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恬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眼睜睜地看著他焦急、氣惱,兄妹兩個聯起手來把他戲弄得團團轉,他真是笨到了極點,白癡到了極點!
雲在天傷勢本來沒好,又連夜奔波,經此一變,更覺得心神俱損,胸口處撕裂了似的疼。卻再不想呆在那個地方,跌跌撞撞地順著山路摸了下來,又想哭又想笑,昏昏沉沉走了不知多久。
天彷彿已經大亮了,聽到有人喊他,他也不想理會,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走到哪裡去。全身上下火燒似的熱,心頭更是焦灼欲焚,他仰面笑了兩聲,心想乾脆死在這裡,死在這裡算了!
恍恍惚惚的,彷彿有人拉住了他的手,他猛力一甩,那人驚呼了一聲。他拔腿向前跑了一段,兩腳發軟,頭昏腦脹,他站在那裡,四周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漸漸的,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雲在天有很長時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頭頂上方的一方紅簾不停地搖晃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聽到有人低了一聲:「郡主,人總算是醒來了,要不要給他弄點吃的?」
一人清脆平靜地應了一聲:「不用,先讓他清醒清醒。」
雲在天果然也就清醒了,有一些麻木的清醒,不願去想之前發生的任何事,哪怕是關於她的一絲一縷,他不明白,為什麼愛可以愛之入骨,為她死也在所不惜,而恨,卻又恨得如此尖銳狠毒,每一念起,心頭就是一陣抽搐。
「我救了你,你要想想怎麼報答我。」
「郡主。」雲在天輕聲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啞得不像話,「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去外祖母家住了些日子。」寧玉把手放在他額頭上,「不燒了。回來的路上看你瘋了似的到處亂撞,就把你給拉回來了。」
雲在天想起自己昏倒前,彷彿是失手打了人,不禁冒了一頭冷汗:「傷著郡主了吧?」
寧玉笑而不答:「本想說再不認得你了,卻終究是不忍心。」
雲在天臉色一白。
寧玉淡淡道:「何苦呢,你家有兄長,又有武林盟中的人日夜盼著你回去,這麼作踐自己,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父母傷心。」
雲在天週身一震,更覺得臉上無光:「郡主說得是。」
這一路有寧玉照應著,雲在天傷勢也大見好轉。漸漸能起身了,和寧玉說上幾句閒話,覺得這女子實在是秀外慧中,又沒有官家小姐一貫的嬌貴氣,相處得十分祥和融洽。
到了沐陽,雲映月雲之南已接到了消息,早早出來迎著,一見面,看雲在天好端端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年郎,竟到了形銷骨立的地步,竟抱著他大哭起來。
雲在天心頭不忍,倒要反過來去安慰他們。
一行人往屋裡走,雲之南和雲映月臉色都有點不好看,終於是抓了個空子拖住了雲在天,悄悄問他:「你到底在外面惹了幾筆風流賬,怎麼家裡還有一個等著要你命的?」
雲在天心頭猛跳起來,一時也不知道是該走還是不走,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寧玉見他們神色詭秘,笑了一笑說:「人我已送到了,就不打擾你們了。」
眼見她遠去了,雲映月揮手就扇了雲在天一下:「你到底搞什麼,跟郡主牽扯不清,這又有個打上門來的。」
雲在天也聽不到他說什麼,心裡亂成一團,正在躊躇間,一道人影在眼前一晃,大刺刺地拿長劍指住了他:「雲在天,我等你等得腳都軟了,你個死沒良心的,還知道回來!」
雲在天聽這聲音,卻像是被一盆冷水從頭潑到了腳:「你是在等我?」
冷涼兒勾起了唇角:「怎麼?受寵若驚了?」
「你等的那個人,她不會來了。」雲在天與她擦肩而過,「我勸你也不要等了。」
冷涼兒一把揪住了他:「你這話是什麼意?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我把她?」雲在天冷笑,「我敢把她怎麼樣?她之前對你做的事,其實也沒什麼,她是個女孩子,你也不用生她的氣了。」
他轉頭想走,冷涼兒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說什麼?」
