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就為什麼在這裡,我們剛才搭的是同一班捷運。」他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別一副把他當成加害者的樣子!現代社會男女誰才是受害者,還不一定呢。
「哈,是嗎?知名大律師也搭捷運啊?這麼節儉,連部車都捨不得買嗎?」薛雅箏諷刺他小氣到連車子也捨不得買。
梁爾競一點也不生氣,依然面帶笑意地說:「不,你錯了!我有買車,而且是讓你跌破眼鏡的高價好車,只是平常上班不開罷了。我算過,在城市裡移動,汽車並不會比大眾運輸工具快,時間就是金錢,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車陣中。」
錢!又是錢?
薛雅箏嘴角抽搐,懷疑這人的嘴裡除了錢,還能吐出什麼來?
「況且,現今油價居高不下,若再加上停車費用——倒楣的話還得加上拖吊費用與交通罰款,其實開車絕對不是最划算的選擇,如果你未來有以車代步的打算,我勸你再多考慮一下比較好。」
他說得真誠懇切,而她卻是聽得萬分不爽。
「是嗎?」薛雅箏不以為然地從鼻孔裡哼道。
其實她的家人朋友也曾給過同樣的建議,可見梁爾競這項建議確實真心誠意,只可惜此刻她可是半點感激之情也沒有,一個黑心冷血的傢伙,憑什麼給她良心的建議?
梁爾競看她的樣子,知道她沒聽進去,笑笑沒說什麼,繼續往前走。
薛雅箏望著他規律邁步的強健背影,咬了咬唇,心想他怎麼就這麼走了?
可能是與他的唇槍舌戰還不過癮,他就這樣瀟灑地揮揮衣袖離去,她心裡竟有種悵然若失的奇異感。
怪了!他這人並不是沉默寡言的人,那幹嘛惜字如金啊?
噢,是了!與她談話又沒咨詢費可拿,難怪他懶得多說。
想到這兒她更生氣了,氣惱地跺跺腳,快步追上去。
「喂!你剛才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出門去賺黑心錢了?」
她身材不矮,窄裙下修長的美腿,以與他相近的步伐急促走著。
「你這是在刺探敵情嗎?」梁爾競略慢下腳步,撇唇笑睨著她,眼中充滿嘲諷眸光。
同行相忌,難道她不知道有些事不該問得太多?
「誰對你的黑心事業有興趣呀?我只是同情那些不知情的客戶,他們可知道自己即將像綿羊一樣被你痛宰剝皮?人呀,黑心錢還是別賺太多!」
「呵,是不是黑心錢的定義很難說。我承認我收費比別人高,但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我沒強迫他們來找我,而且收費都是事前就協議好的,他們還是很樂意接受呀!明知道我收得貴,慕名而來的人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我收得愈貴,他們就認為我愈高明,其實我也很無奈呀!」所以說,不是他黑,而是時勢所逼,他只是「迫不得已」順應大家的期許罷了。
「你這個——」
好個厚顏無恥的傢伙,他根本是在替自己的黑心找借口嘛!
薛雅箏揪緊皮包的背帶,銀牙咬得緊緊的,差點沒被他的厚臉皮氣到吐血。
「啊,抱歉,我恐怕得先走了!」
梁爾競看看腕上的皮帶表,面帶笑容道:「和你聊天很愉快,只可惜我的委託人就快到了,不能陪你多聊,我很遺憾,下回有空再陪你聊了。」
說完,他幾個大步往前,很快拐進辦公大樓裡,消失了蹤影。
愉快?!薛雅箏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行道上,不敢相信他說出愉快兩個字。
拜託!他們只差沒大打出手而已,唇舌相譏算得上愉快嗎?
再次確定他是個舌粲蓮花、騙人跳樓不償命的傢伙之後,薛雅箏搖搖頭,也拐進自己的辦公大樓。
認識他,算她倒楣啦!
不過——
她很好奇耶,最後究竟是哪個倒楣的女人,會成為這個「錢夫」的老婆?
謝天謝地,那個「錢婆」絕對不會是她!
