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台擺滿女兒最愛的種子盆栽,空氣飄著美裡慣用的洗衣皂香。被單折得方正整齊,床單潔淨得連一根頭髮也沒有。衣櫥裡衣服按顏色分類懸掛。東西收納整齊,中規中矩。這裡洋溢女兒的氣味跟習性,看樣子女兒住得很好,不想回家,她不要媽媽了,王秋萍一陣失落。
美裡端茶進來。「媽,你最愛喝的烏龍茶噢。」
王秋萍接下,啜飲著,打量近個多月不見的小女兒。女兒胖了,也精神些,不像之前失戀容貌憔悴。皮膚曬成栗色,頭髮更有光澤,看女兒健康,雖然放心,又有些不悅,難道在這比在家開心?做媽心裡矛盾,辛苦拉拔大的女兒不要媽媽了?口氣酸溜溜了。
「很好嘛,沒我們在旁邊拖累,你過得很好。反正爸跟媽都老了,只是你的累贅……」
「幹麼這樣說。」美裡歎息,跟媽媽一起坐在床沿,挽住母親的手,發現媽媽瘦了好多。「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離開的,那時真的沒辦法面對姊姊。」
「櫻霞說,你打算經營休閒農場,不回科技公司了?」
美裡眼睛一亮。「對啊,做農場太有趣了,你知道嗎?我現在知道怎麼排種植表,還會做蘆葦淨化池,這裡稻米養得那麼好,是因為採用自然的——」
「我現在沒興趣聽這個……」她閉上眼,打斷女兒的話,按住疼痛的太陽穴。
沒興趣?美裡突然一股火大。「雖然鍾敘跟姊的事讓我很受傷,可是你的態度才讓我最傷心。我一直聽你安排,連工作都聽你的,可是你有關心我的心情嗎?之前我傷心,你幫姊姊說話就算了,現在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夢想,結果你連聽都不聽?沒興趣?你只有空聽姊姊的吧?我對你不重要,既然這樣,幹麼來找我?!」
王秋萍錯愕地看著女兒。「噢,不是,不是那樣……你開農場你去,媽不反對啊,我沒興趣聽是因為……因為你姊——」
「她又怎麼了?」
「美裡……」王秋萍欲言又止,神色彷徨。
「姊……怎麼了?」美裡突然有一股不祥預感。
突然,母親抱住她,崩潰痛哭。
夏日清晨,天亮得早,五點多,晨光伴隨鳥叫,喚醒宮蔚南。
頭好痛,他掙扎下床,進浴室沖熱水澡,想精神點,出來又覺得頭昏了,躺回床上。唉,睡了多久?好暈。
有人敲門,那人開門探望。
晨光中,他看見一張柔美笑臉,麗眸對上他的目光。
「早啊。」她笑意閃爍。
他微怔,一醒來,就看見她,美好得像在作夢。
美裡端著餐盤進來,宮蔚南撐坐起來。她將餐盤往他大腿一放,在床邊椅子坐下。宮蔚南聞到粥的米香,她則聞到他身上乾淨的皂香。
「你洗澡了?」
「唔。」好餓。
「亂來欸,昨天發高燒,一早就跑去洗澡,萬一又著涼怎麼辦?」
他看餐盤上有粥,一碟醃菜心,一盤肉鬆,一個荷包蛋。家常菜色,他竟飢腸轆軟垂涎不已。
美裡擺好湯匙碗筷。「吃粥吧。」又看表,叮囑他:「再十分鐘要吃藥了,現在快喝粥。」說著,又從口袋拿出便條紙,上面記著他幾點吃藥,注意什麼,發燒時藥放哪……
這時,大家都還睡著,美裡惦著他的病況,加上家裡的事,一夜未眠,天未亮,就將早餐都備好了。
白粥還冒著熱氣,暖熟的米香潤澤他的心肺,這種家庭式關懷,使他陌生又迷惘。她嘮叨交代著瑣事,他竟好感動,他變軟弱了?
「記得,不要到外面吹風,還有,要是又發燒冰箱有冷敷片……」
他抹抹臉說:「沒想到我也會生病……」聲音沙啞。
「我也沒想到有人可以燒到四十度,自己還不知道,你兒子嚇得半死……」
聽她數落,他心頭暖洋洋。一直抗拒別人的關心,把自己練就得如銅牆鐵壁,認定只要有兒子陪就好,誰也不需要,直到……她來了。
她瞪大眼睛罵他:「我會被你嚇死,本來想開車送你到山下急診,還好燒退了。真誇張,萬一腦袋燒壞,看你兒子怎麼辦。」發現他不吭聲,一直看她,她臉龐一熱,話講不下去了,低頭理了理床單縐痕。
「後來呢?結果怎樣?」他問,記得病倒前「那件事」,醒來還耿耿於懷。
「什麼結果怎樣?」不知道他問的是哪件事。
「鄭宇宙不是跟你求婚?」
「哦——」嘿,記起來了,一併記起宮蔚南病倒前,惡意的揶揄。哼,罵她老古板沒人要。美裡也不知怎麼了,很無聊地瞎掰:「哦,別人都嫌我老古板,難得有人欣賞求我嫁他,你說我拒絕得了嗎?當然答應啊——」
「什麼?!」他激動,身子一偏,碰翻了餐盤,一陣鏗響,碗筷傾倒,熱粥潑灑……
美裡及時搶撈碗盤,來不及,熱粥傾到,她則滑了一下,狼狽地倒在他身上。
怕她摔著,宮蔚南及時攬住她的腰,兩人撞成一團,姿勢還很曖昧。他躺著,她橫趴在他的腰上,隔著棉被,她的胸部剛好壓在他腰部,臉埋在他的大腿上,手沾染熱呼呼黏稠稠的白粥,一些白粥還濺到她的臉……好慘!
