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恆止拿開手,待疼痛緩和,竭力抬眼,忽地意識到不對勁。「芃芃?」
「怎麼了?」
顧恆止瞪大了眼。「我——」他倏然停頓。
只因他明明開了口,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把水喝了,我再給你倒一杯。」治宿醉沒什麼特殊偏方,就是喝水,增加新陳代謝,喝濃茶反倒會刺激心臟血管。她撫了撫他的頭,抹去他額上汗水,臉容擔憂。「還是很不舒服?」
他嘴唇動了動,發出一個音節,顧恆止睜眼盯著她翕動的嘴唇,徐洺芃臉貼得很近,一字一句皆化成熱氣拂在他臉畔,他確定她在說話,可他一個字都聽不到,包含自己吐出的聲音。
顧恆止震驚了,這時耳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寧靜,是連風扇轉動、空調運轉,甚至與眼前人的呼吸也都感受不到的沉寂。
他掀被而起,一臉錯愕地走至音響前,顫抖的指打開開關,接著按下Play鍵,一陣樂聲傳出,他一下子把音量調到最大,大得徐洺芃在後頭承受不住,掩耳大喊。「你在幹麼?」
「我……」他一直猛按Play鍵,按一次打開,按第二次關閉,按第三次……他發顫的手掌抵著那被黑色紗布罩著、發出震動的喇叭,那一陣一陣的鳴動真實存在,代表它正發出聲音,但……
「我聽不到……」
「嘎?」徐洺芃終於受不了,她上前把音響關掉,卻注意到顧恆止迷惑額表情,有些愣住。「什麼?」
顧恆止一把緊捏住她的手,彷彿藉此可以得到一些力量。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這麼無措,但他已經不知道該擺些什麼樣的表情才好。徐洺芃的嘴唇在他眼前一陣開合,顯見正在說些什麼,問題是他一個字都看不懂,也聽不見。
此刻,圍繞著他的,是一片死寂。
「芃芃,我、我聽不見了……」
一早,徐洺芃替兩人請了假,前往大醫院掛號。
在等待他梳洗的時間,她先上網查了查。她猜測恆止的情況應該就是所謂的突發性耳聾,因為長期的工作及精神壓力導致身體的病變,這得掛耳鼻喉科。
顧恆止走出浴室,表情明顯比剛才鎮定了許多,在計程車內,他的表情還是沒有好轉,徐洺芃在出門前抓起的筆記本上寫道:「感覺如何?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就是……什麼都聽不到,好像自己的一部分被關在某個地方。」一開始的震驚過去以後,顧恆止接受事實。他笑容陰暗,這種萬籟俱寂的感覺他只在書上閱讀過,如今被迫體會,坦白講一點都不好受。
徐洺芃握住他的手。忽然發生這種事,她的不安並不比他少,但她明白顧恆止已自顧不暇,她不能還讓病人來操心自己。也許這只是一個短暫的情況,網路上也有寫,主要關鍵在早期治療,這並不是會奪人性命的絕症,她得冷靜……
「芃芃,不用勉強自己。」顧恆止苦笑,拍了拍她,反倒安慰起妻子來。「也許是最近工作負擔太重,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嗯。」她應了聲,這才後知後覺顧恆止聽不到,改寫在紙上。「如果哪裡不舒服要記得告訴我,不要忍著。」
「放心,我全身上下最健康的,大概就是這張嘴了。」
她嗔他一眼,連到這種時候都還能耍嘴皮子,但不可否認本來堵在心頭的鬱悶感因這句話而消散許多。
今天是平日,一早來掛診的人卻不如預想中的少,好不容易護士叫號,替他們看診的是一名年邁的醫生,他先是詢問顧恆止的情況,然後給他做了一點聽力相關的檢查。
「不,我什麼都聽不到。」但不管做什麼,顧恆止的答案都是這一句。
年老的醫生推推眼鏡,在病歷上書寫了什麼,然後問:「有家族病史嗎?最近有沒有感冒?」
顧恆止雙親身體健康,連爺爺奶奶都是活到八十好幾,沒任何遺傳病史,他本身每年會做一次健康檢查,血壓正常,並無疾病症狀,就連感冒,這輩子他都很少得。醫生琢磨了半天,只說還得安排時間做進一步的檢測,按目前情況只能要求他住院隔絕外界壓力,獲得精神上的放鬆。
這下兩人只好回家收拾行李,徐洺芃替他打電話到「光采」先跟上司說明情況,然後再將對方說的話逐字寫下給顧恆止看,由他自行回答。
這一來一往正常花不到十分鐘的對話,居然磨了快一小時。徐洺芃聽完主管最後一句交代,有些無奈。「他要你先用E-Mail跟同事做好交接,然後先幫你申請十天的假,如果到時候情況沒改善,可能要考慮留職停薪……」
顧恆止看著她寫在記事本上的話,並不意外公司的處理,尤其他這一陣子磨刀霍霍,動作大得像在逼宮,主管在電話另一端的語氣……他猜肯定是鬆了口氣……哎,可惜他聽不見。
他於是趁著徐洺芃在整理住院用品時先寫了封Mail給同事,當然,順便CC給主管的主管,再發一封群組信給他長期拜訪的廠商。他並沒詳細解釋自己的病況,只說身體不適,倘若有任何變故會再聯繫……他很樂觀,自小到大身體好,總不會在這時候給他出包吧?