從美國回到台灣開業,經過詳盡的籌畫,「薛雅箏律師事務所」終於要正式開始營運了。
開幕前一天,學校的師長、同學、學長送來許多花籃祝賀,她珍惜地排放在門口增添喜氣,而隔壁那個死對頭沒失禮,居然也送來兩隻漂亮的大花籃。
最令人驚訝的是,他沒請花店代送,是親自送來,還特地進來事務所晃晃,繞了一繞。
基於待客的基本禮儀,她只好忍耐地陪著那個活像來視察的傢伙四處參觀。
那個連廁所都「觀摩」了的傢伙,看完整間事務所,只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佈置得不錯嘛。」
「哪裡。」聽不出是不是真心的,薛雅箏很勉強地擠出笑容,客氣地回應。
敵人沒丟來手榴彈,她只好收起烏茲衝鋒鎗。
「呵,真不愧是大小姐的事務所,肯定投下大筆資金裝潢吧?這樣精緻有品味的設計,我們這些小老百姓真是望塵莫及呀。」他伸手撫過她特地從國外運回來的一幅名家油畫畫作,淺笑著道。
唔?這是讚美還是諷刺?薛雅箏敏銳的警報天線發出訊號,她立即蹙眉思考,這句話是否有諷刺的意味?
然而還沒想出個結論,敵人卻已經準備鳴金收兵了。
「事務所裝潢得很棒,明天就要開業了吧?祝福你事業亨通,一帆風順。」
「……謝謝。」
瞪大眼瞧了他半晌,還是聽不出半點諷刺的意味,她只好很悶地道謝。
「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臨走前,那位黑心律師還很詭異地笑了,那笑容讓人莫名其妙,但任誰都看得出他臉上洋洋得意的調侃之色。
敢情他是特地來奚落她一頓的?薛雅箏快氣炸了,這男人送花籃來祝賀根本只是幌子,其實他只是藉機來窺探敵營,順道諷刺她幾句。
他一走,她立刻孩子氣地把他送的大花籃,擺放到最遠的角落,彷彿這樣就可以把邪魔驅逐到遙遠的地方。
可恨的男人,離她遠一點吧!
開幕當天,她依照台灣的習俗,請知名的大師挑好了時辰,準時在大吉大利的時刻燃放一串長長的大紅鞭炮,慶賀事務所開張營業,也冀盼未來經營順心,年年順遂。
不知是時辰選得對還是她真的事業運亨通,中午不到,她事務所的第一位客戶便上門了。
那種彷彿見到自己第一個孩子的驚喜與悸動,充斥在薛雅箏胸膛中久久不散。
為了這名事務所的第一位客戶,薛雅箏親自倒水端茶,款待這位貴客。但——貴客一口都沒喝,只是不停地拿著手帕拭淚。
「薛律師,你一定要幫幫我。」已屆中年的婦女不斷地哭泣,手帕都濕透了,開始翻開陳舊的皮包找面紙。
「張太太,有什麼需要我協助的,請儘管告訴我。」薛雅箏遞給她整盒面紙,婦人連抽了好幾張,又是擦眼淚,又是擤鼻涕。
「我老公要跟我離婚。」婦人終於能夠開口,聲音卻還是哽咽。
「噢。」薛雅箏隱隱發出一聲驚呼,然後又追問:「到底怎麼回事呢?可以請你告訴我嗎?」
婦人又痛哭一場之後,才哽咽地開始訴說:「是這樣的,我叫蘇美玉,二十年前嫁給我的丈夫……」
原來,蘇美玉以前可是小戶人家的千金,嫁給丈夫張清源之後,拿著父親給的一大筆嫁妝,開了一間小工廠,夫妻倆同心協力,將原本只有十人的小工廠,擴展至今日數百人的規模。
可恨的是,「男人有了錢就搞怪」這個鐵的定律,也在張清源身上應驗了。他有了錢,開始不斷偷腥找刺激,不時有女人鬧到家裡來,但蘇美玉都忍氣吞聲,只為了勉強維繫婚姻。
而張清源那個負心漢上酒店「調劑身心」也就算了,前陣子居然跟一個才二十出頭的美眉,光明正大地同居起來,如今連家都不回,生活費也不給,還要逼她簽字離婚。
「所以你今天來,是希望我替你打贏這場離婚官司,爭取贍養費嗎?」
「不!我不要贍養費,我也不想跟我先生離婚,我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我丟不起離婚的臉!我只要我先生回家,只要他回家就好……」蘇美玉哭得淅瀝嘩啦。
薛雅箏有點無言,基本上她很想勸對方甩了這種沒良心的丈夫,但她只是委任律師,必須尊重當事人的決定,沒有權力左右她的決定。
「……好,張太太,你想維持這樁婚姻,我也尊重你的選擇。那接著我們就來談談,該如何使你先生訴請離婚無效……」
經過兩個小時的長談,薛雅箏總算明確地瞭解被害人的需求,原來她並不希望離婚,還是希望丈夫能夠回頭,回家與他們共享天倫之樂。
她詳細作了筆記,準備好好搜尋相關資料,畢竟是她的第一位客戶,她一定要順利達成她的請托。
談話結束後,薛雅箏親自送蘇美玉離開。
搭電梯到一樓,一出大門,很不湊巧地遇到隔壁的黑心壞律師,他似乎也正要送客戶離開,只見他極其禮貌地護送身旁那位又矮、又禿,還有啤酒肚的中年男子下階梯,並一路送到對方的賓士轎車旁。
「清源?!」
這時,薛雅箏身旁的蘇美玉忽然大喊一聲,不但嚇了她一跳,也引起對面兩位男士的注意。
「美玉,怎麼是你?」原本正要上車的中年男子回頭一看,神情頓時大變,抖動一身肥肉,朝她們直衝過來。「你這婆娘怎麼會在這裡?!」
婆娘?薛雅箏蹙起了眉頭。她的當事人認識這頭沒禮貌的神豬?
