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手中的白紙黑字,她一字一句仔細印進腦袋瓜裡,過大的衝擊讓她恍恍然抬起頭,眼前的人影虛幻得很不真實,她有種惡魔降臨的錯覺。
這份有著她親筆簽名的合約,條件訂得合理,酬勞給得公道,還有她額外要求的福利,一切看來都很完美。但前提是,必須在正常人的工作心態與環境下,才能成立。
對一個把工作當興趣、閒散到有些懶惰的腐敗漫畫家而言,這一份合約簡直是不平等條約。
她深吸了口氣,收回渙散的心神,抬眼望向鐵門後的男人。
「請問,如果違約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她很謙卑地問。
門後的男人淺淺勾起唇,幫她將合約翻到特定的一頁。
她快速瀏覽一遍,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氣,雙腳虛軟地抖了一下。
上頭寫的數字她不是賠不起,而是一旦違約的話,她將永遠失去與繆思弟弟接觸的機會。
這個損失會讓她遺憾一輩子,說什麼也只能忍辱撐下去了。
「所以,這個合約是實時生效?」她小聲地問。
「不然,我現在是來做什麼的?」門外的男人彎起嘴角,眼鏡後的長眸也彎得像弦月,像極了誘惑人交易的魔鬼。
看到這個邪魅的笑臉,白湘凝明白自己距離地獄不遠了。
「所以,你現在要進來嗎?」她更虛弱地問。
「我有必要跟你解釋工作的內容,以及檢視工作的進度。」他念條文似地說出合約的內容。
話一出,就像是唐三藏念孫悟空的緊咒箍,白湘凝的頭疼馬上發作,生理的痛楚讓她忘了心理的壓抑,累積的怨恨從牙縫中溢了出來。
「樓允湛,你非要這樣趕盡殺絕嗎?」
「我只是依法行事,在有限的時間內,取得最好的成果。」樓允湛始終都是公事公辦的制式表情。
「什麼叫做有限的時間?一個月,才一個月!你居然要我在一個月內完成你們策畫一年的企畫案,這不是欺人太甚嗎!」她握起拳,恨不得將那份不平等條約捏碎。
原來樓允湛所說的她煽情的能力,指的是她繪畫感情的能力。
他家公司預計推出一個以情人為主題的家飾品企畫案,內容包含各類室內用品,以情人間濃烈的張力為賣點,希望設計出有現代感,兼具高雅和品味的象徵形象。
這個最重要的主題圖樣經歷了一年的內部徵稿,始終無法符合樓允湛的要求。
偏偏在這個時候,大魔頭看到了她新出版的漫畫作品,不曉得是什麼地方順了大老闆的眼,竟讓他異想天開地向她邀稿。
之後的種種巧合,也順理成章地教她傻傻簽了賣身契。
事情太過一氣呵成,她不由得懷疑這是一個詭計,一個由魔鬼精心設計的惡作劇。
「的確,時間是有些緊迫,所以我會不定時過來與你討論設計方向,隨時給予協助,以及檢視進度。如果在雙方都盡力配合下,一個月後仍無法產生滿意的作品,算是本公司的作業疏失,你仍可享有合約上條例的所有權益,包括額外的福利。」樓允湛一字不漏地背出合約的條件。
乍聽之下,對作者似乎比較有利,但她瞄了瞄樓允湛精明的嘴臉,十分清楚他是絕對不做虧本生意的。
所以,她這個懶散過度的漫畫家,注定要被惡魔狠狠鞭策一個月了。
她又花了些時間接受現實,順便多瞪牢頭幾眼洩憤,才慢吞吞地拉開抗拒的大門。
「雖然你說你會不定時過來監工,但可以事先通知或是定個大概的時間,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嗎?」她領著他跨過鐵門,走進電梯左手邊的走道,
在走道上唯一的門前停住。
「可以。」樓允湛很乾脆地答應。
站在最後的防線前,白湘凝猶是很不情願,遲遲不肯扭開門鎖。
「我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要求,請你務必配合。」
「請說。」樓允湛從容地等著。
她深深換了一口氣,轉身面對他。
「我希望除了我們兩個之外,在這棟屋子裡,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我們之間的交易。所以,如果你要來監視我,麻煩請低調地從樓下後門進來,隱密地使用西邊的逃生梯上樓,不要被其它人發現你的行蹤。」她很認真地說。
她不想她為了腐女的妄想而出賣自己的事跡,被伊苑其它成員察覺。因為她知道,這種事情一旦曝了光,絕對沒有支持的鼓勵,有的只是蘇雅茉的關心與擔心,以及泰瑞的嘲笑。
現在她已經夠煩了,不需要其它雜音來讓她更加失控。
樓允湛多看她嚴肅的表情一眼,衡量她話中的含意,末了,他莫測高深地笑了。
「雖然這種像是偷情的行徑很不可取,但若對你的創作有所幫助,我會盡量配合。」
看到他的笑容,她冷不防地抖落了幾個雞皮疙瘩。
什麼偷情啊……她才不敢跟大魔頭有任何感情牽扯咧!
