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平井澤將車從內車道滑到路邊暫停的同時,有一輛當他從家裡的地下車道開車出來,就一路保持三、四十公尺距離跟蹤他的神秘黃色計程車見狀,也跟著把車熄火停靠路邊,虎視眈眈地監視著他們。
「請你等我一下。」胡翾沒多作解釋,捏著小錢包推開車門下車,她像在尋找什麼似地伸長脖子東張西望,終於被她發現目標之所在,竟不顧危險闖進車陣中穿梭……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坐在車裡的平井澤看得心臟快沒力,臉色鐵青地下車,正準備把她從車陣中抓回來,訓斥一番時,胡翾正一手挽著一隻編織竹籃,一手托住一名身材瘦小佝淒老嫗的手肘,從車陣中迎面走過來。他隱忍住怒氣,鬆開緊握的拳頭,打量眼前這位臉上爬滿老人斑以及寫著滄桑歲月皺紋的老嫗,不知怎地,竟感到眼鼻酸酸。
「阿嬤,您籃子裡的玉蘭花我全買了。」胡翾嘴甜的衝著老嬤喊阿嬤。
「按呢歹勢啦!」老嬤咧著嘴笑,嘴裡的牙齒幾乎全掉光了。
「您免歹勢,我數數看一共有幾串,一、二、三……一共二十八串,每串二十元,阿嬤,這八百元給您。」她打開小錢包,抽出一張五百元和三張百元鈔塞進老嬤手裡。
「我找你四十元。」老嬤瘦骨如柴的手探入口袋一陣摸索。
「阿嬤!免找啦!」
「不行!每次你都把我的玉蘭花全買走,連我要打折優待你都不肯,我當然也不可以佔你便宜。」老嬤遞給她四枚銅板,老眼淚光閃閃地向她致謝:「謝謝你。」老嬤拎著空竹籃,步履蹣跚地走了。
「阿嬤回家了,我們也走吧。」胡翾見他不發一語,知道他還在為她剛才穿梭車陣的危險行為生悶氣,識趣地抓著滿滿一塑膠袋玉蘭花,走在他前面,走了約莫二、三十公尺,就是不見他的車,只見到地上用粉筆寫著他的車牌號碼跟三口江保管場幾個斗大的字,她懊惱地跺了跺腳,一臉歉然——
「對不起!我害你的車遭拖吊。」
「車子被拖吊,很稀鬆平常的事,跑一趟保管場取車就好了。」他站在路邊攔計程車時,那輛停在不遠處的神秘計程車內的司機眼明手快地打亮車頂上的空車燈,搶先另一輛計程車駛到他倆跟前,敞開後座車門,胡翾率先鑽了進去。
「請到長春路的「合江保管場」。」平井澤跟著坐進去後告訴司機。
「好。」司機按下表開始計費。
「我知道我不該貿然闖進車陣,害你為我擔心受怕,真的很對不起!如果罵我一頓能使你消消氣,那就請你狠狠罵我吧。」胡翾硬著頭皮向他認錯請罪。
「我舉雙手支持你的善念善心善行,前提是你不可以莽撞行事。像剛才有多危險你知道嗎?要是有哪個駕駛人一個閃神沒注意到你撞到你,後果將不堪設想。」他充滿指責的話語隱藏著焦躁與不安。
「我知道我錯了,下次……」
「什麼?還有下次?」他一聽,氣到只差鼻孔沒冒煙。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下次我一定乖乖站在馬路邊等賣花阿嬤,絕不會像今天這樣貿然闖進車陣找她,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她的手心爬上他的手背安撫他。
「你最好記住你所說的話,並且要說到做到。」
「安啦安啦!我這個人渾身上下一堆缺點,唯一的優點就是信守承諾,絕不食言。」
「好吧,我就姑且信你一次。」他話鋒一轉:「對了,你似乎跟賣花阿嬤很熟?」
「是啊。」她點頭,說:「我跟賣花阿嬤很熟,熟到光用一個字就可以道盡賣花阿嬤這一生。」
「哦?哪個字?」
「慘。」
「慘?」他的心往下沉。