「你這死沒良心的負心漢!」原本小可憐模樣的蘇美玉,一見到沒良心的丈夫也是一肚子火,夫妻兩人竟然就當街對罵起來。
薛雅箏這才知道,原來這頭神豬就是蘇美玉的丈夫。
兩名當事人吵得不可開交,兩位委任律師嘴湊在一起,自然也開始唇槍舌劍。
「我當事人的丈夫怎麼會在你那裡?」薛雅箏狐疑地質問,活像人是他下符咒騙來的一樣。
「我也才正想問呢,我當事人的妻子怎麼會在你那裡?」梁爾競也用抓賊的眼光,懷疑地看著她。
「怎麼?只准你有委託人,我不能有嗎?她來,自然是委託我替她進行婚姻訴訟。」薛雅箏不服氣地道。
「婚姻訴訟?」梁爾競眼中閃過一道光采。「原來她也想離婚,那這件事就好辦了。」
「誰想離婚啊?她是來要我替她阻止離婚判決成功的——唔!」薛雅箏突然發現自己無意中洩露了機密,急忙摀住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呵,原來如此,我當事人的妻子無意離婚啊?」梁爾競笑得就像偷舔了奶油的貓,好不得意。
唔,如果張太太不肯離婚,那就比較棘手了。不管對她或他都是!梁爾競臉上不動聲色,心中思量沉吟著。
「是又怎麼樣?」反正已經被他聽到了,也來不及收回,她索性凶巴巴反問。
「沒什麼,只是要提醒你,這是一場難打的硬仗,難得你有客戶上門,卻是要與我對打,希望不會折損了你的自信。」
聽來客氣的一番話,卻讓她聽得一肚子火。官司都還沒打,他就把自己說得好像十拿九穩,穩操勝算一樣,真是可恨!
「放心!只怕你輸得太難看,當庭痛哭那就糟了,不過你放心,我會好心地借你一條手帕的。」
薛雅箏虛假地朝他甜甜一笑,隨即拉下臉,旋身走開,去勸她的當事人冷靜。
對那些缺心少肺、沒血沒淚的臭男人,再怎麼多費唇舌,都是白費力氣!
一般來說,離婚為強制調解的案件,必須先經由調解委員會進行調解,調解不成才會正式走入法律程序。
但因為薛雅箏的當事人蘇美玉不同意與丈夫離婚,而丈夫卻堅持要離,因此調解破局,確定已進入法律程序。
「好啦,差不多了!」薛雅箏從列表機裡拿出剛印好的文件,滿意地看著自己所寫的答辯書。
自從得知她委託人的丈夫所聘請的律師,正是對面那個無血無淚的黑心律師之後,她更加卯足了勁兒,徹夜找資料、查詢民法條例,才寫出這麼一份文情並茂、感人肺腑的答辯書,比當初在美國實習時還認真呢。
明天就要寄出答辯書了,這是她與黑心律師的第一場戰役,也是正義與邪惡的戰爭,她要是輸了,怎麼對得起所有濟弱扶傾、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的法律人呢?
所以她要贏,非贏不可!
現在很晚了,她得趕快回家養精蓄銳,專心面對明天的挑戰才行。
臨離開辦公室之前,她刻意瞄了眼窗外,對面一片漆黑,看來黑心律師早已下班了。
他對這場戰役倒是挺有自信的嘛!她心裡滿不是滋味的,更覺受到莫大污辱。
她為了贏得這場戰爭,在這裡努力寫答辯書到快十一點,而那傢伙七早八早就走人,分明是不把她這個對手放在眼裡!