在心中暗暗發誓,她一定要努力縮短跟他相處的時間,以免折損太多壽命。
下定了決心,她終於拉開自家大門,迎接惡魔的到來。
樓允湛踏進這個五樓的神秘空間,不用太費心觀察,一眼就可以把裡頭的混亂看得一清二楚。
佔了半層樓的面積幾乎完全打通使用,極少區隔的空間裡充滿著桌子、櫃子、紙張與畫具,佔據了所有人類可以活動的空間。
目睹到這樣的世界奇觀,他依舊面不改色,順著勉強留出的通道,走近當中最大的一張書桌,由內向外再將這房間環視一回。
「關於你的室內擺設,我可以請教幾個問題嗎?」為了確定他的企畫案可以順利完成,他必須多認識這個合作的對象。
首先從她的創作環境開始。
白湘凝聳聳肩,表示沒意見,熟門熟路地挖出一張椅子坐下。
「請問,獨立創作的你,有必要使用這麼多張桌子嗎?」他對屋子裡多到不合理的傢俱很有意見。
白湘凝一臉輕鬆,隨手搬開一個櫃子,在後面的冰箱裡撈出兩瓶礦泉水,遞給他一瓶,聊表招待之意後,沒事般地指著一張張桌子說:「窗前最大的那一張是我畫底稿用的,右邊那張是我畫背景和效果線用的,再過去那張擺著網點紙,我在那裡貼網點。左邊的桌子大多是畫彩稿才會用到,水彩有水彩的桌子,粉彩有粉彩的位置,麥克筆和其它顏料放在再過去的那幾張桌子上。當然,我也使用計算機繪圖,所以需要幾張桌子擺放專門的裝備。」
簡言之,這些桌子就是她懶散隨性、無組織的最佳表現。
那麼其它亂象,他也用不著多問了。
只是,他還有一個對正常人來說重要、對她來說卻不一定的問題。
「再請問,平常你是睡在床上的嗎?」在這個號稱房間的空間裡,他找不到這個最基本的傢俱。
正在灌水的白湘凝丟給他一記白眼。
「當然啦,我可是很注重睡眠質量的。」她放下水,有些不耐地越過他,在一個角落拉出一條皺巴巴的棉被。
這時,樓允湛才發現那堆紙片山下,有一張疑似床鋪的物體。
他不著痕跡地斜了她一眼,懷疑她對睡眠質量的標準,也慶幸當初在合約中加了一條監督條款。否則放任這樣的作者在這樣的環境下創作,他的企畫應該不會有上市的一天。
確認過現實狀況後,他立刻擬定好對應的方案。
「白湘凝小姐,相信你已經完全瞭解合約的規定與要求,現在是否可以依約開始工作了呢?」對於怠惰成性的作者,唯有斯巴達政策才是王道。
聽到典獄長下令了,小小的囚犯只有乖乖服刑的份。
「好……」
這時的她也沒想到,她短短一個月的刑期居然會比死刑更加慘無人道。
白湘凝偷偷瞄了一眼端坐在身後、與這個房間格格不入的優雅男子,忍不住呼出一聲長歎。
從契約生效的第一天開始,樓允湛在這裡清出一張桌子,作為他監工時使用的專屬位置。第一個星期,他每隔一天出現一次,給她的工作是構思出他能接受的設計原型。只要她能在他出現的時候交出東西跟他討論,其它時間她要做其它的創作,他不會干涉。
聽起來是很自由,實際運作起來,她是生不如死。
樓允湛的標準很高,說話又狠毒,每次她以為很完美的點子,都可以被他批評得體無完膚,徹底打擊她作為創作者的驕傲。
兩天就要交一次作業,光是找靈感都沒時間了,她還要多花心神收回破碎的自信心。
好不容易熬過第一個地獄,她知道接下來的煉獄只會加倍恐怖。
再深深吸了口氣,她捉起剛剛畫好的草圖,舉步維艱地走到他面前。
