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稍落,靜了一會兒,只聽那雕花木門吱呀一聲響,一人緩緩站到了門外,笑了一笑,唇邊酒窩若隱若現:「不要打了嘛。」
雲在天和那男子同時收手,看她一臉悠閒自在的表情,只覺得自己還真是有夠無聊。
雲在天歎了口氣:「田恬,你怎麼就這麼不聽話,外面這些人是隨便信得的?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在家裡等著我回來?」
田恬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對不住,這位世兄,前些日子我出了點兒事,虧得這位賀蘭兄救我,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就不要再糾糾纏了好不好?」
「沒什麼大不了的?」冷涼兒瞪大了眼睛,「你做了那麼多對不起我的事,竟敢說出這種話來,你既然要忘,我就讓你忘個徹底!」
她將長劍一揮,雲在天和那男子同時驚呼,齊齊搶到田恬身前護住了她。
冷涼兒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們:「你們兩個白癡,只讓她哄得連性命都丟了,也就算是明白了!」
她氣得轉身飛奔而去,留下三個人在月光下面面相覷。
田恬微笑著挽了那男子的手:「這個女孩兒真是有意思,她竟不知道我也是個女孩子呢,可惜了這一片心思,完全用錯了地方。」
雲在天呆呆地看著她那隻手,那麼自然地搭在那男子手臂上,態度平和中又透出了幾分親暱,像是自小就熟識了的,沒有絲毫蒂芥。雲在天實在按捺不住,想拉開她的手,卻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不可理喻,然而那隻手擺在那裡,沉甸甸的,彷彿壓著他的心頭,連說話也帶了些疼痛的意味:「田恬,你——跟我回去吧,以前的事,雖說不記得了也沒什麼關係,畢竟還是要找個大夫看看,這位世兄,我們謝謝他就是了。」
「我們——」田恬瞅著他一笑,「我還真不知道,你是我什麼人?這個我們,又是從哪裡來的?」
雲在天一怔,這話聽得真是耳熟,想起臨行前的那一天,田恬就曾這樣問過他:「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來管我的事。」
他記得他那時的回答,田恬聽了就笑了,她的笑容和平時大不一樣,有一點譏誚,也有一點痛楚,雲在天不是白癡,看著她的笑容,就有一點點明白了。然而那時卻想,不過是好兄弟,真的,田恬太明智,太清晰,與他對於女人的幻想完全不符合。
比起冷涼兒的烈艷,郡主的柔媚,田恬像什麼呢?她只是一池清水,平靜,而了無痕跡。
雲在天以為水就是水,永遠都不會掀起波瀾,但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非常徹底。
他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田恬看向那男子:「這真是件怪事,當初我昏倒在雨地裡的時候,怎就不見有人爭著搶我?要不是賀蘭兄揪我,我是連命都沒有了,還輪得到他們來說三道四!」
那男子微抿了唇角,冷冷地看了雲在天一眼。
雲在天心頭大震,忍不住搶上兩步:「田恬,你告訴我,你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昏倒在雨地裡?」
田恬一笑:「我不記得了,不記得事情,又何必要問!」
「我一定要問個清楚,不然我死也不甘心!」雲在天情急之下,一把扣住了田恬的手。
那男子臉色一變,扣指彈向他手腕。雲在天指掌微翻,壓下了那一道勁風。
田恬被他們夾在當中,倒也不驚不惱,等他們打夠了,笑了笑說:「真對不住,也沒看出你們誰勝誰負來,我這戰利品,卻要獎給誰好呢?」
兩人神色微震,田恬微笑著彎了細長的眼睛,眼角處卻冷光流轉:「不管怎麼說,我欠這位賀蘭兄的人情,既然是欠了的東西,那就要還,至於要用什麼來還,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公子,這不是你該操心的吧?」
雲在天大驚:「田恬,你不要做傻事——」
「好了,天都快亮了。」田恬狀似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抓點空子,還能睡個回籠覺呢。」
她把門一關,只留下雲在天目瞪口呆地站在原處,半晌,正想撲上去,卻被那男子伸手一攔,雲在天一掌拍向他肩膀,那男子也不硬挨,略一閃身,只是輕輕巧巧地攔著他。
雲在天又驚又怒,只怕自己這一走,田恬就投進了這男子的懷抱,大不甘心,瞪了那男子一會兒,忽然長身一揖:「這位兄台,我也沒別的意思,我和這位田姑娘相識已久,只怕她一時激憤做了糊塗事,我只在這兒守著她就好了。」
那男子看怪物似的看著他,許久,輕輕說了一聲:「隨你。「
雲在天看那男子身輕如燕,「嗖」一下就不見了蹤影,一個人站在庭院中,夜涼如水,忽然就有一種十分寂寥的感覺。他走到房門前,偎著門板緩緩坐了下來,想田恬可能已經睡了,忍不住低聲說:「你也太胡鬧了,這世上的男人,都像我一樣規矩的嘛——「
隱約聽到屋裡似有人咳了一聲,他歎了口氣:「好,我知道我錯了,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氣,等回了沐陽,要打要罵,都隨你的便好不好?」
一牆之隔的房門內,田恬靠著門板與他想背而坐,黑暗中看不到她一手捂著嘴,也不知是笑得還是氣地滿臉通紅:「這個白癡——」
雲在天難得會睡懶覺。
師傅和兄長的嚴歷已使他養成了異常規律的作息習慣,他往往比旁人醒得早,然而那一夜他睡得很踏實,太踏實了,以至他不得不懷疑是有人從中做了手腳,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性的,尤其當他發現身後已人去屋空的時候。
他跌跌撞撞地撲到堂前,揪住了掌櫃的衣襟:「早晨是不是有客人退房?」
那掌櫃嚇了一跳:「退房的人可多了,客官你問哪一個?」
「就是一個長相很秀氣的男孩子,十七八歲的樣子。」
掌櫃想了一想:「他啊,沒錯,大清早就跟著他哥走了,走了有些時候了。」
有些時候了——
跟著那個男人——
雲在天只覺得心頭一陣刺痛,那痛楚尖銳得幾乎將他擊潰,他掩著胸口縮回到房間裡,為什麼,田恬,難道說機會真的只有一次,錯過了就不能再彌補。
報應來得好快。
田恬略仰著頭,臉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聲音彷彿近在咫尺:「好兄弟?」
雲在天忍不住抱住了頭,恨自己如此愚鈍,如此殘忍,恨自己錯過了一次就錯過了一切!
