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漢庭心中微動:「是奇怪,世人形貌各異,雖有相似相像,但讓人錯認的卻少見。」他瞧一眼白岫,「白大哥,你不去問清楚?」
白岫不在意地搖頭:「長得像而已,我不知道誰姓關。」
時漢庭若有所思:「姓關?」白岫來自異鄉,記憶全無,誰曉得他身世怎樣,本姓為何。「既然不願問就算了。我還沒有選好筆,你們先去別處逛罷。」
「筆筆筆,整天除了你的筆墨紙硯書,你還記掛什麼!」孔雀打抱不平,「燭雁姐起了疹子,你知不知道,問過沒有?」
「起疹?」
「果然不知道!」孔雀拎起白岫手中藥包,忿忿指控,「這麼大堆藥,一定很嚴重,你都不關心她。」
時漢庭分辨不得,只能問白岫:「什麼時候的事,嚴重嗎?」
「還好,背上多一些,前段時間手臂上也有……」白岫一時未多想,話出口見時漢庭臉色稍變,立即知道失言,不由懊悔,回去燭雁一定大大責怪他!
偏偏孔雀不曉輕重,火上澆油地問:「是不是很癢,你幫燭雁姐搽藥嗎?」
「這是洗疹的藥,不是搽的,我沒看過……燭雁自己說的。」白岫不慣謊飾,越說聲音越弱,「她說,背上有,手臂上也有……」
時漢庭見他垂眼不安,已猜得幾分,皺眉低聲道:「燭雁未免太過胡鬧,大哥,你年紀漸長,也該清楚『避嫌』二字。」
「燭雁姐又沒有娘,你不要老說她這個不對那個不好啦!」孔雀年齡尚稚,雖知略有不妥,但也不大在意所謂男女之嫌,何況白岫又是燭雁兄長,照顧妹子理所應當,便覺時漢庭頗有些小題大做。「好啦,你去挑你的筆,我讓白大哥陪我玩。」
時漢庭巴不得她快去纏別人,聞言頓時輕鬆,隨口囑道:「別帶著白大哥鬧出亂子,多顧著點他。」說完自己也歎氣,這兩人,都是懵懂孩子心性,說什麼誰照應誰。
「你才會鬧亂子!」孔雀不服氣地頂一句,拉著白岫到別的店舖去逛。
時漢庭搖了搖頭,轉身走進筆紙鋪。
※※※
回去後,燭雁果然又被時漢庭責怪一頓。待他念完離開,燭雁就拎了白岫嚴肅訓話。
「大哥,你說漏嘴是不是?」
白岫不敢應,低頭端坐不吭聲。
「下回他再問,怎麼答?」
「是那丹珠幫你看的,我只是買藥。」
「很好。」燭雁點頭,「以後,漢庭哥在時,你不要拉我的手,不要幫我綁辮子,更別餵我吃東西。」
白岫抬頭,「都不許?」
「對。」燭雁看著他受傷的眼神,心裡不忍,柔聲道,「你也知道,他那麼囉嗦。」
「為什麼?」
「避嫌嘛,分寸嘛,總之……不應該。」解釋得自己心裡也發悶,還得勉強安慰他,「大哥,你照做就好。」
「莫爾根也拉他姐姐的手。」白岫低聲道,「你是妹妹,不是別家的姑娘。」
燭雁想笑,大哥也知道不是自家姊妹不能隨便親近,算他沒有傻得過份。「莫爾根還小,我們卻已經大了。再說,漢人禮儀多,避諱多,是沒辦法的。」白岫與她多年親厚,心智又如少年孩童,要他一下子疏遠守禮,他怎能接受。
最重要的,大哥,畢竟不是她的同胞骨肉。
她一家三口不計較,但時漢庭卻放在心上,一再提醒親疏有別。
溫熱的手掌伸來,握住她相較之下略顯纖細的指端,她不解,「怎麼了?」
