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柏昀正準備出門;今晚她隨性地穿著一條喜歡的淡藍色牛仔褲和白襯衫,出門前一刻,她折回臥房在頸際動脈噴上玫瑰花的香氛,這才搭乘電梯離開華廈頂樓的豪華寓所。
從岑子黎出院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相約用餐。舒柏昀特地選了一家氣氛輕鬆、餐點別具風味的餐廳,這間餐廳她經常光顧,對它熟得就像是自家的廚房。
重要的是,他們不需要盛裝出席,不需要使用繁複的餐具,更不需要隨時注意餐桌禮儀,甚至用手抓食物也不會引來側目,卻可以吃到風味絕佳的地中海餐點,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家中客廳沙發上用餐般悠閒。
舒柏昀很清楚,如果她把岑子黎帶到這間她熟悉的餐廳用餐,就表示她已把他視作非常親近的「朋友」,這個定義有點介於「朋友」和「戀人」之間,擺盪猶豫。
餐廳距離舒柏昀住處約有兩三條長街,岑子黎把車停在華廈停車場,他們選擇散步過去。
路途中,岑子黎問了她許多奇怪的問題,像是她比較喜歡海還是山,她偏愛散步的地點是森林還是沙灘,她愛狗還是愛貓,彷彿誘導似的,他開始問起婚禮的形式和邀請的賓客名單。
舒柏昀感到驚訝,她以為這個話題他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等紅綠燈的時候,她表情嚴肅起來。
「等一下,我沒有說要嫁給你。」
岑子黎和她並肩站在斑馬線前,斜睨她一眼。
「昨天我的家族為了你緊急召開家庭會議。」
「什麼?」她聽出他語氣裡的嚴重性。
舒柏昀住的那棟華廈是岑氏集團旗下建築公司興建的住宅,裡面住了岑家直系旁系眾多親戚,他們和舒柏昀的看法完全一致,既然訂婚的對象不是應可柔,照理說,岑子黎應該會主動取消婚約,沒想到他卻讓她住進岑家蓋的華廈,看似兩人關係匪淺。
岑子黎的伯父主動派人調查她的背景,懷疑她到底是拜金女,還是腦神經科學的專業醫生。最後下了結論,以舒柏昀的身份不適合嫁到岑家,當情婦可以,但別住到岑家蓋的建築物內。
原本簡單的婚事卻弄得如此複雜,其中甚至得考驗岑子黎對舒柏昀的信任度,他壓抑不滿,耐著性子向她解釋目前的狀況。
「你父親的財務出狀況,負債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嚴重。那間原本打算送給我們當結婚禮物的高爾夫球公司現在看起來變成了一個誘餌,只想引誘我上鉤。」
看著她一頭霧水的表情,他繼續說:「簡單地說,我的家族成員建議我和你取消婚約。」
自從岑子黎住院之後,她完全忘了要處理他們訂婚的事情。此時,綠燈已經亮了,舒柏昀和岑子黎都沒有移動腳步,她直覺他們去不了那間餐廳了,也白白浪費了美好夜晚。
抬頭斜睨他,他表情凝重,完全不像要輕鬆用餐的模樣。
「我不知道……」舒柏昀沉思地頓了一下,這才說:「我父親真的有財務危機?」
「你真的不知道?」岑子黎懷疑地望著她。
他們將近二十年沒見面,她怎麼可能會知道她父親的財務狀況!舒柏昀搖了搖頭,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我還是有折衷的辦法。我們仍舊結婚,只是岑家企業不會負擔你父親的負債,也不會為他做任何銀行貸款的擔保人。」岑子黎很實際地說。
這話聽在舒柏昀耳裡卻讓她非常驚訝,她抗議地說:
「慢著!我以為這件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我沒有打算和你結婚。」
「是嗎?」岑子黎以凌厲的眼光審視著舒柏昀。「或許這只是你以退為進的一種手段,正如傳言,你其實是個充滿心機和城府極深的女人,為了挽救父親的企業,不惜使用欺騙手段,只為了釣中我?」
以退為進?舒柏昀不以為然地蹙起眉宇,帶著怒意看著他。
「我想你高估了我和我父親的關係,我不可能為他做出這樣的犧牲。我們二十年沒見面了,他連我是大學畢業還是研究所畢業都搞不清楚,我為什麼要為了解救他的財務問題嫁給你?」
「這只是我家族其他人的推測,而我想當面問你。你是嗎?你是否要我負擔他的債務,才肯答應嫁給我?」岑子黎冷酷無情地盯著她問。
舒柏昀感到心冷,她今晚只是想帶他去她最喜歡的餐廳享用晚餐,她只想感激他曾經救過她,而不是站在路上討論她是不是處心積慮想嫁給他。
舒柏昀不自覺地退開一步,以一種冷靜的眼光凝視著他,然後說:
