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就算再見到無情地將她賣掉的爹娘,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不會心痛,不會難受,會將他們當成陌生人一樣看待,結果她的心依舊會痛、會難受,原來她並不如自己所想的堅強。
「辛苦你了。」項子熙見全吉祥累癱在椅子上的模樣,輕笑。
「你的確是讓我很辛苦,要知道應付楚嫻淑可不是件簡單的事,若不是我夠聰明機靈,唬得她一愣一愣,早就被她給看穿了。」全吉祥故意說得特別誇張,不讓項子熙看出她的異樣。
「如果你不夠聰明機靈,我就不會找你了,不是嗎?」對於全吉祥將功勞全攬在自個兒身上,項子熙一點也不在意,沒費事與全吉祥爭論若非他料事如神,全吉祥如何事先與他套好招騙過楚嫻淑。
「算你會說話。」她在心裡告訴自己,過去的就讓它全都過去,不要再想了,今天她在戶部尚書府裡什麼人都沒見到,沒有!
「我們認識也好一段時間,我除了知道你叫全吉祥,和全如意住在泉水井胡同的大雜院裡以外,對你的過去是一無所知,你在家鄉也扮成江湖術士嗎?」會問起全吉祥的過去與身世,皆因今日聽聞了一個姑娘悲慘的遭遇,教他想起全吉祥之所以到處招搖撞騙,應該也是有可憐的身世,才會使全吉祥不得不以欺騙他人銀兩的方法來謀求生存。
「我的過去無聊得很,有什麼好知道的,而且家鄉裡的人都知道我有幾兩重,扮江湖術士騙得了誰?你以為我有那麼傻嗎?」項子熙突然問起她的過去,教她渾身不自在,不過她盡力表現出輕鬆自若的模樣,不讓項子熙瞧出端倪。
「那你在家鄉都做些什麼?」項子熙想像不出全吉祥在家鄉不油腔滑調的模樣。
「我就這裡走走,那裡坐坐,沒做什麼啦。」全吉祥對他擺了擺手,語氣滿是不在乎。她在家鄉是被困在「怡紅院」的小桃紅,整天待在「怡紅院」裡,哪裡也去不了,不過最後還是讓她偷跑成功,想來便感到得意。
「你爹娘呢?他們是做什麼的?你有幾個兄弟姊妹?」全吉祥有透露等於沒透露,項子熙察覺全吉祥不願吐實,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
「我爹娘他們是種莊稼的,我家中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兄弟姊妹,奇怪,你問我這麼多做啥?我告訴你,你瞧我在京城一副怕事的模樣,就知道我在家鄉也是只軟腳蝦,我沒犯了事或殺了人逃到京城來,你不用急著想把我抓回大牢去。」項子熙一個接一個深入的問題,讓她極不舒服,她不想讓項子熙知道她的過去,她的過去一點都不光彩,假如項子熙得知她有不堪的過去,他還能這麼跟她說說笑笑嗎?他難道不會瞧不起她嗎?