「漢庭不在。」白岫悶悶地道。
燭雁失笑,主動遞上手:「嗯,他不在,沒有關係。」
「泰占每次下山,那丹珠都帶著阿吉嘎接他。」他又說,擺弄妹子指尖。
燭雁任由他修長的手指一遍遍從自己指縫間梳過,「那又怎樣,以後我也去接你和爹?」
「不是……」他欲言又止,漂亮的眼睛垂下,再抬起,很渴望地看過來。
燭雁恍悟:「那種抱腰禮,是不是?」
孩子般的兄長點頭。
「……」她無言。滿人風俗,男人狩獵期間因有性命之憂,回來時,兒女妻子抱父親丈夫腰間痛哭,以洩擔心關切之情,謂之「抱腰禮」。白岫自從見過這種禮節,便疑惑問她怎麼從來不曾?她解釋漢人沒有這種習俗,他便很失望一樣,每每讓她好笑不已。
「大哥,你站起來。」
白岫便依言站起,她看著兄長修頎的身軀,歎氣。
好罷,反正日後,也不會有機會如此親暱了。
盯著白岫削瘦的腰,她默念:「沒什麼沒什麼」,慢慢靠近,貼到他身前,很猶豫,很不習慣地雙臂合攏,輕輕圈住他的腰。
滿人的風俗,這樣淳樸,這樣親密。
兒子抱住父親,妻子抱住丈夫,大聲哭,開懷笑。她長這麼大,從沒有這麼近地抱過誰,過世的母親與在世的父親,也許在她很小時,也曾抱過她。但她,第一次這般認真地、將溫情的擁抱送與他人。
她要嫁的人家,不允許,她與毫無血緣的親人如此近暱。
肩背一緊,是白岫高興的擁住她,甚至一用力,將她抱得腳離了地。她驚笑,改摟住兄長頸子,兄長的胸膛那麼寬闊,將她整個納入溫暖的懷抱。
待到以後嫁至時家,時漢庭也會這樣……親熱地抱著她嗎?
眼珠向上微翻,她不敢再想,覺得自己有冒冷汗的傾向。
紙窗外傳來嗚嗚的聲音,一會兒門板又響起吱吱的爪子抓撓聲。是大黃在院子待得無聊了,想鑽進屋裡來轉兩圈。
「大哥,我們陪大黃玩一會兒。」一時興起,燭雁提議。
「好。」白岫言聽計從,牽著她往外走。
一開門,毛絨絨的看家狗親熱地撲上來,燭雁便往白岫身後躲,跟它捉迷藏,大黃立即興奮吐舌,卯足勁狂追。
從院子東跑到院子西,到籬笆牆又猛地折回,大黃不屈不撓奮起直追,燭雁大笑驚呼:「大哥,快來救我!」
笑看她和大黃瘋鬧的白岫適時上前搭救,拖著她東奔西跑。白岫足底矯健豈是燭雁能比,片刻她就已跟不上。白岫索性橫抱起妹子,滿院騰挪閃躍,與狂追不捨的大黃逐鬧。
「大哥,它追上來啦!」
「快快快,它轉彎了。」抱著兄長頭頸急急催。
「啊小心!」尖叫尖叫——
大叫大笑,連牆角未萌新綠的老柳樹也挑了枝簾,吟吟看熱鬧。
「大黃沒跑到籬笆邊,耍賴不要臉!」
「汪汪汪!」你叫人抱著跑,你才不知羞。
「哎,大黃也會鷂子翻身?大哥,是不是你偷偷教它?」
「嗚嗚嗚……」人家明明自學成才!
「哈哈哈哈,滑倒了,活該!」
大黃傷了自尊心,惱羞成怒咆不停。
「你們在幹什麼?」
天外飛來一聲低喚,隱怒暗恚,責斥不滿。
大黃疑惑昂首望,衝著來人「汪汪」幾聲。
時漢庭去而復返,站在門口面目僵硬時,白岫正抱著燭雁站在大門左數第七根籬笆樁上,金雞獨立,衣袂飄飄。
又要挨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