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循矗在「努拉苗寨」前,所有思緒在瞬間被眼前的情景震得一片空白。
「努拉苗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努拉苗寨」,滿目瘡痍找不到往日歡樂的情景。
矗立林間的高腳樓在斷垣殘壁之中,有被大火燒灼過的焦黑痕跡,沒有族人的歌聲、沒有蘆笙的樂聲,更沒有銀鈴叮噹、飛歌互答的歡聲笑語。
觸目所及,只有由山谷吹來的冷風,蕭蕭地拂過舉目荒涼的「努拉苗寨」。
彷彿教天空一道悶雷擊中,他幾乎就要以為自己走錯地方。
依眼前的情況看來,雪蝶兒的處境只怕是岌岌可危,他得找到她!
「蝶兒!」他心一凜,焦急地不斷揚聲頻喚著。
巫循的雙腳依著腦中的印象,繞遍了整個「努拉苗寨」卻一無所獲。
風揚起,柔柔撕扯他沉啞的嗓,碎在風中,徐徐飄蕩散開,回應他的,只有自己迴盪在無聲息天地間的悲涼。
「蝶兒!你到底在哪?」巫循緊蹙著眉,頹然地感到肚腹中微微的痛,如影隨形地跟隨著。
按理說,為他施蠱的雪蝶兒如果死了,那他身上的蠱毒便會不藥而癒。
但他還有感覺,這表示體內的相思情蠱未解,他相信,他的雪蝶兒沒死,她一定尚在人間。
突地,一陣銀鈴輕晃,巫循猛地回過神驚喜出聲。「蝶兒——」
當眸底映入一張清雅麗容,巫循難掩失落,連蕩在唇邊的笑也霍地僵滯。
「抱歉。」他朝姑娘抱拳,為自己的失態道歉。
姑娘澀澀扯動嘴角,沉然地開口。「看來巫大哥不記得我了?」
黑眸閃過一絲驚訝,巫循不解地問。「姑娘是……」
「桐普晴,雪蝶兒的好姐妹。」也莫怪巫循不認得她,為了避開「蒼海二鬼」的趕盡殺絕,她換了漢服,不敢再做原來的苗家裝扮。
唯一留在身上的是繫在雪玉笛上的銀鈴。
巫循該是聽到這鈴聲才把她誤認為雪蝶兒吧!
因為有所冀望,巫循那雙眸亮得出奇。「你知道雪蝶兒的下落是吧?」
她晃了晃頭,哀道:「我前些日子才回苗寨,一回來,見到的便是如斯情景,我找不到家人……找不到千月……也找不到……蝶兒,她也許……死了。」
薄唇上,浮現一抹淡笑,巫循篤定地開口。「不!她還沒死。」
「巫大哥,接受現實吧!我天天吹雪玉笛尋她,但是都沒回音……」桐普晴柳眉深鎖,強忍著悲傷咽然道。
巫循為雪蝶兒種下相思情蠱之事,已經成為整個苗寨津津樂道的話題。
恪守兩年之約的不只雪蝶兒,還有所有等著印證這對有情人,情牽一世的苗寨人。
誰又猜得到,兩年之約期滿,苗寨卻會遭逢此劇變呢?
「蝶兒沒死。」巫循抿著唇,聲音低啞,沉沉地重申。
她輕斂眉,神色凝重地歎了口氣。「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巫循全身一僵,沉默的看著她,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
桐普晴也不管他有沒有跟上,腳步逕自往蘆松溪方向而行。
不久,她的腳步停滯在一塊巨石旁,輕喃著。「你應該認得出這是什麼吧!」
巫循臉色陡變,眼底落入銀蝶被支銀針穿透,嵌入巨石。
許是過了些時日,死去的銀蝶軀殼漸被風化,由軀殼延展出的四辦銀翅,幾乎要隨風而去。
半屈膝,巫循拔起銀針,渾身陡地一震,是「蒼海二鬼」的蠍蠱銀針。
同時,雪蝶兒的話在耳畔響起——
守護蟲有時藏在頭髮裡,有時藏在衣服中,只要主人發生危險,守護蟲就會趕來救主人……
如果守護蝶死了,那雪蝶兒……
驀地,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冷意升起,他的思緒頓時陷入莫名的迷離當中,難道……雪蝶兒真的死了?
不!雪蝶兒沒死!澀然閉上眼,他似乎可以感覺身體裡的蠱毒作祟。
雖然若有似無,卻不是讓他完全沒感覺。
他相信,雪蝶兒尚在人世間。
桐普晴怔怔地瞧著他,勉強啟口。「巫大哥,雪蝶兒已經死了……你接受事實吧!」
「她沒死!」莫名的情緒讓他失控地大吼,似要以這樣的方式,才能理直氣壯叱去她無稽的認定。
迎向巫循冷厲的眸光,桐普晴愕然地僵在原地,流轉著淺愁的臉龐,因為他突如其來的反應,明顯怔住。
他艱難地低語,緊握的拳似是強忍著極大的痛苦。「她的思念伴著體內的蠱毒,反覆折磨著……我還有感覺……」
桐普晴垂下眸,默然不語。
「對不起,你……我想先靜一靜。」
他用雙手抱住了頭,微微顫慄的身驅似不勝負荷失去雪蝶兒的痛楚,緩緩擠出一句話。
額上滲出無數冷汗,此刻他心魂欲裂地分不清痛源自何處,他卻仍堅信眼前的的情景並未化解他心頭的疑慮。
如果痛能讓他相信雪蝶兒的存在……那就任由痛將他侵蝕吧!
