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環貞身上穿著暖袍,臉色被烘得紅潤。
一早起來,楚環貞就發現自己不但和閻晨同床共枕,還依偎在他懷裡。她只能想說是自己累壞了,累到完全沒有知覺。
原本的寒意全因男人的體溫而讓她四肢暖和,連帶地她整個人也如同煮熟的蝦子,自始至終都還可以感覺到那怦怦心跳,甚至不敢直視閻晨的眸光。
「在下裘嘯天,是鳳兒的遠房表哥。」名為裘嘯天的男人,沉穩、內斂,沒有任何形於外的表情。
這次回南城,楚天鳳原本力邀閻晨到楚家莊作客,也等同是帶鳳小姐回娘家,但閻晨堅持在聞香客棧會面。
自從確定身邊的女人不是楚天鳳之後,閻晨還不知道真正的楚天鳳在何處,豈會傻到去自投羅網。
一直以為楚天鳳在主持楚家莊大局,看來幕後尚有高人,不知是麗谷的情報太不靈光?還是這個裘嘯天太會隱藏,直到現在才現身?
「鳳小姐,看你氣色很好,想必二爺待你很好。」楚天鳳帶著笑意,眼神卻精明銳利。
楚環貞微笑道:「楚總管,二爺對我很好,請不用掛心。」
「鳳兒,」裘嘯天笑道:「在麗谷一切可好?」
楚環貞客氣地道:「表哥,一切都好。」
「鳳兒,喝口熱茶,天冷,別著涼了。」那一聲鳳兒既輕且柔,閻晨毫不避違的在外人面前展現柔情,親手替她斟滿熱茶。
楚環貞渾身一顫。「多謝。」
閻晨笑道:「跟我客氣什麼,我們是夫妻呀。」
他仍是一身慣常的白衫,但今日的他與以往大不同,對她的態度就像冬陽般,令她感到暖乎乎的。楚環貞無法不這麼想,閻晨是故意在外人面前對她表現出恩愛情意。
雙方人馬簡單寒暄過後,裘嘯天立刻將話題導入正事,他道:「鳳兒,關於南城西方那處莊園,手印可是你親手捺的。」
閻晨牽住她的柔荑,柔情地道:「你可要告訴你表哥,那是你親手捺的,我可沒強迫你。」
「表哥,是我捺的。二爺說楚總管要經過我同意,所以我就……」這個閻晨可不可以不要牽她的手?這樣會讓她的思緒中斷,舌頭也似打了結,根本無法說話。
「鳳小姐?」楚天鳳冷眼看著他們之間的情意,淡道:「那處莊園式老爺最喜愛的一處房舍,聽說老爺以前在那裡養了許多奇珍異獸,可惜呀,後來那些罕見的異獸都變賣求現了。」
「環貞。」
裘嘯天原意是喊楚天鳳,可楚環貞卻抬首,等一抬首,才驚覺自己反應錯了,只好連忙又垂首。
閻晨清清楚楚看見她的動作,卻仍帶著笑意。
裘嘯天繼續道:「鳳兒嫁夫該隨夫,況且這是跟麗谷的交換條件,相信閻二爺一定會有所作為,努力讓兩家和好,永享平安幸福的。」
楚天鳳連忙頷首表示贊同。「表哥說得有理。聽說閻二爺想要養馬,那可選對地方了,那個地方佔地寬廣,還有一片肥沃的土壤,可以種出鮮美的糧秣。」
閻晨笑道:「那沒問題的話,後續的轉移手續就請盡速辦理。」
「沒問題。」楚天鳳一口答應。表面功夫做得十足,這次主要是要楚環貞回莊一趟,於是她道:「閻二爺若不反對,趁時候還早,讓鳳小姐回莊,莊裡的人都對鳳小姐思念甚深。」
閻晨頷首。「那是當然,鳳兒……」
一聲輕喚,卻沒有喚起低垂眼簾的楚環貞,於是閻晨再喚:「鳳兒,怎麼了?」
「啊!」楚環貞這才回神。「沒事,我沒事。」