「我會問自然是想多瞭解你,我的事你知道得清清楚楚,你的事我卻是寥寥可數,我們算是朋友不是嗎?沒有朋友會不知道彼此的事不是嗎?」項子熙自動將兩人歸類為朋友,說得理所當然。
「誰跟你是朋友了?!有朋友會開口閉口就說要抓朋友進大牢蹲嗎?朋友應該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這算哪門子的朋友啊?!」全吉祥大聲抗議,他們什麼時候成了朋友她怎麼會不知道,這件事哪是他說了就算的。
「懂得明辨是非的人見到朋友誤入歧途,為免朋友一錯再錯釀成大禍,毅然決然將朋友關進大牢是正確的做法,至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一點,來日方長,咱們可以慢慢體會。」
「你的腦袋一定有問題,誰說我要跟你做朋友了?」她被他說的一長串朋友給弄得頭暈腦脹。
「你為什麼不跟我做朋友?」項子熙滿臉疑問,平時想和他做朋友的有一大堆,全吉祥居然說不要跟他做朋友,這倒是奇了。
「誰要跟你做朋友?更何況,你是堂堂兵部尚書的長子,又是吏部員外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而我是在宣武門外大街上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我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怎麼可能當朋友?」全吉祥不知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氣呼呼地解釋給他聽。
「我小弟跟一群馬賊是朋友,我跟江湖術士又怎麼不能當朋友?」項子熙舉例。
「你是說那個搶了你老婆的小弟有一群馬賊朋友?」難怪!就是誤交匪類才會連大哥的老婆都搶,雖然是皇上賜婚,也是不該,誰曉得他是不是在背後動了什麼手腳,才讓皇上下旨賜婚。
「嗯。」
「難怪你會搶輸他。」人家有馬賊獻計,而他奸詐歸奸詐,可也敵不過一幫馬賊獻出的陰謀詭計啊!
「現下我結交了你這個朋友,就不用怕我小弟那幫馬賊朋友了。」項子熙明白全吉祥又在心裡暗暗同情他被搶了老婆,同他打趣。
「怎麼說?」
「我小弟的那幫馬賊朋友若是亂來,你可以開壇作法制住他們不是嗎?」
「你當他們是鬼嗎?還要我開壇作法,你明知道我什麼都不會,還跟我開玩笑,你爹知道你小弟交了馬賊朋友難道沒說什麼?」假如一張黃紙加上幾句咒語能制住一幫人,那她就真是活菩薩了,不過想到他所說的她以黃紙鎮住一幫馬賊,她還是覺得很有趣的笑了。
「我爹覺得子堯的那幫馬賊朋友很有意思。」
「難道都沒人說什麼?他的妻子呢?也由著他胡來?」全吉祥簡直不敢相信,項家可是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聽說皇上非常器重他們,他們私下這麼胡來行嗎?
「皇上說做得好,淡幽和他們也處得很好,沒啥問題。」子堯成功成為一幫馬賊的頭頭,且編入麾下,讓鎮守大漢的軍隊陣容更加龐大,皇上高興都來不及了,豈會責罪。
「什麼?!我發現你們這些富貴人家想的真的和平常人不一樣。」連皇上都這樣,這是不是人家所說的上樑不正下樑歪?
「每個人的想法都一致,豈不是太無趣了,朋友,你想不想告訴我,你為何會離開家鄉。」繞了一圈,又繞回正題。
「就跟你說我家鄉的事沒啥好提,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說了,我爹我娘他們是老實的村夫村婦,我家祖上留有一塊地,我爹娘平日時耕地種田,至於我呢,因為他們非常疼愛我,捨不得我下田,所以我就當個不肖子整天吃喝玩樂,後來我爹娘因病相繼去世,我生活沒了著落依靠,就把祖傳的田地賣了,錢也很快被我花光,我心想與其留在家鄉乾耗,不如來京城闖一闖,就上京城來了。」全吉祥俐落地編造假的身世背景。
「那你和全如意是怎麼認識的?」
「如意啊,他和我住同一個村子,也是生活沒著落,我們就決定結伴上京。」她簡略帶過如意的事,沒讓項子熙知道如意曾是乞丐。
「原來你和全如意是同村的朋友,你的本名叫什麼?」項子熙盯著全吉祥的眼睛問,剛才全吉祥說的,他一個字都不信,因為全吉祥說得太輕快、太流利了,就像先前他教他說謊欺騙楚嫻淑一樣,彷彿全吉祥早就預料有人會問及他的身世背景,也早就想好一套說詞。
「……全吉祥就是我的本名。」全吉祥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一怔。
「你的朋友叫全如意,你叫全吉祥,這兩個名字看來就像是刻意取的,你們倆僅是朋友,並非親人,卻名為吉祥如意,實在很難教人相信這是本名。」項子熙指出不容忽視的疑點。
「對我而言,全吉祥就是我的本名。」全吉祥不管他看穿她說了多少謊,無畏地直視著他的眼說道。
「你說得對,我所認識的朋友就是全吉祥這個江湖術士,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既然全吉祥不想提過去的事,想必全吉祥的過去一定讓他非常痛苦,項子熙不想全吉祥因他的好奇追究而再陷於痛苦之中,就此打住了。
與全吉祥相識有好一段時間,之前會覺得對全吉祥再瞭解不過,全吉祥就和其他在京城騙吃騙喝的小混混無多大差別,求的不過是無憂無慮、三餐溫飽,但一經長期相處後,就會發現全吉祥的笑容與謊言背後,暗藏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楚。
思及全吉祥隱瞞過去的動機,竟會讓他的心口發悶,喘不過氣來,他究竟是怎麼了?