薛雅箏又氣又惱,瞪著對面漆黑的窗戶忿忿地嘀咕:「你別得意,到時候輸贏自然見真章!」
若是輸了,他就別哭喪著臉,她是不會同情他的!
咬了咬唇,她不知和誰賭氣似的,用力拍熄電燈,離開辦公室。
交出答辯書之後,不久,第一次離婚訴訟在家事法庭開庭了。
薛雅箏與梁爾競代表兩位當事人當庭辯論,真可謂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好不精采。一番激烈的雄辯之後,饒是英明的法官也難以立即驟下判決,於是裁定擇日再行開庭。
這是很正常的,離婚訴訟總得經過冗長的程序與時間在法庭上纏鬥,但薛雅箏就是覺得懊惱。
不能一次就讓梁爾競丟盡面子,令她相當不甘心。
離開法庭之後,她與當事人蘇美玉道別,柔聲安慰她別太擔心,鼓勵她振作起來,繼續堅持下去。
送走了當事人,一轉頭,看見梁爾競走來,薛雅箏哼笑了聲,冷冷地道:「你的當事人拋家棄妻,不盡夫責,狀況對我方很有利,你等著跪地求饒吧!」
「是嗎?事情未到最後一刻,我從來不敢輕易斷言。」梁爾競依然是那副掛著淡淡笑容的該死閒適表情。
「你倒很謙虛,不過那並不能阻止你輸得一敗塗地,下回開庭我方一定——」
咕——嚕!
突如其來的響亮聲響,讓兩人都愣了一愣。
「什麼聲音?」梁爾競狐疑地問,在看見她瞬間爆紅的粉臉時,恍然大悟。
如果他是個謙謙君子,就該假裝沒聽到她肚子的咕嚕響,然而他從來不是,一抹大大的興味笑容,浮上他的俊顏。
「餓馬怎麼可能跑得快呢?我說你,要上戰場之前,起碼該填飽肚子吧?」
「要你管!」窘迫得恨不得昏死的薛雅箏昂高下巴,扭頭就走,刻意擺出高姿態強充氣勢,深怕他看出她的難堪。
早知道一大早就應該買早餐來吃的,可是那時候因為緊張吃不下,沒想到卻在說得慷慨激昂時鬧出這種笑話——還是在那傢伙面前!
嗚嗚,她不要活了!
原以為好意被擲回臉上,梁爾競會惱火地掉頭就走,沒想到他居然滿不在乎地跟了上來。
「薛雅箏?」
「幹嘛?」她防備地瞪著他,穿著高跟鞋的雙腳沒有絲毫停頓。
「我肚子也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他就像問她天氣那般自然地開口。
「一起去吃飯?!」
薛雅箏雙眼瞪得比拳頭還大,活像他不是約她吃飯,而是問她要不要上賓館一樣。
「對啊!這附近有間小餐館還不錯,料好實在又便宜。我們好歹曾是同學,一起吃頓飯並不奇怪吧?」
不奇怪?
那、才、奇、怪!
她和任何人吃飯都不奇怪,惟獨和他一起吃飯很古怪,就像兔子與野狼一起共餐一樣,荒謬詭異得很。況且——還是便宜的小餐館?
那滋味想必令人不敢恭維!
好吧!薛雅箏承認自己有點大小姐的嬌氣,打小嬌生慣養,是父母用錦衣玉食餵養大的,太簡陋骯髒的餐館,她根本連走進去的慾望都沒有,哪怕是餐點再怎麼便宜、好吃。
見她一臉懷疑又不敢領教的表情,他不生氣只覺得好笑。「怎麼,你怕我把你帶到黑店當成肥羊宰?還是你不敢跟我同桌進食,怕自己會愛上我?」
「鬼才會愛上你!」這個人真的好——好不要臉!
如果這時候薛雅箏氣到噴出一口血來,自己都不會感到奇怪。
這人的自戀簡直到了厚顏無恥的程度!他真以為她會愛上他嗎?別開玩笑了,那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
「如果不是,你為什麼害怕跟我吃頓飯呢?」
他還敢擺出一副不相信的模樣,薛雅箏真的要吐血了。
「好!去就去,誰怕誰?」為了不讓他把她看扁,她豁出去了。
「很好。」梁爾競臉上笑容依然平淡,然而眼眸深處卻閃著一絲頑皮的笑容。
即便聰明幹練如她,也禁不起人家激她幾句。
女人呀,真是一種複雜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