「這個可以請你看一下嗎?」連續被炮轟一個禮拜,她對他產生敬畏心態,一舉一動都戰戰兢兢的,活像是補考學生交考卷般的緊張。
原本沉靜翻著書的樓允湛放下外文雜誌,默默地接過她的圖稿,簡單掃過一眼,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看她。
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已經很有經驗的白湘凝只想舉手搗住自己的耳朵;她也知道,這種無謂的舉動並不能抵擋他鋒利的攻擊火力。
「經過了一個禮拜的討論,我想你應該很明白我要的是什麼。你以為我能接受這種像是低俗的保險套包裝的圖樣嗎?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我有必要走出公司,請你設計嗎?」他發音標準,咬字清晰,平靜的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
字字句句卻像是原子彈,毫不留情地在她脆弱的心上引爆。
樓允湛厲害的地方就是他可以用新聞主播般冷靜嗓音、中性不骯髒的詞句,組合出傷人於無形的話語。
她顫巍巍地收回自己的作品,看著上頭她用簡單的線條鉤出的交纏圖像,她自以為是後現代的抽像畫,在他眼中居然只是低俗的保險套包裝?
這……教她情何以堪啊!
累積多日的鬱悶,慢慢發酵出一種衝動的勇氣,她爆發了。
「樓允湛,我受夠了!你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合理解釋,就算是違約,本小姐不幹了!」她將手中的圖稿用力拍向房間裡唯一清爽的桌面,非要個公道不可。
樓允湛無言地收起雜誌書本,將她的圖攤在桌面正中央,逆光的眼鏡瞥了她一眼,思慮清晰地開口:「之前的討論,我們決定出以象徵性的簡單線條,畫出情感由淺到濃的階段變化。因此,你必須訂出至少三種基本的意象圖騰。」
「我覺得我畫出了男女之間那種強烈的吸引。」她自認有掌握到重點。
反光看不見眼神的鏡片,又晃過她一眼。「但我希望你發揮的是煽情,不是濫情。」
「啥?這有差別嗎?」她皺緊了眉頭,聽不懂大老闆的邏輯。
修長的手指指向紙上的圖畫,他點出問題所在。「既然要做圖騰式的設計,表現手法就不能太明顯,一筆一畫要精練收斂,將想法完美的隱藏在線條中,引人遐想。而這個,太過了,一眼就讓人看透,少了想像的深度。」
被他這麼一說,白湘凝仔細研究自己的作品,不得不承認,他挑剔有他的道理。
但理智上的同意是一回事,情感上的抗拒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默默盯著他瞧,許久才冒出話來。「你知道我生平最討厭的是什麼嗎?」她天外飛來一問。
「願聞其詳。」他很客氣地請教。