項子熙不再追問使全吉祥鬆了口氣,原以為他會死纏爛打,非問出個結果不可,但他並沒有,他選擇尊重她,這讓她對他有了更新的認識。
她一直不願承認項子熙的確是個好看的男人,舉手投足間具有渾然天成的貴氣,她想人家常說從畫裡走出的人指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教她每次見到他,總會不自覺地自慚形穢,常常很自卑,偏又想再多看他幾眼,與他再多說上幾句話,真的很奇妙……
「咳,現在最重要的是三天後我該做什麼。」全吉祥轉移話題,要自己別再沉浸於他過人的相貌與氣質中,也別將他說的話當真,以免她真誤以為他們真成了朋友了,實際上,他們並不是朋友不是嗎?
原本在戶部尚書府中見到許久不見的爹娘後,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回到戶部尚書府,不要再見到傷透她心的爹娘,打算告訴項子熙說她不玩了,他要裝神弄鬼找別人去,可隨即又冷靜仔細想過,項子熙不是傻子,倘若她突然又直嚷著不到戶部尚書府幫他欺騙楚嫻淑,他一定會曉得事出必有因。
她不要他知道自己見到了不再想見的爹娘,她不要他知道自己不堪的過去,那會顯得他們倆更是相差千萬里遠,所以就算再不情願,她也要咬緊牙關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進戶部尚書府助他一臂之力。
「開壇作法,降妖伏魔。」
「你會不會突然有一天要我祈雨解旱?」她故意同他說笑,轉換心情。
「不無可能。」項子熙不排除任何可能性。
「本以為可以撈一筆,誰知麻煩隨之而來,當初我真不該在街上騙你。」全吉祥故意誇張地表現出悔不當初的模樣,不讓項子熙察覺到自己對他的感覺有了變化。
「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項子熙感覺得出全吉祥刻意表現出情緒不曾低落的模樣,他對全吉祥極力掩飾裝出開朗的姿態,感到一絲心疼與不捨,但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裝作被蒙騙過去了。
「嘖!」全吉祥對他扮了個鬼臉,以為自己順利矇混過關,心想這項子熙精明歸精明,終究還是比不上在街頭打滾的她啊!
