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很慵懶,熱得連鳥都躲在梧桐樹上乘涼,懶得飛了。
他並沒有直接回到永始帝安排給他住的居所,只是沒有目的地閒閒漫走。
穿過一道垂花拱門,轉過一道山石,他隱約聽見淅瀝瀝的水流聲,再往前走,便看見兩塊山石的夾縫間湧出一道水泉,他走過去彎腰掬水洗臉,見到翠綠茂盛的野草雜樹叢中開著幾株嬌小柔弱的七里香,雪白的花瓣、馥郁的香氣,讓他的心一動,想起了佇立在花樹下怔怔出神的女子。
這幾日,他已經不經意想起她好多回了,她淒楚憂傷的眼眸就像尖銳的鉤子鉤痛著他的心口。
她明明就在這個皇宮裡,但是為何在任何宴席上都見不到她的影子?
失寵的嬪妃。
這幾個字讓他悶悶不樂的牽掛了好幾日。
他抬起頭來,看見天藍得好似一片平靜的海,遠處的戲台前花團錦簇,搬演著虛虛實實的宮廷大戲,而她,一抹如輕煙薄霧的女子,在何處?
他有意尋找她,於是刻意挑僻靜的路走,走了大半日,在經過一片枯萎的花木叢後,便看見一座年久失修的院落,杳無人跡,甚為淒涼寂靜。
穿過重重樹影,他看清楚了那宮院正面的兩扇殿門前各裝上柵門,柵門上還掛著一道重鎖,形式與監牢無異,殿門上雖懸有一塊匾,但因為字跡斑駁模糊,看不清楚寫著什麼字。
他很驚訝在龍紀皇朝的後宮裡竟然會有一座像監牢一般的宮院。
他慢慢從殘破的宮院前走過,意外看見院落一角開著月季花,月季花旁並無雜草,像是有人特別整理過,而另一個角落有一口淺淺的小井,井口旁的木桶是濕的,看起來像才剛剛有人打過水。
就在他四處打量時,聽見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側轉過身來,就看見了他正在尋找的女子,那女子乍然看見他,驚怯不安地呆站著,慌張的神情宛若一池被撥亂了的靜水。
「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一時間太驚喜,便衝著她笑喊。
「找我?」金呈霓不安地左右張望,又驚又怕,不敢看他。「那日我無意衝撞你……我只是在那兒站一站而已……」
「你沒有衝撞我,別害怕。」
他柔聲說著,像安撫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安題的溫柔並沒有化開金呈霓緊繃的情緒,她明顯焦躁不安,雙手不停扭著手中的書冊。
「那你為什麼找我?」她既驚慌又害怕,滿腦子開始胡思亂想,語無倫次地說道:「是不是因為你擔心你們說了什麼話不該讓我聽見?或者不該讓我看見了你們?你放心,我那日只是一個人站在那兒發呆,我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我只是這個宮裡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連你們是誰都不知道,你用不著擔心我會去揭穿什麼,我不會的、我不會的!」
安題呆愕住,半晌,才從她的話中弄清楚她誤解了什麼,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誤會了。」他忙解釋。「你看到的人是我的姊姊,我們兩人是姊弟,並不是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害怕被你揭穿,你不必那麼害怕。」
「既然如此,你……你找我幹什麼?」
他的解釋讓金呈霓更加困惑,眉眼之間的憂懼更深。
安題深吸口氣,緩緩一吐。
「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金呈霓原來不敢直視他,始終一直垂著眼,卻因他這句話而迅速地抬起眸,目光錯愕地凝滯在他的臉上。
「你還好嗎?」他的嗓音低沉且溫柔。
金呈霓木木呆呆地站著,彷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對她而言還只是一個陌生人,卻為何對她付出如此關懷?