「我最討厭那種把個人尖銳又刻薄的主觀批評,用絕對的語氣包裝成天下唯一的真理,然後自以為是有智慧、有想法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們不喜歡的東西吹毛求疵,自以為眼光精銳,條理分明,自己卻不見得有能力做到自己嘴上說的那些批評。這種自鳴得意的傢伙,不是活在狹小封閉的世界,就是自卑到必須用自大掩飾的可憐境界。」一有機會發洩,她馬上滔滔不絕說出內心最深的怨恨。
樓允湛對她的憤恨一點都不意外,隨手在桌上一旁的紙堆中抽出一本筆記本,不經意地翻著。「聽起來,你似乎是個厭惡別人批評、小心眼又愛記恨的人?」
筆記本上黏著許多剪貼下來的文字段落,除了黑色的印刷字體外,更多的是沭目驚心的紅色顏料。扭曲的紅色筆跡不是在文章上打個大叉,做濺血的效果,畫些慘烈的肢體屍塊,就是在一旁的空白寫著惡毒的詛咒。
在第一天清理桌面時,他發現這疊為數不少的剪貼簿,馬上能理解這張桌子的用途。
這張塞在最角落的書桌,是白湘凝專門用來收集她作品的評論,無論是報章雜誌或是網絡論壇的批評,她全彙集成冊。除了別人的意見,筆記裡也記載著她的情緒反應。
收集好評的本子裡,頁面大致是乾淨清爽,間雜著幾幅她隨手畫下的開心小圖樣。而在負評的筆記裡,就精采得有些血腥了。
鮮紅色的顏料加上聳動標題與插圖,清楚地傳達出她的不滿以及怒意。
「天底下有誰會愛負面的批評呢?我不否認自己是小心眼、愛記恨。可是我這種人也會聽進批評,更有改進的企圖心。」沒注意他的舉動,白湘凝一個勁地說得痛陝。
他認同地點點頭,發現在顯眼的紅色筆跡下,有些簡單的反省眉批。對於這種有點自虐又矛盾的行為,他好笑地抬眼望向她。每認識她一點,他總會多些不尋常的新發現。「你真是個奇怪的傢伙。」他只有這個結論。
正說在興頭上的她根本聽不進其它聲音,完全投入自己的世界。
「我覺得有批評是好事,可是批評有很多形式,一定有更容易讓人接受與反省的表達方式。總而言之,我對那種很不客氣、很自以為是的說法,非常感冒就是了。」
「所以,你對我很感冒?」他翻到她的最新筆記,日期剛好是一個星期前,裡頭當然詳盡記載他說過的經典名言和她最真實的響應。
這冷冷的嗓音鑽進她激昂的情緒裡,她終於有空回頭看他一眼。
這一眼,她瞪凸了眼珠,焦急地搶回她親筆留下的證據。
「呃……」她尷尬地吞口水,努力擠出和善的笑容。「我剛剛也說過,批評有很多種。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你是屬於那種可以讓人深深反省的金玉良言。」
樓允湛淺淺拉出笑容,折光的鏡面始終透不出真正的心思。
「如果你聽進我的建議,那麼現在該做的事情,只有一項。」長指再點點桌上注定被丟棄的圖稿,監督的工頭發出開工的暗示。
殘忍的事實壓出她的哀鳴,沉重地收回被駁回的第二十八號作品,認命地窩回牢房繼續接受凌虐。
白湘凝住在主題旅館裡;這棟旅館裡除了客房,在一樓還有一個獨立的店面。
將這小小的店面繞過一圈後,她失望地趴在收銀櫃檯前,對裡頭一個低垂長髮的女子抱怨。
「老闆,你這裡怎麼沒有普通一點的保險套呢?」她問得有氣無力,手裡掐著前一天被退稿的作品。
樓允湛說她的作品像低俗的保險套包裝,她就來實地取材,看看所謂低俗的包裝到底長什麼樣子。
可是這家離她最近、又是保險套的專賣店裡,居然找不到半個她所認知的保險套包裝!