「看來鳳小姐和閻二爺很恩愛,這樣我就放心了。」楚天鳳笑道:「鳳小姐,莊裡的人非常想念你,還請你回莊一趟探望莊內的老老少少,也可以指示我們大家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莊裡的大小事務。」
楚環貞抬眼,看著閻晨。
閻晨溫柔笑笑道:「回去吧。晚飯前,我讓峰弟在楚家莊外接你,明早我們再回麗谷。」
雙方再客氣的寒暄,閻晨、展劍鋒親自送他們下樓。
見楚總管一行人上轎離去後,閻晨對展劍鋒附耳道:「峰弟,讓人盯緊楚家莊的行動。」
自從楚天雲成為閻河的人之後,麗谷就再也沒有對楚家莊動過任何歹念。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每次和楚家莊的人交手,閻晨和展劍鋒雖然在明,但還有一閻河為首的人馬在暗,就怕楚家莊會使出下流手段。
抽絲剝繭,事情似乎已經逐漸明朗,只需再確認一事,那麼楚天鳳的真實身份就可以明白確認了。
「告訴我在麗谷的一切。」
回到楚家莊,為避人耳目,楚天鳳特地將楚環貞帶回自己的閨房,兩人關起房門後,楚天鳳立即展現咄咄逼人的態度。
「我和秋美獨居在一處院落,平時難有機會可以見著二爺。」楚環貞一臉沉靜,實話實說。
「你的意思是,閻晨沒跟你同住一間房?」
「嗯。」這樣的私密話題,楚環貞很不想談,但恐怕由不得她。
「不可能!剛剛我明明看見閻晨對你很好,你是故意騙我的嗎?」
「我沒有騙你,這是真的。不信你讓秋美回來,你可以問她。」楚環貞淡淡辯解。
楚天鳳緩下心緒,口氣刻意放柔。
「也對,你也沒那個膽子敢騙我。不過,以你的美貌,閻晨怎麼可能不被你吸引,他應該會像那些被美色迷惑的昏君,對你言聽計從,最後只愛愛人而放棄江山。」
「閻二爺不是那樣的人。」楚環貞想著,要是閻晨是那樣的人,她是否就不用吃這麼多苦頭,心也不會沉淪得這麼快。
「大家都知道他跟城裡名妓張詩詩很要好,難道你連一個妓女都比不上?」
「……」楚環貞無言,只能默默聽訓。
「官府的人明知張詩詩是閻晨的老相好,明知閻河和閻晨就窩藏在麗谷之中,可是卻沒有人敢動麗谷。為官的兩張嘴,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楚天鳳明白,若要報仇雪恨,靠官府還不如靠自己。
這些年來,那些為官的大爺有多麼勢利,楚家莊得要貢獻多少銀兩,才肯派出捕快去抓人,但現在卻連銀兩都使喚不了官差。
因為麗谷的惡勢力年年壯大,官府根本不想招惹他們,就怕會死於非命;況且,楚家莊已經沒落,官府更是犯不著為了楚家莊而去惹怒一群盜匪。
「鳳小姐,閻二爺不是我能夠使喚的。」張詩詩的名如雷貫耳,楚環貞像被針紮了心,那是無法喊出口的痛。
「既然你使喚不了他,那就像辦法殺了他,最好連閻河一起作掉。」
楚天鳳從懷裡拿出一包藥。
「不……」楚環貞連連搖首。
「你別忘了是誰把你撫養長大的;你別忘了我是怎麼讓你衣食無虞的;你別忘了你娘的墳還在楚家莊;你別忘了當年事誰幫你處理後事的。」楚天鳳迭聲強調。
「我沒忘!我感謝楚夫人和鳳小姐為我和我娘所做的一切,但是我不能殺人。」難得地,楚環貞的語氣有著微微激動。
「你若不殺了閻河閻晨,我就把你娘的墳給掀了,讓她在天之靈難以安息,讓她看看她的好女兒是怎樣對待我的!」
楚環貞一臉淒苦。為什麼要讓她做這樣的抉擇?
