早回宮為好。」
「江南有什麼消息嗎?」啜飲著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搖了搖頭,「聖上,那是萬丈深淵,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沒找到她的屍體。」他執著道。
「屍體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繼續派人去霽都附近打聽!她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回到她皇兄身邊的。」
「探子打聽到的消息都一樣,沒人知道霽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就一輩子給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無奈沉默,只得頷首,轉身出去通傳手下。
畫肪在岸邊輕搖,一陣醉意湧上額間,魏明倫閉上雙眸,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游移。
三年了,唯獨喝了酒,像此刻這般,才能讓他的心稍稍平靜。
大仇終於得報,顛覆了霽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間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黃土,就是寢食不安,怕有朝一日會輪到自己。可是,為什麼他並不快樂?反倒有一絲後悔……
現在,他最大的心願反而是傾盡全力地找到那個墜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屍骨,他也要好好將她安葬。
倫,我懷孕了……她臨終前對他說的話仍猶在耳邊,稍微閉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樣,她逆風飛揚的長髮如海藻絆住他的心,逼使他隨她一起沉淪,被大海覆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呵,織女星——」
忽然,江上飄來一陣歌聲。
魏明倫霎時驚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歌聲,這歌曲,如此熟悉,滲入他血液一般。
是誰?誰在歌唱?
這起霧的江面上,難道藏著幽靈?
「聖上!」簾外的慧益奔了進來,大驚失色道:「你聽到了嗎?」
魏明倫點點頭,「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誰!」
說話間,他推開窗欞,就見一葉扁舟自霽國方向飄來,那歌聲明顯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殘破陳舊的一葉孤舟,詭異縹緲的歌聲……這一切,如同志怪小說裡描寫的情景,讓人心裡陣陣發寒。
「船上何人?」魏明倫的侍衛高聲喝問。
「官爺,我等乃普通賣唱之人——」歌聲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霽國來?」
「霽國朝野上下一片混亂,我等無以維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爺,放我等一條生路吧!」男子哀求著。
「你上前來,我家主人有話要問。」侍衛將男子引入艙中,來到魏明倫面前。
仔細打量那男子,的確是一普通賣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滿臉戰戰兢兢的神色。
「方纔唱歌的是誰?」魏明倫問。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請她過來,我正閒得無聊,想聽曲。」語氣雖然淡淡的,但一顆心卻怦然直跳。他預感到,那並非普通女子,那歌聲,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會,便領著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來。
女子低眸,緩緩步到船艙中央,沒等魏明倫看清她的長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禮。
「剛才是你在唱歌?」魏明倫道。
女子頷首。
「這歌打哪兒學的?」他緊盯著她,只覺得這身形……好熟悉。
「小時候,就在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學的。」對方總算開口,「她當時正前往霽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條船,我聽她唱的歌極好,便向她求教。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覺得我們有緣,便教了我。」
這聲音……亦極熟悉。
魏明倫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熾不安。「你抬起頭來!」他迫切想看對方的模樣。
女子從容地抬起頭,一雙眸子黯淡無光,眼角邊有顆亮藍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剎那,魏明倫手中的酒杯幾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簡直就是同一個人!他不敢相信,以為是思念產生的幻覺。
「嫣兒!」他脫口而出,身子彈跳起來,一把將她扶起,緊緊攥住她的纖腕。
「是你?你……沒死?」
女子臉上閃現詫異,黯淡的眸子四顧惶恐張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倫的臉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別嚇著她!」
目盲?魏明倫瞬間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著女子那雙美麗卻無神的大眼睛,那裡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沒有任何生機。
「怎麼盲的?」他喉間哽咽,卻只能強壓自己的悲愴,鎮定地問。
「她娘親去世的時候,哭得太多了。」老者歎了口氣,「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說是落下眼疾,沒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