雲在天心灰意冷:「你心裡的那個田恬,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都是假的,她一直騙你,一直一直都在騙你!」他忽怒吼出聲:「你醒醒吧,她跟你說過一句實話嗎,你何苦為她這麼魂牽夢擾,她就在一旁掩著嘴偷偷笑你,等著看你的笑話,你算什麼,你在她眼裡算什麼!」
冷涼兒被他搖得頭昏腦脹,呆呆地看著他的臉:「你……你怎麼哭了……」
雲在天頹然放開了她:「我是個笨蛋。」
「我知道,你不用說得這麼明白。」冷涼兒伸手拭去了他臉上的水漬,「田恬是個女孩子,我心裡……其實,我認識她這麼多年了,不會一點都不明白,有一些小小的預兆,也被自己忽略了,這世上沒有誰能騙得了你,要騙,也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雲在天微微一震,掩著臉嗚咽出聲。
冷涼兒摟著他:「好啦好啦,為了那麼個混蛋,不值得……」
日子很快就過去了,雲在天也沒什麼異樣的地方。心裡木木的有些疼,想起那天與冷涼兒抱頭痛哭的慘狀,倒覺得有點好笑。
武林盟幾次傳書讓他回去主持大局,他跟兩個兄長商量,兩個人卻說:「你年紀也不小了,鬧出了這麼些事,白白地讓人家看笑話,不如趁早娶個媳婦進門,也省得你一顆心老是浮浮燥燥的。」
雲在天沒說什麼,就當是默認了。
雲映月和雲之南就張羅起這件事來。
冷涼兒在背後笑他:「轟轟烈烈鬧了一場,到最後還不是乖乖地任人擺佈。」
雲在天淡淡地說:「不經歷又哪知道,這世上原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
冷涼兒「哈」地笑出來:「真亦假來假亦真,只看你是怎麼想了。我看你呀,根本是鑽進牛角尖出不來了。」
雲在天懶得跟她爭,她一直住在雲府,要吃要玩要打要鬧,誰也管不了。
雲映月和雲之南都怕她,把她當神仙似的供著。
偶爾寧玉過來,和雲在天下上幾盤棋,跟冷涼兒聊聊天,三個人其樂融融。
冷涼兒閒得無聊,突發奇想:「雲在天,你要找老婆,眼前不就有一個這麼好的人選,何苦還要四處胡張羅啊?」
雲在天一怔,抬眼看向對面的寧玉。
她玉琢似的手指捏著棋子,乍一聽這話,臉漲得通紅:「死涼兒,你胡說些什麼,當心我撕了你的嘴。」
「本來就是嘛。」冷涼兒坐在樹梢上,蹺起了二郎腿,「郡主,你一直喜歡他,不惜追到長源去,怎麼面對面的時候,倒不敢認了?」
寧玉又羞又氣,靜了一會兒,才定下心來:「雲世兄,你不要聽她胡說八道,以前我確是有這個非份之想,但現在……」她語氣微窒,卻沒有說下去。
冷涼兒猛地坐起身,拍著手大笑:「是了是了,看看,一不留心,把真話說出來了是不是。我說雲在天,女孩子都到這份兒上了,還用得著再拐彎 角嗎?」
雲在天看寧玉,寧玉臉紅得不像樣子,十分可憐,不禁輕歎了口氣:「郡主……」
寧玉忙打斷他:「你不要說,我知道……」
「我……」
「不要說了。」
雲在天只好接著歎氣:「我以前得罪過郡主,再到府上去提親,會不會被王爺打出來?」
寧玉怔住了。
雲在天想,娶老婆就是要這種感覺才對,平靜的,安詳的,相對無言,才能斯守到老。
那濃烈得可將人焚化的感情,那甜得膩死人的意境,到頭來,不過就是傷心。
事情一經敲定,就大肆操辦了起來。鎮南王府和沐陽侯兩家聯姻,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連當今聖上竟也親自送了賀禮過來。
迎親當日,兩邊府上張燈結綵。武林盟中也置辦得喜氣洋洋。有許多武林中人夾雜在迎親隊伍當中,和各地來道賀的達官貴人,場面十分壯觀。
雲在天穿了一身大紅的喜袍,越發襯得人美如玉,但溫雅有餘,卻少了新郎官應有的興奮雀躍。
冷涼兒看在眼裡,偷偷把他拽到一旁:「你可不要做糊塗事。」
雲在天苦笑:「都到這份兒上了,我又能做什麼?」
冷涼兒輕歎:「不是我說,寧玉那人比田恬可強多了,你們倆脾氣也合適。」
「我知道……」雲在天輕聲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大紅的喜轎到了門口。眾人嘻笑著推了雲在天去接人。雲在天也就隨著他們擺佈,有些恍惚,恍恍然,彷彿那隨著人笑的不是自己,挽了新娘子手的也不是自己,一片混沌間,忽爾眼前白影一閃,雲在天心頭一驚,就聽得四週一片驚呼聲。
他這才回過神來,當面就挨了一巴掌,雲之南指住了他怒吼:「虧你還是這武林盟的盟主,讓人當堂截了新娘子,還不快去追!她要有個閃失,看鎮南王饒得了你!」
雲在天震驚之極,他為人一向溫和低調,很少會有什麼仇家,而寧玉不過是一介富家小姐,怎麼會有人興起鬧婚事的念頭。
縱身就向那白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輕功極高,那人手裡又抱了個人,很快就被他趕上了。
雲在天加快了腳步,一路狂奔,終於漸漸看到了那紅白交錯的人影。那人身形有似白鶴,立在青紅相間的琉璃飛簷之上,一手抱了新娘子,居高臨下地望著雲在天。