「嗯。」她換了個坐姿,妮娓道來:「買花阿嬤叫林月足,二十一歲那年,經由媒妁之言,嫁給一名板模工人,半年後,她懷孕了,小夫妻倆欣喜若狂準備迎接小生命的降臨。不料,就在她懷孕七個多月時,她的丈夫從十幾層樓高的鷹架上失足墜落,當場摔死,大腹便便的她驚聞噩耗,哭得死去活來,含悲忍痛辦完丈夫的後事。也許是悲傷過度導致早產,生下未足月的遺腹子:她的兒子從小體弱多病,賣花阿嬤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拉拔兒子長大,兒子找了份在酒店門口當泊車小弟的工作,也娶了媳婦,賣花阿嬤正欣慰苦盡甘來之際,誰知,媳婦卻為她生下中度智障的孫子:更不幸的是,賣花阿嬤的兒子有一天在上班時,看見兩派人馬因爭風吃醋大打出手,從酒店內打到酒店外,賣花阿嬤的兒子上前勸架,卻在混亂中遭人手執扁鑽刺中心臟,血流如注送醫急救,終告不治。賣花阿嬤強忍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著手處理兒子的喪事,然而作夢也沒想到,她的媳婦竟選在兒子出殯之日,丟下智障的孩子一走了之。二十多年來,不曾回家探望孩子一眼。」她幽幽歎口氣——
「唉!有一次,賣花阿嬤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一時想下開萌生帶孫子一起燒炭自殺的念頭,連木炭跟火盆都準備好了,當她邊哭邊用膠帶密封門窗的縫隙時,她的孫子還天真地吵著要幫忙一起貼,她這才驚覺就算孫子天生殘疾,可,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她不能、也不可以如此殘忍地扼殺孫子的生命。賣花阿嬤將孫子緊緊摟在懷裡放聲大哭,孫子除了頻頻為她拭淚,還不斷安慰她:「啊嬤!惜惜,麥擱哭啊。」從那天起,賣花阿嬤比以往更努力賣花,希望多攢點錢將來好留給孫子。」她發覺車內狹窄的空間氣氛凝滯,令人快喘不過氣,遂改以較輕鬆的口吻說:「去年的一個下雨天,我騎車經過,看見賣花阿嬤挽著竹籃在雨中賣花,卻都不見有駕駛人搖下車窗跟她買花,我於心不忍,一口氣全買了。
這一年多來,我三不五時就前來買花,跟賣花阿嬤漸漸熟稔,她才把埋藏多年、始終無人可傾訴的心酸說給我聽。」
「以後,我會跟你一樣,前來向她老人家買花。」
「太好了!我替賣花阿嬤跟你說聲謝謝。」
「不客氣。」他忽想起了什麼,問:「這個週末,你要陪井灝上通告跑行程嗎?」
「這波宣傳期已暫告一段落,所以這個週末、日我休假,你這麼問是不是要帶我去哪玩?」
「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不僅有好玩的,也有好吃的,還可以發揮你的愛心。」
「一舉數得,好耶!」她拍手叫好,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臂膀。
「井澤,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那是什麼地方?」
「這個週末有一群企業家夫人,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貴婦,揪團做公益,要在「凱達格蘭大道」舉辦愛心園遊會,一百多個攤位,規劃有吃的、玩的、穿的,應有盡有。園遊會結束後,會將全部所得捐給慈善團體,我已經認購厚厚一疊園游券,希望你陪我一起去吃喝玩樂。」
「這麼有意義的活動,我當然陪你去。」
「好!一言為定。」
嘎!司機將計程車停在「合江保管場」入口。
「不必找了。」平井澤遞給司機兩張百元鈔,先行下車,胡翾單腳剛跨出車外又縮回去,從塑膠袋內抓一把玉蘭花給司機,「送你。」
「謝謝。」司機回頭接下玉蘭花,胡翾友善地朝司機笑了笑才下車,與平井澤十指緊扣走進保管場。
「……」司機把玉蘭花湊近鼻尖嗅了嗅,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動作意外觸動他內心最底層的記憶……兒時,外婆家門口也種了一棵高大的玉蘭花,每逢花開時節,玉蘭花盛開似傘,而,濃郁的花香味兒,更是將四合院漫得滿庭香。呵!這熟悉的玉蘭花香……
扣扣扣!聽到有人拍打車窗,司機一個猛回神,很性格地頭也不回拋下一句:「我下班了,要坐車去搭別台吧。」隨即發動引擎把車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