種種的不順,讓她受傷的心增添了更多無奈。
聽到她的聲音,櫃檯裡的長髮女子緩緩拉起頭,露出長直髮下的白色長臉。
「什——麼——叫——做——普——通——一——點——的——保——險——套?」女子極慢地拉出一朵微笑,更慢地吐出一個個字,渾身散發出一股獨特、幾近詭異的氣質。
經過長時間的相處,白湘凝早已習慣這個怪女人,處之泰然地與她繼續交談。
「就是那種用紙盒子包裝、總是用曖昧的暗色系作主色調,上面的圖樣不是猛男就是辣妹,或是交纏的一對,那種最常見、最普通的保險套啊。」配合對方什麼都慢的個人特色,白湘凝很詳盡的敘述。
店老闆笑瞇了眼睛,慢慢地開口。「我——們——店——裡——沒——有——這——種——不——符——合——我——品——味——的——東——西。如——果——你——想——要——的——話,山——下——的——便——利——商——店——應——該——有。」
這一句話,這一抹笑容,觸動了最近很容易爆發的漫畫家極限。
如果要符合這位老闆的品味,那麼這家店不會是保險套專賣店,而是鬼屋了。
白湘凝學她也瞇彎了自己的眼睛,笑得很假地說:「潘奈娜,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真是一個很莫名其妙的人?」
「沒——有。」潘老闆禮尚往來,始終保持單調弧線的笑臉。
「好,那你現在聽清楚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你是一個多麼古怪的奇葩。」放下自己的作品,她手插腰開講了。「首先,是你的這家店。你明明有個薪水不錯、社經地位又高的正職,為什麼要開一間跟你一點都不搭的保險套店呢?」
從這家店跟著伊苑開幕到現在,她從頭到尾都不覺得潘奈娜這個陰沉的怪女人適合這種銷售服務業。
「這——是——興——趣——與——休——閒。」
白湘凝抿直了嘴,勉強接受這種有錢人開店不求賺錢的說法,她的不滿還多的是。
「再說,這家保險套店未免也太歡樂了吧?到處都是花花綠綠、色彩鮮艷到刺眼的產品。顏色奇怪就算了,包裝的材質更是多采多姿。請告訴我,為什麼你會想到要用一個一公斤重的鐵盒子去裝一個不到幾公克的保險套呢?」
「嗯……呵呵,這——是——商——業——機——密。」潘老闆笑出聲音,獨特的笑聲依舊怪得很獨特。
這個答案讓白湘凝閉了閉眼,嚥下一句差點脫口而出的髒話。
「好,我明白了。我根本不應該跟你說道理的,因為你的怪是深植在你的基因裡,充斥在你每一個細胞裡。你老爸在你出生時,一定沒料到你會長成這模樣,才會給你取一個繞口、現在用在你身上更是格格不入的名字。」所有的不滿都被她遷怒在無辜的名字上。
她是不曉得二十多年前的潘老爹是怎麼想的,只是「奈娜」這兩個會讓她聯想到性感尤物的字,用在一個高瘦、陰森、又無厘頭的女人身上,只會增加她詭怪的程度。
「是!嗎?你——這——是——在——嫉——妒——我——的——名——字——比——你——好——聽——嗎?」應該性感的潘奈娜偏著頭,無心機地看著她。
如果是白湘凝想像的潘奈娜做這個動作,應該是嬌憨可愛的。但現實的潘奈娜做起來,只會讓人豎起雞皮疙瘩。
「你……」她無言以對。「唉……我沒力氣跟你這條變種香蕉計較了。」最後,她再次把所有怨氣發洩在對方的名字上。
潘奈娜,banana,一條發音不準的變種香蕉。
身心受創,加上現在的驚嚇過度,白湘凝完全失去實地取材的興致。她垂喪著肩膀,拖著腳步,往電梯邁去。現在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離這個女人越遠越好。
「你——的——東——西——忘——了——拿。」走沒幾步,背後傳來潘奈娜平調的呼喊。
「喔。」看到即將被遺棄的作品被高高舉起,她益加無力了。
「你——在——畫——什——麼?交——配——的——蛆——嗎?」稍微瞄到一點紙上的圖樣,潘奈娜又無邪地歪頭發問。
這一句話徹底擊垮了她搖搖欲墜的作者之魂。