宮蔚南驚愕地看著,畫面太養眼了。她伏他腰上,那麼柔軟的身體啊!害他病了虛乏的身體,瞬間緊繃亢奮,被退燒藥製伏的熱度,又再飆升。
美裡愣在他腿上,同時,感覺到身下的男性燥熱,胸部抵住的部位,勃發緊繃,充滿力量。美裡臉色爆紅,慌慌抽身,他卻突然拽她入懷,猝不及防,覆上她的嘴……
她驚呼,口腹灌入他的氣息跟熱度。她暈眩,都怪環住她腰的雙臂,鐵般有力,她逃避不了,或者這只是她軟弱的借口?她傻傻地讓他的嘴,熱烈地佔有她的唇,她眩暈,雙腿軟弱。被他頂開嘴,舌頭探入口腹,與她交纏,秘密吮住她的,然後,她呼吸被奪走,理智也被搶劫。
他不斷蠻橫地縮小臂間距離,將她更貼近他的身體……在吮吻中,她身體緊張,大腦興奮到白熱化,呼吸急促,理智蒸發,在他強硬的懷抱中煩躁騷動,心悸發麻,她從沒經歷過這麼刺激的親吻,宛如被電穿透……
終於在她快要喘不過氣時,他才放開她,結束纏綿很久的熱吻。他黯著眼眸,凝視她潤澤的唇瓣,憐愛地以拇指分開她的嘴唇,滋味太美好!
他苦惱。「我不應該……」但又低下來,又貪婪地覆住那片唇,搜索裡頭蘊藏的甜蜜滋味,沉溺與她的舌頭磨蹭親暱的好滋味……
在他時而粗暴時而溫柔的熱吻中,美裡顫著,恍惚了。
宮蔚南緊摟著她,捨不得放開,強烈的欲求,使他痛苦,身體膨脹強硬,好想將她拉到身下做愛,那念頭強烈得幾乎要了他的命。
而當他真的付出行動,將她扯到床上,壓在她身上時,房外,響起腳步聲,將迷惘中的美裡驚醒。
「有人……」她雙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緊張的神情,教宮蔚南意識到自己放肆了。他痛苦閉上眼,壓抑快爆炸的慾望,翻身,退到一旁,和她躺在床上,兩人呼吸紊亂,低低喘著。門外,腳步聲漸遠,往廚房方向消失,很可能是鄭宇宙起來喝水……
美裡胸部劇烈起伏,身體,因沒被滿足的渴望而浮躁著。
宮蔚南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身體也因為想要她的慾望痛苦,被慾望折磨著沸騰著。他笨拙地,默默地握住她左手。
「那個……」他艱困地清清喉嚨。「我勸你不要。」
美裡揚起一眉,不懂他的意思。
他氣惱道:「不要跟鄭宇宙結婚。」
怎麼還在想這個?她怔住,笑了起來。「我剛剛亂說的,我很清楚他不適合我。」讀到他鬆了口氣的眼神,害她有點高興,揣想他不要她答應的原因……
宮蔚南脹紅面孔。「我……收回之前對你的批評,那時我不知道自己在亂說什麼,可能是因為發燒了。」說完,鬆開她的手。
鬆開時,美裡一陣空虛。原來喜歡被他牢握的,他的手很大,有著因務農而長出的厚繭,被那樣勤於勞動的大手握住,感覺很安心……
他難得會道歉,她也有話說:「宮蔚南……」
「嗯。」
「說真的,一開始我很討厭你。」她望著天花板說:「因為我最討厭不負責任,沒家庭觀念的男人,像現在,到處長速食愛情,我真看不慣,大家隨便高興就在一起,碰到問題又隨隨便便離婚——」
「我知道,你不用這樣強調。」他故作驕傲地制止,笑笑地,好像無所謂。她的暗示,他懂。她暗示她不會喜歡一個離婚的男人,唉,吻出後遺症了吧?自尊受損。他急著奪回主控權,自嘲:「放心,我很識相,不會天真到認為剛剛發生的事有多大意義,是我太久沒碰女人,才衝動的不知道自己在幹麼。」
是這樣嗎?美裡瞪住他。「我要說的又不是這個,但你這樣說,還真是……真讓人生氣!」
他納悶。「不然你想說什麼?」她又歎息了,悶瞪天花板,憂鬱的側臉,令他很困惑。「到底要說什麼?」
美裡覷他一眼。「我也要道歉。」
「道歉什麼?」
「我以為你這個人很差勁,對女人很壞,但你不是。你明明是婚姻的受害者,為什麼要故意偽裝成加害人?」
他震住,旋即失笑。「等一下,你說得我糊塗了。」
「是我誤會你,以為你把老婆趕走,但其實你故意背黑鍋,保護兒子,不讓他傷心。你很偉大……」
偉大?他低笑。「可以請問是什麼讓你忽然改變,認為我偉大了?」
「我知道你的過去了,好慘啊。」
「誰說的,鄭宇宙?」
「唔。」
咒罵一聲,他氣惱。「我就知道!」看樣子得把鄭宇宙抓來警告,混蛋,那年少愚蠢的事,真好意思到處幫他宣傳?