「你就當我是好了,這樣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會比較容易一點。或許你接下來會繼續懷疑,是我安排林傲軍殺傷你,好讓我可以住進你的華廈;你可以對我有種種揣測和懷疑,那是你的自由。」
岑子黎微挑了挑眉,無話可說,他只是引述別人的看法,卻換來她激烈的嘲諷。
夜晚街道上的車輛川流不息,有一家四個人走經他們身邊,討論晚餐要吃些什麼。路燈都亮起來了,天空遙遠訴說著宇宙無邊無界,他和她因著一連串的謊言和錯誤才會相遇,這是一開始就清楚的,她終究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我們別牽扯這麼多,何不聽從你家族的意見,我們解除婚約。」舒柏昀理智地說。
「但是我從不聽他們的意見,」岑子黎語氣充滿嘲諷,態度也很傲慢。「我堅持以我的意見為主,我沒有解除婚約的打算。我的底限最多只能做到幫你父親的賣場找到適合的投資商,銀行借貸的部分涉及信用,我不能插手。這樣你應該可以接受了吧?」
岑子黎已經想盡辦法解決事情,沒想到卻換來她沉重的歎氣。舒柏昀條理分明地說:
「我不想加入你和我父親間的商業戰局。我不是你們的籌碼,我不是一間公司,我只是我。我母親有五個丈夫,她的第一個丈夫是我父親,正如我剛才所說的,我和他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面了;我母親的第二任丈夫我從來沒見過,那是因為她把我丟給外婆撫養;她第三任丈夫精神有問題,曾經對我造成重傷害;之後,我被送去寄宿學校,幸運地,不需被迫和她的第四任和第五任丈夫一起生活。以我這樣成長背景的人來說,你覺得我有可能為了拯救我父親的事業而出賣自己,選擇跟你結婚嗎?」
「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想爭取和我結婚?」岑子黎態度高傲,不悅地反問她。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帶你去喜歡的餐廳吃飯。她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因為她知道他們去不成了,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
「只是什麼?」岑子黎滿臉不悅,他不習慣聽別人拒絕他,更何況他在要求她和他結婚。
「你又為什麼非要娶我?」舒柏昀直視著他,挑釁地說:「該不會是因為你討厭別人對你說不吧?請你別太任性,要看清楚事實。」
「一開始我就計劃要在三十歲以前結婚,是你的欺騙擾亂我的。我為什麼非要娶你?連我也不知道,你說呢?」岑子黎非常懊惱,自從她闖入他的世界之後就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和佈局。
關於這點,舒柏昀自知理虧,然而當初她只是想幫助應老先生,不可能顧慮到岑子黎的立場。
岑子黎走近一步,逼視她的眼睛,懊惱地問:
「你告訴我為什麼當他們建議我應該娶資產上百億易氏證券集團的千金時,我為什麼要拒絕?」
她在他逼視的眼眸裡讀出情感流動的訊息,而他為此深感困擾;舒柏昀完全理解,因為她和他都有相同的感受,他們之間強烈的吸引力正威脅理智,摧毀他們向來引以為傲的邏輯思考。
「讓我告訴你為什麼。」舒柏昀不讓他靠近,這次她絕對不會讓他在大街上吻她。「那是費洛蒙。我們鼻子裡都有感覺氣味的梨鼻器,那會讓你的荷爾蒙升高,無端陷入盲目的情愛狀況。別擔心,那只是一種性的吸引力,最原始獸性的一種。假如我們因為這樣而結婚,那麼我們就會像我母親一樣,不知要結幾次婚了。」
如果要說他真的討厭她什麼,岑子黎最討厭的就是舒柏昀這種長篇大論的論點,這真的會惹惱他。
「我不接受你的說法。」岑子黎斷然地說。「你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
「不,這次你得聽我的,聽其他人的。」舒柏昀不容許他再次威脅她,語氣篤定。「我們不要再見面,過了三個月之後,我保證我們會忘記對方。」
她的眼神冷靜且疏離,她的說辭完全惹惱了他。她怎敢拒他於千里之外?岑子黎快被她的頑固給逼瘋了,瞬間,他眼神突然恢復到冷硬冰封的狀態。
「你不值得我這樣對你。」他感歎地說。
舒柏昀沒有回答,她選擇沉默,只是眼神中充滿哀傷。