她趕緊扶著櫃檯,止住自己跌墜的身軀,巍顫顫地盯住潘奈娜。
「你剛說什麼?你覺得這是什麼?哪一點讓你覺得這對濃情蜜意、密不可分、纏綿難捨的情人像蟲了?」她越問越大聲,到最後簡直是用吼的了。
潘奈娜無辜地蹙起眉頭,指著紙上的線條說;「歪——歪——扭——扭——的——很——像——蟲。」
「我是不是該慶幸,至少你還看得出來他們在做傳宗接代的工作?」自尊已經被打擊到絲毫不剩的她,開始安慰自己。
「上——面——的——性——征——符——號,我——看——得——懂,以——前——生——物——課——有——教——過。」
白湘凝又閉上眼睛,吞了口口水,她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在心裡不斷為自己建設。
現在至少是從低俗的保險套包裝,進步到生物課本了。
可惜心理建設失敗,她開始自爆。
「我完了!我已經枯竭了,畫不出好東西了。」她抓著早已慘不忍睹的亂髮,在櫃檯前扭曲身子。
看她攤倒在地上,潘奈娜好心地建議:「突——破——不——了——瓶——頸,可——以——重——新——學——習。」
「你告訴我,靈感這種東西可以去哪裡學咧?」軟在地上,白湘凝開始耍起無賴。
「任——何——學——習——都——可——以——從——模——仿——開——始。」潘奈娜很務實地說。
聽到這種答案,她又垂下眼瞼,不耐地用鼻子噴氣。
如果有地方可以盜版靈感,當作者的不用這麼辛苦,更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了。
更慘的是,就算她想學習,也找不到可以傚法的目標。
前途,一片空白。
面對著空白的紙張,白湘凝的腦袋也是一片空白。自從那天被樓允湛退稿後,她已經江郎才盡三天了。
眼角小心翼翼瞄過身後那尊優美雕像,強大的心理壓力讓她的冷汗從眉尾滑下,在空白的紙上暈出一朵水花。
「需要我提醒你,蓄意拖稿視同違約嗎?」
冷不防傳來的平靜嗓音讓她脆弱的身子大大震了一下,臉皮不自然地抽搐。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轉身面對大牢頭。
眼神一接觸到沙發上的樓允湛,她先愣了一下,接著擠出很勉強的微笑。
「我的原則是,只要是接下的工作,一定會盡力完成。只是偶爾會有遇到瓶頸的時候。」
「所以呢?」樓允湛放下交疊的長腿,目光灼灼直視她。
被這麼犀利的眼神掃射,弱小又氣虛的白湘凝差點被擊斃。
她緊靠桌沿,用僅餘的力量撐住自己,絕對不能讓他看出她已經腸思枯竭了。
天曉得,這個嚴酷的典獄長會用什麼手段逼她生出作品來!
她努力在僵硬的嘴巴壓出一點弧線,蹩腳地粉飾太平。「所以我現在想試試別的素材,做不一樣的效果。」
說完,她立刻轉身避開樓允湛的視線,手腳無措地翻弄桌上的東西。
「你在找什麼?」看穿她差勁的演技,他不說破,順著她的劇本演下去。
聽到他的聲音,她慣例地抖了一下。「呃……我在找……在找……粉彩,對就是粉彩。怎麼會找不到呢?」一有了目標,她翻得更起勁。
見狀,樓允湛輕輕勾起唇角,靠回沙發,捉回看到一半的雜誌,輕鬆淡然地說:「粉彩在你右手邊數來第三張桌子,左邊第二個抽屜裡。」
「喔,謝謝。」
白湘凝依言在右邊第三個桌子的左邊第二個抽屜找到粉彩。她轉過身子望向沙發上那個安適的人影,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啊!」過了幾分鐘,她終於發現不對的地方,驚愕地大叫出聲。
她的房間裡什麼時候有沙發了……
張著合不上的嘴,她遲鈍地環視室內一圈。每多轉一個角度,她垂掉的下巴就趨向脫臼邊緣一點。
整齊排列的桌子、櫃子,井然有序的書本、紙張和畫具。沒有可怕的垃圾山,沒有被淹沒的走道與床鋪。屋裡的一切潔淨舒爽得像是預售屋,甚至連她忽略已久的床,都被換上全新的粉橘床罩組。
這……應該不是她的房間吧?