全吉祥的鬼臉與笑容看在項子熙眼裡,有種道不出的苦澀與痛苦,在這一瞬間,他想為全吉祥撫平所有傷痛,無關乎全吉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就是想分擔全吉祥所有的不愉快。
他想要見全吉祥真正開心度過每一天,不要再以虛假的笑容與謊言粉飾太平,他真心希望全吉祥能過得好,不會再遇上傷心痛苦的事。
下意識展開雙臂,項子熙將全吉祥攬入懷中,大腦不再思考,此時此刻,他只想好好抱著全吉祥。
全吉祥被他突如其來的擁抱給嚇傻了,一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懷抱寬廣厚實,鼻間嗅聞到他身上清新好聞的氣味,他的體溫溫暖熨燙她那早已傷痕纍纍的心,究竟有多久不曾如此被人憐惜擁抱過?或者該說她從來不曾有過被珍視的感覺。
在遙遠的記憶中,她爹和她娘不曾像項子熙這樣抱過她,當她哭著跪求爹娘別將她賣掉時,他們冷漠地告訴她,那是她最好的去處;當她自「怡紅院」偷跑回家時,他們非但沒有開心迎接她,反而是無情地再將她送回「怡紅院」,一次又一次狠狠傷害她,直到她認清爹娘不可能給予她任何幫助為止。
她爹娘不願給的,在這一刻,項子熙無所求地,給了。
豆粒般大的淚水再也關攔不住,細瘦雙臂悄悄攀上他的腰際,緊緊抱住。
然後,放聲大哭。
全吉祥用力哭出藏放於心底所有的委屈與渴望,在他懷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與溫暖,不用想過去與未來,此刻有他在一旁扶持才是最重要的。
項子熙緊緊擁著全吉祥,由他哭得顫抖的身軀,感受他的痛苦與悲傷,覺得自己的心因此掀起萬丈波濤洶湧來襲,再也無法招架了。
三日後——
戶部尚書府,楚嫻淑居住的「承花居」中,擺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擺有香燭、黃符與鮮果。
服侍楚嫻淑的僕傭們,皆知今日逍遙居士將在此開壇作法驅逐惡鬼,逍遙居士特別言明,今日開壇所要驅逐的女鬼怨氣太重,為免在驅鬼的儀式中,女鬼心有未甘找上其他人做替死鬼,所以在場除了逍遙居士與其弟子在場協助外,其餘人等最好能避則避。
大夥兒聽見死去的三姨太恐怕會找人當替死鬼,個個嚇得心驚肉跳,躲得不見人影,不想成了無辜的代罪羔羊,至於始作俑者楚嫻淑則避入佛堂,尋求佛祖庇佑。
整個院落登時冷冷清清,僅剩身穿道袍的全吉祥在裝神弄鬼。
「天靈靈……地靈靈……為什麼會這樣?」全吉祥一手持桃心木劍,一手搖鈴念自創的咒語。
她滿腦子亂哄哄地回想那天她怎會抱著項子熙放聲大哭,像是想要哭出所有委屈不滿?她哭得聲嘶力竭,不曉得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僅曉得到了最後,雙眼紅腫,聲音啞了,而項子熙的前襟已被她的淚水與鼻水弄得濕糊成一片。
那天,他抱著她,任她盡情哭泣,在她哭完之後,他愛憐地揉揉她的發頂,對於她將他的衣服弄髒,是隻字未提也不追問為何痛哭,他什麼都不問,讓她對他的體貼非常感激。
接下來再見面,他皆未再提起她曾大哭一場的事,一如往常教導她要怎麼在今天裝模作樣開壇作法,以免有不信邪的人突然出現撞見識破,他表現得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可是她看他的感覺卻不同了,他不再是討厭鬼、瘟神與煞星,他讓她覺得很溫暖,宛如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一定是瘋了。」全吉祥胡亂跳著,被自己覺得項子熙可以讓她依靠的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項子熙怎麼可能讓她依靠,那天一定是她哭得太慘了,他心腸好,不忍心推開她,才使她產生錯覺。
等等!心腸好?!項子熙?!
老天爺啊!她果然是瘋了,一向被她詆毀臭罵的項子熙,居然也有讓她認為心腸好的一天,她究竟是怎麼了?