威脅不成,於是楚天鳳只好溫情喊話。
「要不是你在南城大街北縣太爺的公子撞見,縣太爺公子登門來提親,我何必要急著把你送進麗谷;若不把你嫁進麗谷,你就一定得去當縣太爺公子的小妾,因為只有麗谷的勢力才能跟縣太爺抗衡。」
明知這是楚天鳳有意安置的罪名,楚環貞還是只能承受。「我懂。」
「貞兒,只有你明白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我得肩負起重振楚家莊的重責,我還得對抗麗谷的攻擊,我對那些死在大火之下的亡靈發過誓,我若無法血債血還,就讓我直接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鳳小姐!」楚環貞沒想到楚天鳳會發下這種毒誓。
「天祥的腦子燒壞了,整天只知道吃喝玩樂,我是不可能指望他了。我只有你、表哥,我們得同心協力,是不?」楚天鳳握緊楚環貞的雙手。
「我明白鳳小姐心裡的苦,可是我真的做不出殺人的事。」
「貞兒,你怎麼這麼笨!你難道不知道閻晨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你?」
楚天鳳故意說出恫嚇的話。
「我甘願替你擋去所有災難,我早就將生死看破了,我願意捨生來報鳳小姐的恩情。」
「你!」楚天鳳氣急了。「你是說你寧願自己死,也不要閻晨死嗎?」
「鳳小姐,雲小姐懷有身孕了。」
「什麼!」楚天鳳顯得很吃驚。
「雲小姐的孩子再過不久就要出世。我們都有失去雙親的痛,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冤冤相報何時了?鳳小姐,你就放下一切吧。」這是第一次楚環貞拒絕楚天鳳的命令。
「她居然懷孕了!難怪她不可回來。她根本就是一心向著閻河,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懷了閻晨的孩子?」楚天鳳咄咄逼問。
「我沒有懷孕。只要楚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何不一切就到此為止?」
楚天鳳仰天苦笑。「就算我想一切到此為止,閻河也不會放過楚家莊的!」
「不會的,雲小姐人很好,她不會讓閻大爺做出傷害楚家莊的事,你看我這個楚天鳳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怎麼?當了二爺夫人變得不簡單了,不僅話變多,居然還能教訓我。是閻晨給你的膽子?還是他已經知道你是假的楚天鳳?」楚天鳳深沉的眸裡全是算計。
楚環貞猛搖頭,卑躬屈膝地道:「鳳小姐,貞兒不敢,閻二爺什麼都不知道。」
楚天鳳仍是把那包藥粉強塞進楚環貞手中。她相信一向乖巧、對她言聽計從的楚環貞絕對不會背叛她。
「這藥無色無味,以一小茶匙加入飯菜裡,食入者一天後才會暴斃,所以絕不會懷疑到你頭上。」
楚環貞仍搖首,表情凝重而淒苦。
「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至少得除掉一個人,否則我就挖你母親的墳,讓她暴屍荒野,讓她難以安息。」楚天鳳陰冷地道:「貞兒,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
「好,我答應你,我都聽你的。」楚環貞握緊那包藥粉。
這樣的爭辯無意義,十年多的仇恨,已蒙蔽了鳳小姐的心智,根本無法聽進她的勸言。她心中已下了決定,就讓她來承受著所有的一切吧。
楚天鳳眼露歡喜。「這才是我的好貞兒。你放心,你下手之後,我會讓人把你送出麗谷的。」
「不用了,既然不會懷疑到我頭上,若送我走,豈不讓麗谷的人心生疑竇。」心思一定,楚環貞已恢復慣常的寧靜,唇邊有著篤定的笑意。
「你說得有理。如今雲兒有了閻河的骨肉,那我可以饒閻河不死,我也不會對麗谷的人下重手,但我一定得拿閻晨的命來祭祖,否則我有何顏面站在那些死去的家人墳前?」
楚環貞頷首,靜默無語。
她已經盡全力了。
她只能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解決這一連串難題。
清澄的天光,午後時分,風吹竹林,沙沙作響。
閻晨看見那座墳,那墓碑上寫著:
楚氏之墓,不孝女環貞。
楚環貞?