「樓先生,我可以請教您一下嗎?」猶處在震驚狀態的她,愣愣地舉手發問。
「請說。」樓允湛再度放下雜誌,有禮地等著。
「你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她手指顫顫地在空中比劃一圈,趕緊退回她在窗前的位置,那是這房間內唯一仍髒亂的地方,也是她唯一僅存的熟悉角落。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他雲淡風輕地說。
白湘凝眼珠子再繞過這房間一回,手指不死心地擦過最近的窗框,沒沾上一粒灰塵的食指又教她傻了一陣子。
能做到這種程度,真的只是稍微而已嗎?
她斜歪著嘴角,不敢置信地再看回那個優雅、瀟灑、總是高高在上的樓大老闆,心中的震撼漸漸被一個疑問取代。
「你剛剛的意思是,這些都是你親自動手完成的?」她問得很不肯定。
如果這真的是事實,那就太聳動了!
樓允湛從沙發上站起,走向她剛剛翻弄過的桌子,隨手幾下子,桌面又回復成一片清爽。
「你覺得還有第三個人願意進入之前那個垃圾堆嗎?」他輕輕瞟過她一眼,像是警告她不該破壞他的辛苦成果。
「你……你你……你太奇怪了!」親眼目睹他利落的收拾手法,白湘凝詫異得抖著手指點向他。
「奇怪的是你。你居然可以在那座頑強的垃圾山裡安然生活好幾年。我從沒花過這麼多時間去整理一個房間。如果你創作的能力可以跟製造髒亂的能力一樣驚人,你現在應該是漫畫界的傳奇了。」他諷刺人的方式非常冷靜又犀利。
「你是什麼時候動手的,我怎麼都不知道?」自動略過他的冷言冷語,她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花了多久的時間,完成連專業清潔公司都拒絕的不可能任務。
樓允湛又看了她一眼,這次眼神中多了一絲憐憫。
「從我第一天踏進這個房間就開始了,你居然到今天才發覺,該說你工作得太認真,還是你實在放空得太過分了?」
再度刪除他話裡的嘲諷,她又被他所創造的事實嚇呆了。
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他居然可以利用每段不到四小時的時間,將一座垃圾堆變成樣品屋。
這也是名設計師該具備的天賦異稟嗎?
「樓允湛,原來你也是怪人一枚。」消化完所有奇跡,她只有這個結論。
她不禁開始懷疑這棟房子的風水了,不然怎麼會聚集來這麼多異於常人的傢伙呢?
相對於她的茅塞頓開,樓允湛依舊是平著一張俊臉。
「如果你休息夠了,東西也找到了,可以請你開始工作了嗎?」鐵面牢頭十分盡責地提醒。
一被人提醒自己的刑期,白湘凝腦袋再度刷成雪白一片,癡癡地望著手中不曉得用途的粉彩。
「如果……我說的只是如果,一切都是假設的喔。」她低著頭不敢看大老闆將有的臉色。「如果無論我怎麼掙扎,怎麼輾轉扭曲,再也擠不出任何創意,畫不出任何圖案。你會怎麼辦?」
「沒有什麼如果,是你的工作,你就該好好做,沒有任何借口。」他毫不考慮,專製冷血地道出他的原則。
這個決絕的回答像一記直拳,狠狠將她擊退好幾步,狼狽地倒在椅子。
「你這個慘無人道沒血沒眼淚、沒心沒肝沒肺沒腎沒脾的暴君!你知道你的要求有多不合理嗎?什麼含蓄內斂又要濃情熾熱!現代哪有這種東西啊……你去樓下看看,那一對對進門來消費的客人,哪個有你要的感覺?如果有,請你帶上來,我一定三天三夜不睡,每一秒都盯著他們素描取材兼學習。」空白的腦袋沒有太多顧慮,她只想抒發她的鬱悶。
現在的快餐愛情裡,怎麼找得到樓老闆的高規格情感?就算找到了,二十一世紀的新人類能理解嗎?