面臨分離的時刻,她最掛心的是她不曾好好感謝過他;她最後悔的是曾欺騙了他。他並非冷血無情,他有高尚的靈魂,或許不像應老先生所擔憂的,他會善待像應可柔那樣右耳失聰、內向自閉的女人。
岑子黎態度孤傲,字句夾帶著無情的冰冷風暴說:
「我為什麼要娶你?你一點優點都沒有。你不過就是一個喜歡賣弄聰明的囉嗦女人,我不覺得你有哪一點足以吸引我,根本不需要三個月,只要三天我就可以忘了你。」
突然被岑子黎貶得一文不值,舒柏昀知曉自己完全惹惱了他,她試著將悲傷的心情壓抑下來,看了一眼手錶,時間是晚間七點十五分三十八秒。她面無表情地說:
「從這一刻開始,我宣佈舒柏昀和岑子黎解除婚約,兩不相干。」
「該死!」她的宣佈換來岑子黎的咒罵。「你最好離開我的視線。」
舒柏昀有些難堪,什麼話也沒說便快速穿越馬路,繼續朝餐廳的方向走;而岑子黎則是怒氣無處發洩,不自覺地握緊雙拳,熾熱的雙眼凝視著她的背影愈走愈遠,而她沒有回頭。
「該死的女人,她不值得。」岑子黎難抑狂暴的怒氣,掉頭離去。他發誓再也不要見到舒柏昀。
一路上,她警告自己絕對不要回頭,一直走到覺得夠遠之後才突然停下來,不知道是惱怒還是悲傷,濃烈複雜的情感再也壓抑不住,兇猛朝她襲擊而來,彷彿迎面遭逢巨浪,她完全招架不住,只有滅頂。
等舒柏昀察覺,已是滿臉眼淚。
「聽起來像是他在向你求婚。」
岑子黎和舒柏昀沒去那間她最喜歡的地中海餐廳用餐,她只好把餐廳預定的食物帶去給巫心寧享用。
她們坐在巫心寧住處的沙發裡吃晚餐,舒柏昀吃了最喜歡的西西里島扁餅、普羅旺斯蔬菜和濃湯,以及用羊乳清酪和芝麻快炒的義大利餃子,還喝了龍舌蘭烈酒;而巫心寧看著她哀傷莫名、鬱鬱不樂的模樣,突然說出岑子黎其實是在向她求婚這樣的話。
「不,他不是在向我求婚,他只是想找個人告訴他,娶我一點都不明智。」舒柏昀氣呼呼地反駁。
「是你拒絕他的,怎麼反而在生氣?」巫心寧完全不解。知道范廷樺隱瞞已婚身份時,都沒見她這麼怒氣沖沖。
舒柏昀少見地發怒,是因為她覺得自尊心受傷。岑子黎剛才那些譏嘲的話語還深烙在她心底,她說給巫心寧聽,巫心寧聽完之後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真的說你囉嗦又愛賣弄聰明?」
舒柏昀斜睨她一眼,沒好氣地說:
「你可不可以不要笑,站在我的立場安慰我一下。」
「我是很想安慰你,不過,我也想提醒你一下,你噴了最喜歡的香水,又要帶他去你最喜歡的餐廳,你知道這表示什麼──」
「我知道。」舒柏昀的表情充滿沮喪,誠實地說:「我無可救藥的愛上他了。」
「你知道就好。」巫心寧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著她大口喝掉烈酒,卻遲遲不把酒杯放下,咬著玻璃杯緣,彷彿想把玻璃吞進去似的。
「愛上他真的有這麼慘嗎?」巫心寧好奇地問。
「難道你都沒有違背意志愛上不該愛的人?」舒柏昀反問。
「說的也是。這種經驗在我身上也經常發生。」巫心寧嘿嘿乾笑兩聲,喝著烈酒,完全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奇怪的是,他為什麼非娶我不可?完全沒有戀愛過程,彼此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興趣,更別提他的家族還站在反對的立場,你不覺得他很荒謬嗎?」
「或許我們的總裁先生忙到沒有時間談戀愛,或者他是行動派的,直接跳過細節先結婚再說。」
「從現在這一刻起,他不再是我們的總裁先生。」舒柏昀糾正她的說法。
「那他是什麼?」巫心寧看著她情緒激動的表情,笑著問:「路人甲嗎?」
她仍然無法忘記岑子黎的眼神,那冰封在眼眸深處的流動情感。她仍然為他悸動,因而隱隱作痛。因為愛他超乎預期,卻又突如其來的失去,說什麼也無法輕易釋懷。
「反正我失戀了。」舒柏昀忍住想哭的衝動。「所以我今晚有資格喝醉。」
「喂,是你甩掉他的。」巫心寧搶過她的酒杯,阻止她。
「這你就不懂了。他懷疑我接近他的目的,而他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堅持不肯放手,他需要有人開他一槍點醒他,而我是最適合的人選。」
「但你明明已經愛上他。」巫心寧覺得是舒柏昀慣常的理智在礙事。
「所以,我是自作自受。」
舒柏昀眼神迷濛,宛若酒精讓她染上一層灰霧。
她感到若有所失,心空蕩蕩,如在颶風中狂亂旋轉,流失了生命中不該輕易放手、卻不得不失去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