「天兵天將……我為何要一直想著他?」她喃喃自問,項子熙趁她開壇作法四下無人,已到別處去尋找他所要的東西,他一走,她就感到空虛寂寞,且不斷地想著他,這種狀況還是頭一次發生。
之前她想他,是在偷罵他;現在她想他,卻變得複雜許多,她會想念他溫暖寬廣的懷抱,想念他沉默的體貼,想念他愛憐地揉她的發頂,連他揪著她威脅要抓她進大牢的模樣,她都想念。
她一定是犯糊塗了,否則怎麼會淨是想他,而且還愈想臉愈紅?她想,現下她的臉一定紅得像顆成熟的柿子,幸好項子熙不在,不然真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自己為何會臉紅。
心裡淨是他的身影,她笑了。
終於明白為何京城裡的人一談起項子熙總要豎起大拇指讚聲好,以及為什麼有許多未出閣的姑娘一提到他就會羞紅了臉,想嫁給他的姑娘一定多不可數。
「不知他將來會娶怎樣的姑娘為妻……」全吉祥未察覺自己的語氣帶著一股酸意。
「反正一定是與他門當戶對,官宦人家或是富貴人家的閨女。」也只有出身高貴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全吉祥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天靈靈,地靈靈……我永遠也改變不了我的出身……」她的心情變沉重了,抓起桌上的黃紙符咒往天空拋去,想像拋去所有煩惱。
黃紙符咒張張兜頭撒下,憂愁依舊籠罩全身,不曾散去。
「奇怪,我那麼在意做什麼?出身低微又如何?我又沒想要怎樣。」是啊!她跟項子熙頂多算是招搖撞騙的合夥人,項子熙要娶多高貴出身的姑娘與她何干?等他東西到手,他們就會分道揚鑣,她想這麼多是太閒了嗎?
不管了!不要再想他,她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即可,其餘的皆不是她所要關心的。
全吉祥煩躁地命自己什麼都別想,小臉嚴肅跳著驅鬼舞步,不願再浪費心思在不該想的事情上。
可是人的心又豈能輕易掌控,她愈是不願去想,腦子愈是充滿他的身影,她根本就沒辦法輕易將他自腦海中抹去。
項子熙離開全吉祥後,以輕功穿梭於戶部尚書府,今日皇上特地邀六部尚書與其他朝中重臣一道到城外西郊遊園賞景,趁著田正文不在府內,他可以有更充裕的時間尋找田正文侵佔國庫的證據。
他首先找的就是田正文的書房——「暢書閣」。他無聲無息潛入書房,即見書房內牆上掛著多幅古董字畫,一旁的黃花梨木書櫃中擺滿書冊,他翻閱書冊,掀開字畫,四下尋找有無密室暗格。
在尋找的同時,他分神想到了在另一邊裝神弄鬼的全吉祥,想到此,他的表情不禁放柔,隱隱的微笑浮現於唇角。
那天,他衝動地抱了全吉祥,原以為全吉祥會推開他、臭罵他,結果竟沒有,全吉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放聲大哭,聽到全吉祥大哭,他先是怔了下,隨即明白全吉祥是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才會不顧一切地抱著他痛哭失聲。
他不知道全吉祥受過多少苦,可聽著那撕心扯肺的哭聲,可以明確感受到全吉祥心中積壓許多痛楚,而那些痛苦肯定是全吉祥一輩子都不願說出口,一輩子都不願再回想起的。
聽著全吉祥令人心疼的哭聲,他很想分擔那些痛苦,不想讓全吉祥再獨自一人忍受著痛苦煎熬。
他對全吉祥的感情似乎變得很奇怪,全吉祥傷心,他跟著難受;全吉祥流淚,他感到心疼;全吉祥開心,他會跟著微笑。
他的情緒隨時都受全吉祥牽動,他的冷靜自持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變得不再像他自己。
「項子熙啊項子熙,你究竟是怎麼了?」他打開黃花梨木亮格櫃櫃門與抽屜搜著,自問。
「為何會對一個不知真實面目的人牽腸掛肚?」簡直是瘋了,他雖沒見過全吉祥的真實相貌,但起碼知道全吉祥是個男人,能讓他牽腸掛肚的男人除了父親便是弟弟們。
今日,他為一個不是家人的男人而牽腸掛肚就算了,糟的是他對全吉祥的牽腸掛肚非兄弟般的牽腸掛肚,很清楚不該這樣也不能這樣,可是他卻控制不了自己。
這種感覺是否如子麒對丹雅、子堯對淡幽一樣?