好兄弟?
怎麼可能會是好兄弟。
如今田恬明白了,退縮了,放手了,遠去了。只留下他一個後悔了後悔了,曾加諸於她的傷痛,如今一分不差的全部反噬回來了。
「田恬——」
很久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冷涼兒忽然對他提起:「你知不知道,男人哭起來的樣子還真是難看,尤其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丟臉死了。」
雲在天卻不覺得有什麼丟臉,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一直不懂得什麼是愛,憧憬著,嚮往著,忽然知道了,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那一種傷心是青澀的,帶著剝離的痛楚,在成長中發出陣陣嘶吼。他以後也曾哭過,許多次,但從沒再像那一刻一樣,因為年少無知而刻骨銘心。
轉過天來一行人就離開了長源。雲在天一直懨懨的,打不起精神來。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是為什麼,也無從勸解。
雲在天自己心裡卻很明白,田恬的選擇讓他覺得受了傷害,可是,如果她真的如他所說,一直留沐陽,等著他,他或許永遠都不會看清自己的心情。無關當局者迷或者別的什麼,他只是直覺地,拒絕這個品格上有很多很多瑕疵的女孩子,他不會承認,自己被她所吸引,即使她是惡劣的。他不想承認這一切。
受到懲罰是理所應當的,雲在天並不想抱怨什麼,他有點放任自己,去做一些從來都沒有做過的事情,例如,喝酒。雖然他沾酒就醉,但畢竟是喝了。
然後,林管事顧了一輛馬車,拉著他過了陽城地界。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之後,頭仍然暈得厲害,他想自己果然是一個爛人了。有一些自報自棄的沮喪。
林管事是過來人,看他這副樣子,心裡也漸漸明白了。勸了他兩句,又派人給他叫了兩個唱戲的女孩子,只做解悶。
雲在天哪裡懂得這些風月之事,規規矩矩地坐一旁聽他們唱曲兒。
那女孩子常的卻是:「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歌聲悠揚,繞樑三日。雲在天聽著聽著,忽然鼻頭一酸,急忙把臉埋進了衣袖裡。
女孩子唱完了,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公子是不是也像這詞裡唱的,念念不忘地記著一個人?」
雲在天有些茫然:「是呵,我惦念著她,以前不知道,如今明白了,卻已經晚了。」
女孩子微笑:「哪有晚不晚一說呢,只有人死了,那才真叫晚了。」
雲在天長歎:「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她不允我回頭,我就不能回頭,她罰我銜恨一輩子,我也就只能由著她。」
女孩子笑了:「公子不懂女人的心思,她不允你回頭,卻是盼著你回頭,她罰你恨你,心痛的卻是她自己。」
雲在天怔了一會兒,卻搖了搖頭:「不,她不一樣,她那樣聰明的人,想要什麼,一定緊緊地抓在手裡,不想要了,連看也不會看一眼,我現就是她不想要的東西。」
女孩子看他神色空茫,十分可憐,忍不住過去攥了他的手:「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你這麼好的容貌,又有身家,何必死死拴在一個人身上。」
雲在天被火燒到似的甩開了她:「這是我自己情願的,怪不了誰。」
女孩子正想說什麼,忽然聽到樓下一陣嘩然,雲在天藉機脫身站到窗前,往下一看,卻是一群無賴圍住了兩個女孩子,雲在天心裡鬱悶,正想找人打架,飛身躍出窗外,擋在了那兩個女孩子身前。
一群無賴看他來得氣勢洶洶,已經先怯了幾分,雲在天也懶得跟他們廢話,三拳兩腳把人揍得抱頭鼠竄,拍了拍手,正想拔腳就走,身後忽然傳來了女孩子清脆的聲音。
「公子,我好容易找了這些人來,本想讓他們幫我辦件事,如今人都讓你打跑了,卻讓我該怎麼辦?」
雲在天身形一僵,臉上冒出了一層汗,神色尷尬地回過頭來,一眼搭上那女孩子,頓時就是一怔:「郡主?」
女孩子笑了:「難為雲少爺還記得我,叫我寧玉就好了。」
雲在天想起那天被轟出寧王府時的情形,神色更加狼狽:「對不住,郡主,我以為你是被他們欺負的,有什麼事,我可以代勞。」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找一個人,聽說他來了這裡,想讓他們幫我打聽一下。」
雲在天問:「是什麼人?我幫郡主找就是了。」
寧玉眼神灼灼地看向他:「不用找了,我已經見到他了。」
雲在天微微一怔,隨即大窘:「郡主,我知道我讓你失了臉面,要打要罵等回了沐陽再說,何必煩勞你追到這兒來?」
寧玉悠然把手籠進了衣袖裡:「那天的事,其實細想一下,破綻多得很,倒是我太不冷靜,大庭廣眾之下給你難堪,我想讓爹爹跟你說明白,他卻不肯,所以我就親自來了。」
雲在天心頭一陣驚動:「郡主——」
寧玉笑了一笑:「有些事,不用我說得更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