閻晨心中一震!那不是楚總管自稱的名字?
這裡位於楚家莊外的山坡,雖是楚家莊產業,但這裡算是偏僻荒郊;他憑著從前的記憶,熟門熟路的找到這塊墓地。
這裡有幾十座墳,大都姓楚,看來是楚家的墓園,他一一找尋著,終於發現了這塊墓碑。
他擰眉細思,在聽見那踩著枯葉的窸窣足音時,連忙退守到隱密的大樹之後。
遠遠地,只見「楚天鳳」推開竹林邊的小門,穿梭在許多墓地之間,最後來到剛剛他所站立的墓前。
她用那白柔的雙手,不畏骯髒,掃除墳頭上的枯葉及泥土,打理了片刻,才雙手合十擱在胸前,在墳前雙膝跪下。
「娘,貞兒來看您了。」她帶著笑意,眼神專注。
「娘,今日太倉促,來不及備酒菜,下次貞兒帶您愛吃的荷葉糕來看您,您說好不好?」
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貞兒嫁去麗谷之後,二爺對貞兒很好,請娘不用掛心。」
冬陽燦爛,映照她拿晶亮的大眼上一層水霧,她的語氣愁緒中有著淡淡歡喜。
「當鳳小姐替身已十一年,如果早幾年貞兒就替鳳小姐受過,讓貞兒跟著娘一起去,讓麗谷報了血海深仇,是不是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紛爭了?」她歎了口氣,有著不自覺的苦笑。
「娘,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大家都被環境所逼,要怎麼做才能兩全其美?貞兒明白,鳳小姐跟二爺都一心想報仇,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造化弄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放下仇恨之心?」
「貞兒從沒想過會活這麼久,總以為很快就可以去見您,沒想到貞兒還有幸能夠嫁給二爺。」
她看著墳,有好半天都沒說話,深深歎了氣之後,才又說:「娘,鳳小姐對我們有恩,該還的我一定會還給她;娘,貞兒好想您,真的好想您,我好想去見您;娘,清明節,貞兒恐怕無法來為你掃墓了。」她努力將淚水含在眼眶之中,不想在娘面前顯現脆弱。
「娘,時候不早了,貞兒得走了,請娘保佑二爺、保佑鳳小姐,保佑他們平安幸福。」
她起身時,雙腳因為久跪而差點跌倒,幸好即時穩住,沒有慘跌。
這時,閻晨差點就要衝出去扶她,幸好最後沒有躁動,看著她循著來時路走回去,他這才從大樹後探出身。
他的耳力極好,將她的喃喃自語全聽進耳裡。
從她聽話裡,可以拼湊出事情的原貌。她只是楚天鳳的替身,她只是代替楚天鳳擋麗谷的刀劍。
楚天鳳究竟給了她什麼樣的恩惠,讓她可以代替楚天鳳受死?他是否可以慶幸麗谷沒有殺錯人,否則他又情何以堪?
她最後那一段話讓閻晨心中升起無限愛憐。他如此待她,她居然還要她娘保佑他們平安幸福。
她以楚天鳳之名嫁進麗谷,早該知道麗谷不會善待她,但她還是要代替楚天鳳而來。
以楚天鳳的心性,難道就像是逼迫楚天雲的方式一樣,將她逼來麗谷,好幫楚家莊做些危害麗谷之事?
千頭萬緒,只是,他該揭穿這一切嗎?又要如何揭穿?這反而讓閻晨躊躇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