他是否在不自覺中走上不該走的路?
倘若全吉祥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不再單純,肯定會嚇得敬而遠之,他搖頭苦笑,他不能不顧及全吉祥的感受,不能再放任情感飛馳。
「是該適可而止了。」他如是告誡自己,將找不到證據的黃花梨木亮格櫃櫃門掩上,抽屜推回。
「項子熙,你不會想讓全吉祥覺得人心險惡,再添一樁不開心的事吧?」他希望全吉祥能夠開開心心地過每一天。
「清醒點,項子熙。」頭一個讓他心動的人竟是個少年,他再次搖頭苦笑,莫非他有斷袖之癖,才會虛長至三十一歲不曾對姑娘家動過心,但若說他有斷袖之癖也說不過,因為除了全吉祥外,他未曾對其他少年男子有過異樣情愫,難道他的怪異因全吉祥而起?
項子熙放下手中的青花梅瓶,將心思再次轉回到正事上,環顧四周,「暢書閣」並不大,擺置不少珍貴的古董,雖每一樣都價高珍稀,卻不能單單憑此就指稱田正文侵佔國庫,需要找出其他更多更有力的證據來才行。
他在書房裡四下找過,除了古董珍玩與書籍外,並無發現有密室暗藏其中,田正文若不是清白,便是將侵吞的錢財另置他處,項子熙相信皇上會得到田正文侵吞國庫的消息定非空穴來風,否則皇上早就一笑置之,不會私下命他調查。
除了書房是田正文最有可能藏放侵吞的錢財之外,另一個可能的地方就是田正文的臥房——「攜春居」。他不認為田正文會將大筆金銀財寶放離自己太遠,一定是放在隨時都看得到、拿得到的地方。
只是要潛入「攜春居」會比潛入書房困難,因為「攜春居」為主臥房,戒備比「暢書閣」要森嚴,看來他得讓全吉祥繼續裝神弄鬼,好讓他擁有更多時間在「攜春居」找出證據。
在「暢書閣」一無斬獲,項子熙並不感到氣餒,他深信只要沉著有耐性,終究會讓他查個水落石出。
忽地,外頭傳來震天響雷,緊接著便下起了滂沱大雨,他想到了還在外頭開壇作法的全吉祥,火速掃視書房一遍,確定所有事物都歸於原位,讓人瞧不出有遭人翻動過的跡象,即足不沾地離開「暢書閣」。
全吉祥無言地站在大雨中,原本就瘦小的身軀經大雨一淋,顯得更加乾瘦。
「……有沒有搞錯?我又沒祈雨,怎麼會打雷下雨?」她喃喃自語,這雨下得之大,打在身上都會覺得像被小石子打中,不如暫且先到迴廊避雨好了。
雨水將她全身上下都給打濕了,一張小臉也濕得難受,未加細想,便以衣袖拭淨臉上的雨滴。
「這場雨不知會下多久……」不曉得項子熙得手了沒,他這麼久沒回來,不會是出事了吧?