徐洺芃今天請假,可以在醫院裡陪他,但往後的日子總不能跟著他繼續請假吧?對此,顧恆止不以為意。「我又不是斷了手腳,除了聽不到外一切正常,倒是你們出版社有什麼有趣的書先拿過來給我瞧瞧,像是上次那個『尋找婚外情』……」
徐洺芃瞪他一眼。「幹麼,想跟護士小姐發展啊?」
「哎呀,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對男人來說,住院的福利不就是這個嗎?」
「如果你好了,不管是護士服還是學生服,我都穿給你看。」這句話,她是用說的,不知道該不該希望顧恆止聽見,可他表情不變,顯然聽不到的樣子。
理所當然的事實使她心底有些失望,這時門打開,一位身形矮胖上了年紀的護士小姐拉著尖細嗓音走進來。「我來給你抽血!」
夫妻倆對看一眼,再瞥了眼這位份量十足的護士小姐,徐洺芃率先忍不住噗哧笑出來。「住院的福利?」
她寫在筆記本上,問號更是故意標得大大的,表情促狹,顧恆止看得眼角一抽。「我看你還是拿『心經』給我看好了……」
徐洺芃哈哈大笑。夫妻倆苦中作樂,都覺得這次住院不過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耳朵是很纖細的器官,沒道理說壞就壞,這療程也得十天半個月,急不得。
結果這一住院就是十天,醫生給顧恆止做了各種精密檢查,先是抽血確認有沒有任何病毒感染、血壓脈搏正不正常、耳朵內部是否產生病變?問題是他身強體健,連個感冒病菌都沒有,而聽力依然沒有好轉跡象。
他擁有了三十四年的聽力,不過才被剝奪短短十天,卻覺得自己承受不住。
住院的這十天,他盡力不多想,醫生說得放鬆,製造壓力只是反效果。徐洺芃不在的時候他就看書,坦白講出社會以後他就忙得沒時間閱讀,這次正好是個機會,他找來很多工具書,孜孜惡補,待痊癒出院,這些知識都能發揮在職場上。他以往嫌麻煩,相較於陞遷更愛在太陽底下跑,但現在不同了,他有家……
十四天的療程結束,醫生終於意識到狀況不樂觀,給他安排了腦部的斷層掃瞄。
報告要等一周才會出來,這段時間他們住院並無任何改善,顧恆止便向醫生要求回家療養。徐洺芃很反對。「你真覺得你身體是鐵打的就對了?你以為你是鋼鐵人的兒子?」
「原來我爸還拯救過世界?好了……都十四天了,再住下去結果還是一樣,而且除了聽不到外我身體沒病沒痛,醫生要我抒解壓力,我看繼續住下去我壓力只會更大。你看你,這一陣子天天跑來,腰都小了一圈,我看了不好過啊……」
他沒將出口的包含現實上的考量,即便有健保給付,但這樣不知盡頭地消耗下去也不是辦法,況且他有種直覺……斷層掃瞄的結果將會宣告他的耳疾是否能夠得到治癒,也許屆時花費更大,他不得不先做好準備。
徐洺芃還想再「寫」些什麼,可她知道顧恆止的顧慮是對的。儘管他們都沒說,但內心某個角落都已做好最壞打算,這些天她甚至把他過去投保的單子挖出來研究,畢竟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到下周,斷層掃瞄的結果出來了,他們一早去,為他們講解的醫生看著片子,開口道:「這位先生的情況,我想應該是要轉到腦科。」
腦科。
聽著這兩個字,徐洺芃心一緊,卻不敢表現在臉上讓另一半窺知。她顫聲問:「是、是什麼緣故?」
她不得不怕,畢竟感覺只要跟「腦」扯上關係,就不會是可輕易善了的病症。
醫生看了看兩人,解釋:「人的腦部由好幾個部分構成,除了一般人熟知的大腦小腦以外,還有一個中腦連接著小干。中腦又分成上丘跟下丘,上丘負責視覺,下丘則是聽覺……這裡。」
說著,他用筆指指那張斷層掃瞄圖的某個位置。「下丘負責聽覺神經的地方,看得出顯然有個東西堵著,目前乍看之下是血塊,但也有可能是腫瘤,若要確立診斷得打顯影劑再做一次,並且加做MPI檢查……」
聽到血塊、腫瘤有的沒的,徐洺芃一陣暈眩,她臉上血色褪盡,額際冒出冷汗,顧恆止在旁覺察到不對,臉色也很不好看。
他聽不見,醫生也沒對他用寫的,他明白自己不能急,但徐洺芃的反應使他很擔憂。
「芃芃,是什麼?」
他問,徐洺芃沒回答,在沒確定之前她也不敢輕易告訴他,只是握了握顧恆止的手,表示沒事。
現在,她很堅強。
「是……是腦瘤?」
醫生搖頭。「是不是還得檢查了才知道,總之我會幫你們安排腦科的醫生處理,詳細的他會再跟你們做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