這三年來,她不曾聽過比他這句更真摯的話語,像是忽然之間有人明白了她這三年以來所受的種種苦楚,感動之情沸騰也似地在她的心頭翻滾,她心中的澎湃洶湧終於難以遏止,猝然間淚水湧上來,晶瑩的淚珠成串成串地滾落,流了滿臉滿腮。
「別哭、別哭!你是不是受到了什麼委屈?你試著告訴我,我來幫你好嗎?」
安題被她的眼淚嚇住,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金呈霓知道自己失態了,但是她難以克制內心刺骨的酸楚,低頭用雙手蒙住臉,泣不成聲,原本握在手中的書冊滑落了也不自知。
安題替她拾起掉落的書冊,被她痛苦絕望的哭泣震懾住了,他無從想像她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阿霓,你在跟誰說話?阿霓!」
康太妃在她的屋裡叫喊著,金呈霓驟然從迷亂中清醒,立刻想到要是讓康太妃知道她單獨和來自天鳳皇朝的陌生男子說話,一旦她瘋癲起來胡言亂語,她便沒有命了。
倉卒間,她忘形地扯住安題的衣袖,將他拉到宮院後方,直到聽不見康太妃的喊聲後,才紅著臉鬆開手,遠遠地站開來。
「那屋裡的人是誰?」
安題詫異地問道,一邊打量著掉滿殘枝落葉的後院。
「那是康太妃。」
金呈霓順了一口氣,迅速擦乾臉上的淚水,雖然聲音中仍帶著一絲哽咽,但激動的情緒已經慢慢平復了下來。
「太妃?是前朝孝喜帝的嬪妃嗎?」安題驚奇地揚起眉。
金呈霓默默地點頭,飛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又羞怯地別開去。
那日驚鴻一瞥,並沒有機會細看他,此時才發現這個男人不論外貌或氣質都足以傾倒眾生。
「為何她被鎖住,而你卻可以自由行動?」他提出困惑。
「我也被鎖了一年,後來梁公公才幫我鬆了鎖,讓我可以在宮院附近走走,但是我得小心不能讓人發現,否則就會害了梁公公。」她頓了頓,低聲說:「康太妃犯了瘋病,所以梁公公不敢鬆她的鎖。」
「原來是這樣。」安題低頭看了眼書冊的封面,微訝地問:「《考工記》?這是你讀的書嗎?」
金呈霓臉色微紅,從他手中接過書冊,囁嚅地說道:「讀著玩兒的。」
「這是記載齊國百工之事,你怎會有興趣?」
他以為女子愛讀的是一些風花雪月、傷春悲秋的詩詞。
金呈霓淡淡苦笑。「我原是沒有興趣的,但是……別無選擇。誰知細讀之後,竟慢慢讀出了興趣來。」
安題深深看她一眼。
「姊姊說你是失寵於永始帝的嬪妃,你是嗎?」他小心地問道。
「可以這麼說吧。」
金呈霓羞怯苦澀地一笑,沒有再多作解釋。
其實,她並未受寵過,又何來失寵之說呢?
「你當真住在這個地方?」
他注意到樹下的石桌和石椅上很少有落葉,看似時常有人坐過。
「我和康太妃都住在這裡。」待情緒平靜下來之後,她開始意識到自己不該與他有太多接觸。「這裡是不祥之地,而你是皇上請來的貴客,不應在此逗留太久,請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是誰?」他微訝。
「你是天鳳皇朝的人,對嗎?」她只知道這麼多。
「我叫楚安題,方才聽康太妃喊你阿霓,你的名字叫阿霓?」他溫和地笑問。
金呈霓低頭不語,莫名地紅了臉,只覺一顆心怦怦地跳得很凶。
她的理智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該再與他繼續說話下去,但是他那一雙明亮開朗、真摯坦誠的黑瞳中流動著對她深深的憐惜,讓他看起來那麼親切溫柔,情不自禁地就想拿他當親人般依戀,這個想法令她震驚,她甚至還不知道他是誰。
安題抬起頭打量四周,輕輕搖頭說道:「這個宮院已經很殘舊了,實在不適合再住人,你和康太妃不能再繼續住在這裡,我會跟皇上提起這件事,希望他可以將你們安置到好一點的住所去。」
「不、不用!」金呈霓驚恐地搖頭。「不能讓皇上知道我見過你,我和康太妃是有罪宮嬪,至死是不能離開宜香宮的!」
「有罪?」他深深蹙眉。「你們有什麼罪?為什麼至死都不能離開?」
金呈霓怔愕住。是啊,她們有什麼罪?她們有什麼罪?
「自古以來皇上就有生殺大權,何用多問緣由。」她清冷地一笑。
「你放心,我會救你。」他不假思索地喊。
她渾身一震,身子縮了縮,怯怯地道:「我想皇上不會願意外人干涉他的家務事,多謝楚公子關懷,我得回去了,萬萬不能讓人看見我在宮外走動。公子,也請你快離開這裡,請你快離開吧!」
「不用擔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相信我。」他堅定地再說一次。
金呈霓微怔,心中一陣切切的感動,淡淡的紅暈飛上了面頰。
「多謝公子一片好心,可惜沒有人可以左右得了皇上,公子救不了我的。」
她悵然一歎,眼中有空茫的沉靜和深深的寂寥。
安題淡笑不語。
當他決定要救她時,就會用盡一切力量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