項子熙身上沒沾到多少雨水,一回到「承花居」,他馬上搜尋全吉祥瘦小的身影,見全吉祥沒傻呼呼的站在大雨中繼續淋雨,他放心地笑了。
「你可回來了。」全吉祥察覺到他出現,忙轉身看他。
全吉祥猛然回頭,項子熙嚇了一跳,這場雨不僅讓全吉祥成了落湯雞,也洗去了全吉祥臉上的膠,項子熙所看見的是一雙靈燦的大眼,襯著挺俏的鼻子與櫻桃小口,他的視線不動聲色往下移,她的身形雖然乾瘦,但寬大的衣袍經大雨淋濕,隱約還是可以看出女孩子家身段。
原來她是女兒身!項子熙如釋重負地合上眼。
「你怎麼了?被發現了?」全吉祥不曉得這場大雨洩漏了她的秘密,見他合上眼,誤以為東窗事發,準備腳底抹油開溜。
「沒有,沒人發現。」是她的秘密被他發現了,這個說謊成精的小姑娘。
「幸好,如果被人發現,我一定會撇清關係。喂,你幹麼老盯著我瞧?有什麼不對勁嗎?」項子熙瞧她的表情好奇怪,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彷彿有不知道的事正在發生。
「沒有,沒有什麼不對勁,一切都很好。」簡直是好得不得了,項子熙從此無須再懷疑自己的癖好,他高興得將她攬入懷中。
「你怎麼突然對我動手動腳?別忘了我是你師父,徒兒抱著師父成何體統?當心我拿桃心木劍打你。」全吉祥虛張聲勢地嚇唬他,再次被他擁在懷中,還是很害羞,不過也夾帶著喜悅,只是這項子熙是不是哪裡有毛病,怎麼老愛抱人?
「以後我就叫你吉祥。」
「什麼?你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全吉祥被他弄糊塗了,她說要打他呢!他怎麼扯到她的名字上頭來?
項子熙笑著將她抱得緊緊的,他懷疑如果他沒提及已知她是女兒身,她恐怕是不會主動告訴他了,他等著看,待她發現他知道她是女兒身時會有怎樣的表情。
「咳!咳!輕點,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全吉祥咳著,這項子熙的動作愈來愈詭異,他該不會是中邪了吧,不然怎麼會突然抱著她直笑?剛才她胡亂跳一通就下雨打雷來,要不要晚點再胡亂跳一通替項子熙驅邪?或許她真有術士開壇作法的天分,隨便跳就能祈雨驅邪什麼的。
項子熙不曉得全吉祥心裡的盤算,否則一定會覺得她太有趣而捧腹大笑。
「全吉祥,你是個可愛的……誰?!」項子熙本來要拆穿她的真面目,猛地感覺到有人出現,忙將全吉祥的小臉壓進懷中,低喝。
「我……我是府裡的僕婦,二夫人見突然下起大雨,要我過來看居士有什麼需要。」萬金珠畏畏縮縮自暗處走出,忐忑不安地看著抱在一起的師徒倆,心裡儘是鄙夷,這兩人師不師、徒不徒的抱在一塊兒成何體統?而且還兩個都是大男人,事情若傳了出去,能聽嗎?
萬金珠不知道的是,楚嫻淑之所以派她過來,是因為服侍楚嫻淑的僕傭皆知逍遙居上正在開壇作法驅除惡鬼,若有人不小心過來,恐怕會被惡鬼纏身,但現下突然下起大雨,楚嫻淑擔心這場大雨會壞了逍遙居士的法力,幾番考慮下,決定派個倒楣鬼來一探究竟,而萬金珠就是那個倒楣被挑中的人。
倚在項子熙懷中的全吉祥聽見萬金珠的聲音,全身一僵,光聽聲音就知道是她娘,那天她們倆擦肩而過,什麼話都沒話,今天因緣際會下,她娘又出現,她想過不再見她爹娘,可是真碰面,還是會想再看一眼,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很矛盾,可她也沒辦法。
項子熙尚來不及要萬金珠離開,全吉祥已推開項子熙看著萬金珠。
「我們什麼都不需要,你走吧。」全吉祥看著她娘,淡然道,這些年,她娘老了許多,想來他們的日子並不是太好過。
項子熙沒料到全吉祥會突然掙脫他的懷抱,根本就來不及阻止,便讓全吉祥的模樣曝露在僕婦面前,他挫敗地呻吟了聲,是他太大意了,目前最要緊的是怎麼讓僕婦不將此事洩漏出去。
萬金珠震驚的看著二夫人口中的逍遙居士竟成了年輕小姑娘,而這張年輕的臉孔她從來都不曾忘記,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和湘湘小時候是一模一樣,只是眼前的人乾瘦了些,但不會錯的,這是湘湘。
萬金珠難以置信地步上前,想要確認逍遙居士是否就是自「怡紅院」逃跑的女兒湘湘。
項子熙見她上前,不明白她有何意圖,馬上將全吉祥推至身後。
「忘了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否則我不會讓你好過。」項子熙語氣森冷警告,如果立即殺人滅口反而會引人起疑,萬不得已,唯有暫且留下僕婦的性命。
全吉祥不明所以地聽著項子熙的警告,誤以為項子熙是不想讓她娘將他們師徒二人擁抱的事給傳出去。
「湘湘,你是湘湘對吧?」萬金珠懼怕項子熙的警告,可又覺得對方很像湘湘,當下想確認。
全吉祥聽見母親認出她來,全身立即僵硬如石,娘是怎麼認出她的?她已經易容成老頭子,娘怎麼可能輕易認出她來,難道是母女連心?