雲在天縱身躍上,怕他傷了人,不敢靠近。
站在與他相隔數米的塔尖上,低喝了一聲:「賀蘭山,你這是什麼意思,有什麼事儘管衝著我來,寧玉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你做這種事,真不怕丟了身份!」
賀蘭山毫不動容,寧玉在他手中甚是乖覺。顯然是被點了穴道的。他輕輕勾起了她的下巴:「這個女人,果然是比田恬美貌,你眼光不錯。」
雲在天又驚又怒:「你到底想幹什麼?」
賀蘭山冷冷道:「不幹什麼,只是來恭喜你一聲,田恬來不了,我便替她來,她一生命運多舛,又碰了你這麼個負心人,我是不是該替她慶祝一下?」
「負心人?」雲在天冷笑,笑得面孔幾乎扭曲了,「我倒要反問你一句,你們兄妹兩個人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一味地把我蒙在鼓裡,一味地考較試探,看我一直跳不出你們畫的圈子,是不是很開心?事到如今,她就連一句話都沒有,你竟還有臉來上門興師問罪!」
賀蘭山微垂了眼睫沉默了一會:「你喜歡她,又何必計較那麼多?」
「我喜歡她,是,我喜歡她就可以任她為所欲為?」
「雲在天。「賀蘭山輕聲打斷了他:「她要死了。」
雲在天一震:「你說什麼?」
「她要死了,所以,是非曲直,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雲在天「哈」地笑了一聲:「你們又想拿什麼鬼話來騙我?」
「信不信由你。」賀蘭山神色淡漠地看著他,「她受了我一掌,連日來又悲憤交集,左右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你要對她還有一分心,就去看她最後一眼,不然,也就算了。」
最後一眼!雲在天手指微微哆嗦著,抬手指了賀蘭山:「你……你胡說……好好一個人,怎麼就能……」
「算了。」賀蘭山轉身欲走。
雲在天追上幾步,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站住。」
賀蘭山回過頭,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許久,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她在哪兒?」
賀蘭山卻不應聲,雲在天大喝:「她在哪兒?」
賀蘭山淡淡道:「你要想清楚,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人都被你截走了,還喜個屁!」雲在天風度全失,氣極敗壞地大吼。
「這不是借口。」賀蘭山把低頭看向寧玉,「人我可以還給你,只是孰輕孰重,你心裡要有個計較。」
雲在天慘然:「我明白了。」
賀蘭山衣袖微揚,指尖指向正南方:「太涼山上,田恬說過,如果她死,就要葬在這片青山綠水之間,因為一生齷齪,也見不得別的物件乾淨。」
雲在天苦笑低喃:「真像她說的話。」
「來於塵土歸於土,其實人死萬事休,對她如今的情形來講,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雲在天心頭有似被重錘一擊,人死萬事休,人死萬事休,她若真的死了,他是不是萬事俱休?
雲在天對賀蘭山的話卻也只是半信半疑,這兄妹兩個,一個心如鐵石,一個詭詐多端,都不是什麼好鳥,然而雲在天卻是無論如何聽不得這種話,田恬她……那樣活躍機敏的一個女孩子,她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何況賀蘭山的寒冰掌力,雲在天也是見識過的,自己尚且大病一場,奄奄一息,她又怎麼能受得起?
雲在天一想到那些微的一點可能性,心裡就油煎火燒似的,卻又暗恨自己沒出息,一再而再地縱容原諒。然而賀蘭山有一句話說得對,人之將死,還有什麼恩怨解不開,何況,他又一直愛她,一直。
太涼山鬱鬱蔥蔥的林木間,隱隱露出了一間小屋,搭建得十分精緻,顯然是有些年頭了。
雲在天一路飛奔,到此時卻停下了腳步,他怕……怕賀蘭山的話是真的,怕一切都不能挽回。
他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到門前,那細微的門縫,日光由此流瀉而入,鋪在地面上,形成了斑剝的光斑。很靜,彷彿什麼都不存在。雲在天的心狂跳起來,有時候,有的人,一念之差,一步之遙,就是憾恨終生!
他手指停留在半空中,暗暗地想,自己或許是錯了,或許,也沒有什麼錯,或許,在兩個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唯一的錯,就只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