「因為不切實際與遙不可及,稀有的事物才引人憧憬。你漫畫裡販賣的,不也是這種夢幻情境嗎?」
她總是無法反駁他的話,不只是氣勢輸人,他說的也是事實。
「你這個人真的怪得很可惡!」她的新結論。
「我的為人不是你工作的重點。」他一板一眼地說。
「好好好,工作是吧!我也很想立刻動筆畫啊,偏偏就是一點靈感都沒有呀!」她舉白旗坦承,要殺要剮隨便樓大老闆決定了。
不意外她的低潮,樓允湛仍是面不改色。「你需要什麼能激發你思緒的事物嗎?」
「我現在連什麼東西可以幫助我都不知道。」她乾渴得很徹底。「我覺得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裡,根本沒有可以拯救我的人事物。你乾脆把我丟到外層空間,搞不好哪些大眼睛的外星人,很會這種猛火悶燒的純愛咧。」
「抱歉,時間上恐怕安排不來。」他很務實地考慮可行度。
白湘凝抬頭覷了一眼無表情的樓老闆。「我可以請問一下,剛剛是你的幽默感發作下所開的玩笑,還是認真的?」
大老闆回她一個深不可測的眼神。「你現在可以這麼輕鬆嗎?」
收到牢頭的威脅,她很認分地窩回桌上,繼續沮喪。「好啦,我知道去太空是太誇張了,可是你的理想,應該已經在數千年來的演化下被淘汰了。尋找古跡是考古學家的工作,不關漫畫創作者的事啊。」
「考古是嗎?」
她的話讓樓允湛若有所思,一個想法慢慢成形。
兩天後,同樣的房間內,同樣的作者,發出不一樣的靈光。
「樓老闆,我可以叫您神嗎?」緩緩抬起頭來的白湘凝眼泛著閃亮的波光,感激地望住眼前的男人。
突然間,她覺得樓允湛好偉大,冷俊的臉龐散發出一股神聖不可侵的光暈,平板的表情有一種傲然。
總之,是一種神樣般的存在。
「我只要圖稿。」絲毫不稀罕她的感動,樓允湛只要他要的。
就算是被潑冷水,依舊無法澆熄白湘凝激昂的情緒。
她生平第一次感謝老天爺,讓她認識了樓允湛。
如果沒有他,她不會有這種撼動心弦的感受。
彎下脖子,她再次充滿感情地看著緊抱在胸前的東西,眼神裡有著愛憐狂熱與不知名的興奮。
「如果那東西對你的創作有幫助,請你開工。如果沒有益處,麻煩你還給我。」看不下她激動的獨腳戲,樓允湛冷酷地說。
一聽到他要收回她千載難逢的秘寶,她緊張地纏抱住懷中的物品,討好地笑著。「有幫助,大大的有幫助。有了這樣東西,我保證明天一定會生出好作品。」
小心打量他的臉色,她加把勁地說:「只是,今天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我想好好研究一下,多做一些功課,也許會多一些靈感,你說對不對?」
樓允湛半瞇著眼,掃向她因亢奮而粉紅的臉頰。
他發現他無法看透她。
是因為她的一言一行總是脫離常理,所以他才掌握不住她嗎?
今天帶那東西來只是想給她一點不同的思考,沒想到她居然會興奮到差點跪下來膜拜他。
他不懂,那種東西真的值得讓一個女人失去理智嗎?
找不出結論,他只能由她去了。
「你最好記住你現在的承諾。」他冷冷地丟下話,消失在門的那一頭。
門的這一邊,白湘凝依舊漾著癡愚的笑容,著迷地抱著新寶貝,什麼都記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