萬金珠一句湘湘使項子熙回憶起在哪聽過這個名字,他憶起了前些天在大樹後聽見萬金珠與丈夫的談話,憶起了他們曾有個被殘忍推入火坑的女兒,而那個被父母殘酷對待的女孩就叫湘湘。
萬金珠喚全吉祥為湘湘使他震驚不信,他萬般不願相信全吉祥就是那個可憐的小姑娘,他祈求是萬金珠認錯了人。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這裡哪來的湘湘?」全吉祥馬上低頭否認,當她的眼兒垂下時,赫然發現塗在手上充當皺紋的膠全沒了,焦急地撫上臉,觸感細滑柔嫩,臉上的膠已經被雨水洗滌得一乾二淨了,難怪娘會認出她,根本就不是母女連心,虧她先前還有一點期待,真是傻瓜一個。
「湘湘,我是娘啊!你的模樣娘可記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會記錯。」明明就是湘湘,為何湘湘不肯承認?當年她與丈夫將湘湘賣給「怡紅院」,也是迫於無奈,湘湘應當明白事理,怎麼能心存怨懟呢?
「你認錯人了,我不叫湘湘。」全吉祥否認到底。
「如果你還想要活命的話,別將今天的事洩漏給第二人知道,回去告訴你家二夫人,今日逍遙居士開壇作法因大雨受阻,居士會擇日再來。」全吉祥的反應告訴了項子熙,她就是可憐的湘湘,項子熙明白她不願意再待下去,得馬上帶她離開。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其他人,只是湘湘,你真的不要娘了嗎?」萬金珠見女兒始終不肯認她,加上湘湘身旁有這麼個彪形大漢護衛,她自然是好言好語示好以免湘湘翻臉,要是請彪形大漢出手代為報仇,那她可就慘了。
「我不是吳湘湘,吳湘湘早就死了。」全吉祥背對著母親,試著以最冷淡的口吻說道,吳湘湘早在一而再、再而三逃出「怡紅院」,又再被親生父母推入火坑後,就死於心碎之中了。
「湘湘,你這麼說,娘好傷心。」萬金珠刻意表現得很傷心難過。
項子熙神色不善地回頭看了萬金珠一眼,警告萬金珠不許再傷害全吉祥,否則不管她是不是全吉祥的母親,他都不會善罷干休。
萬金珠被項子熙狠厲的目光震懾住,嚇得不敢上前,就怕會惹得他一個不高興,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
於是萬金珠留在原地目送他們兩人離開,盤算在心頭已久的是,湘湘是眾人口中厲害的逍遙居士,一定掙了不少銀兩,也許她和丈夫可以不用再在戶部尚書府為奴為婢,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她得趕緊跟丈夫說遇見湘湘才行。
至於項子熙對萬金珠不許對旁人提及的警告,早讓貪婪的萬金珠拋到九霄雲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