入夜的「努拉苗寨」無聲無息,靜得似立在荒林的孤墳,透著股莫名的悲涼氣息。
在沉靜的夜色裡,巫循隨意識驅使,一步步走往傳來潺潺流水聲的蘆松溪畔。
月光落在溪面,隨流水晃曳著瀲灩的銀白月色。
巫循雙眼怔怔地望著蘆松溪,眸中溢滿溫柔,浮現腦海的,全是雪蝶兒在月光下的蘆松溪玩著水時閃閃發亮的綽約身影。
喜歡就是喜歡,為什麼非得男子才能同女子說情話?
再過兩年,我的貼繡上衣就可以完成了,我不管阿循哥去多久,雪蝶兒只等你兩午。
阿循哥……
阿循哥……
潺潺流水劃破倒映水中的嬌顏,恍然瞬間,雪蝶兒笑著同他說話的模樣,被衝往山腳下的蘆松溪。
怔怔望著溪水,他滿腹似水柔情變得苦澀,當初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驅使他離開呢?
為何訂下的是兩年之約呢?
如果他可以早一點……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悲慘的結局呢?
千回百轉的思緒充斥在巫循胸口,壓迫得心臟疼痛不堪。
「蝶兒別走……」他思緒模模糊糊地涉水入溪,像個癡兒,緊緊追著往下流動的潺潺流水。
不知走了多久,他似是踢到溪床的石頭,直接往前撲倒進溪中。
遠遠的,隱身在林蔭深處的纖影,因男子的一舉一動,眼中傾瀉出一串串晶瑩的淚水,不捨地揚聲。
「阿循哥——」
那輕喚雖柔,卻霍地震入心扉,巫循欣然回首,癡癡地想,或許雪蝶兒會出現在身後。
然而在他回過頭的瞬間,失望再次湧上。
縱使雪蝶兒的形影、聲音那般深刻地緊掃心頭,卻終究只是幻影……
巫循目光失神,頹然地半跪在溪中,未曾如此害怕、絕望地任現實吞噬他的渴望,希望能就此死去。
不遠處,月光灑落在那一抹虛蒙、單薄的身影之上,彷彿一個不留神,那身影就會隨風而逝。
「阿循哥……」她咬著唇,柔柔喚著。
淚霧模糊了視線,看著巫循被思念折磨的痛苦,雪蝶兒緊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阿循哥……對不起……對不起……」
無聲的淚珠一顆、一顆順頰滴落,染濕了衣襟。
「我不能見你……你不要再牽掛蝶兒了……求求你……」
她的腳步飄然往後退去,心跳得飛快,這麼苦苦撐著已筋疲力盡的靈魂,為的就是再見他一面,誰知見了,心中的牽扯、冀望卻更深。
她真傻吶!明知這段深情將無疾而終,她又何必作繭自縛呢?
夜沉,月光拉長她疾步而行的身影。
兩顆同受煎熬的心,注定要被生死隔離。
籮勞燭火倒映岩石上,照亮了巖洞,洞外厚重籐蔓層層披覆,巧妙得透不出一絲光源。
「蝶兒,起來喝藥了。」捧著藥碗,桐普晴輕聲喚著。
雪蝶兒背對著她,躺在覆著乾草的地面,對她的話置若罔聞。
「蝶兒……」桐普晴出聲再喚,聲音略微哽咽地坐在她身旁。「再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啊!」
前些日子,她回到苗寨時,也被寨裡淒涼的情形嚇住了。
還沒搞清楚狀況,便在蘆松溪畔救回了僅存一息的雪蝶兒。
她隱隱知曉事情並不單純,但礙於雪蝶兒傷得太重,她只能帶著好友暫時藏身在童年常玩的地方。
這些天,雪蝶兒身上的傷雖復原,但蠱毒卻已侵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藥能解。
知道巫循已重回苗寨,雪蝶兒更是不顧危險,在巫循黯然徘徊的地方,默然駐足。
兩人似兩道滯留人間的幽魂,見不到彼此,卻又情牽相系,執拗地不願面對事實。
「我——沒辦法。」咬著唇,雪蝶兒的眼淚無聲無息滑下,啞了嗓。
好友這般逃避的心態,讓她再也隱忍不住地斥道:「既然壓抑不了,就去見他吧!你這樣折磨巫大哥,再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死的。」
雪蝶兒的反應依然是淡淡的。「不會……只要我死了,阿循哥身上的相思情蠱自然就會解開,至此,他會長命百歲……會……」
一思及每次遠遠地看著他,她的心便揪得疼痛。
他瘦了,憔悴萬分,東在腦後的黑髮,凌亂地飄至前額,原本俊毅臉龐已失去往日神采。
這些日子以來,他俊目渙散,雙頰消瘦、下顎鬍髭遍生帶出頹喪的氣息,眼神陰鬱而孤獨。
她,親手毀了她的阿循哥,讓他陷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一股無止盡的冷襲來,雪蝶兒下意識抱緊雙臂,唇角輕顫地輕抿著唇,不再開口。
「蝶兒!」
斟酌了片刻,雪蝶兒緩緩地逸出一聲歎息。「桐桐,幫我寫封信。」
「信?」
「對,現在只有他的兄弟能救他。」她勉強起身,慘白得毫無顏色的雪容,有著無比堅定。
她期待他的兄弟可以將他拉出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裡。
然後……忘了她。
巫循猛灌了口酒,灼辣的酒液流入肚中,肚腹翻滾著溫暖,卻還是溫暖不了他的心。
莫怪人常言,藉酒澆愁愁更愁。
「老……巫?」看著坐在溪邊,背對著他們的落拓男子,大熊有些不敢確定地喊出聲。
「誰……誰來了?」巫循滯下手邊的動作,循聲望去,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茫然不知所謂的反應讓大熊和廷少詠詫異地愣了愣。
「老巫?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在一個月前接到一封來自「努拉苗寨」的求救信後,披星戴月地由剛辦完喜事的「靈珠島」來到雲南。
沒想到一來到苗寨,卻讓他們驚愕地完全失去了主張。
掬了把水振了振思緒,巫循不解地問:「為什麼你們會來……」
待廷少詠將收到求救信的原委細述,巫循便約略猜到,這或許是桐普晴的主意。
教他想不透的是,為何桐普晴會知道如何與鬼船上成員取得聯繫。
「你不是回來成親的嗎?為什麼……」
「我回來時,『努拉苗寨』已被滅寨,我的未婚妻下落……不明。」
巫循擰了擰眉,紊亂的思緒在幾度低迷的愁緒當中,終是理出了頭緒。
由銀蝶身上的蠍蠱毒針,他知道,今日過後,他不再執意守在「努拉苗寨」空尋雪蝶兒的芳蹤。
而是向外拓展去打探「蒼海二鬼」的消息。
由懷中取出一隻墨色方巾,巫循言簡意賅地望著他們再問:「你們認得這支銀針嗎?」
「這是『蒼海二鬼』的蠍蠱毒針。」兩人回道。
毒針長餘寸、針頭處生出兩爪,看起來就像蠍尾,如此特殊的形狀,讓人無法忘記。
「我懷疑,『努拉苗寨』被滅寨的原因和『蒼海二鬼』有關。」
大熊聞言,豪氣地道:「正巧,那就讓兄弟們助你一臂之力吧!」
巫循微頷首歎道:「也許蝶兒受惡人所制,再消沉下去,只會讓事情更糟。」
他話甫落,倏地,他背脊緊繃,意識到那不尋常的注視。
他迅速回首,捕捉到一抹纖柔的身影與對方一瀑如雪色的及腰長髮。
是桐普晴嗎?無數的疑問,在腦中掠過,巫循身勢如風,須臾,俐落的身影便背身靜佇在對方眼前。
一抹微乎其微的抽氣聲落入耳底,巫循旋身迎向來者立在陰暗下的面容——心在瞬間一窒……
雪蝶兒一察覺自己暴露了行蹤,表情瞬間冷凝連忙回身,加快了腳步。
那情緒太快、太迅捷,氣息一促,心口的疼痛卻猛地加劇,像是要將她的身體撕裂、揉碎似的,讓她滯緩了腳步。
直到巫循教她進退不得地堵在她面前,她才知自己已無後路可退。
「蝶兒!」
「公子認錯人了!」斂眉垂首躲開他灼灼的注視,雪蝶兒大驚失色地拉起披風上的帽子,驚懼萬分地覆住自己的容貌,打算繞道而行。
「不准走!」
他不會認錯,即便只是匆匆一瞥、即使映入眼底的是猶如老嫗的容貌,他也不會忽略雪蝶兒那雙艷波流轉的水眸,曾帶給他多麼大的驚艷。
雪蝶兒心一凜,勉強啟口。「公子真的認錯人了,請公子不要為難我這個老太婆。」
她護著軟帽,抵死不願坦誠,心裡正天人交戰地期待再看他一眼。
就在此刻,巫循伸手便扣住她的手腕。「我不會認錯。」
雪蝶兒腕上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因為他的手勁再次皮開肉綻,她吃痛地低呼了一聲,根本無力掙開。「公子……請自重!」
感覺到手心淌著濕潤與微微的刺痛感,巫循連忙鬆開手,眼底映入染上黑血的掌。
「你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