「聽了關於你的事,才發現你是好人,寧願被誤會,也不讓兒子知道他媽媽不要他了,我好感動。」
他很尷尬,習慣被批評,忽然被恭維,反而不自在。
「拜託,別再這樣說我……」他玩笑地抬起右臂。「你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沒你說的那麼偉大,是因為懶得跟兒子解釋才那樣說,反正那種老婆我也不希罕,早就想離婚,她走了我還落得輕鬆,不知多開心……」
那時帶著病兒,簽離婚書,一滴淚都沒掉。講得好瀟灑是吧?可是,要命,這女人是怎樣?直視著他,黑墨墨的眼瞳,專注的目光,好像將他看透,她看得他軟弱,心虛了。
在深深的凝視後,她微笑了。「我想你中毒了。」曾在防毒公司上班,費工程師指著他鼻尖,笑笑地說:「你、中毒中毒。」
「胡扯什麼?」他笑了,可笑容很快消失。她認真模樣,害他笑不下去,被她瞧得冷汗涔涔。
「還記得熊貓病毒嗎?中毒後桌面圖示就被改變……你好愛逞強,明明難過得要死,卻愛擺著高姿態,死不承認受過的傷,不像我,燙個大爆炸頭髮洩。我猜你就是這樣逞強,傷口才好不了。中大病毒,所以面目都改變了,明明很深情的人,幹麼裝冷漢的死樣子?根本不像你,那麼不自然,不覺得很分裂?這樣表演不累嗎?」不承認受傷,拒絕解毒,像致命的癌,於內在蔓延,變成愛無能。
宮蔚南聽得膽顫心驚,這費美裡啊,當覺得她蠢,她又忽然說出嚇死他的話。
「你真的很會扯。」他還是嘴硬。
「誰跟你扯,我最老實,有什麼說什麼。」
「是嗎?」老實嗎?
「是啊!」美裡坐起,看住他。「現在,還要跟你講另一件事。」
還有?「什麼事?」宮蔚南看她忽然蒙住臉,不敢面對他。
她悶道:「我其實想開農場,所以才應徵你的工作。我一直偷學你的技術,還有經營方式……甚至偷抄過你進貨的本子。」好慚愧,現在,他會怎樣?發飆?踹她下床?叫她滾?她想像自首後的每種狀況,就是沒料到他——
「……」他不吭聲。
令人窒息的沉默,延續很久,久到她忍不住,抬頭從指縫間偷看他,咦?他竟然……在笑?他微笑著,眼中閃著幽默的光芒。
「你是說,你記在筆記本的那些關於農場的資料?」
「對,就那些……」等一下,她鬆手,露出驚訝的臉。他怎麼——
「我知道。」所以一方面被她吸引,一方面又氣她,很折磨。
「你知道?」
「有一次你把筆記本忘記在餐廳桌上,我幫你拿回去,放在你房間桌子上,你竟然也沒發現。」粗心的傢伙。
「那裡面的內容你……」
「我看過了。不看怎麼知道本子是誰的?」
「啊?!」好驚,但,還有更驚的。
「既然你說了,我也自首。」
「欸?」
「梨子的嫁接法,秀明自然農法,蘆葦池做法,種植表排列方式,所有你問的,所有我告訴你的,全是錯誤的。還有,我故意將業務用的簿子放在客廳,內容都竄改了,條列的進貨的店家,全是業界有名的黑店。」
她狠狠倒抽口氣。「你……你為什麼……」
「你偷我的技術,我必須自保。你想開農場,我怎麼可能培育一個競爭者?我又不是瘋了……」看她整個呆住了,他笑問:「怎麼?說不出話了?」目光閃動,好柔聲問:「剛剛不是說我人很好,很偉大?現在呢?」
好可怕!美裡答不上來。過去眼中世界,非黑即白,清清楚楚。好人、壞人,夥伴、敵人,一清二楚。從不知道,還有灰的,無法歸類的。她單純的眼睛,無法分辨面前這男人。他心思,比她複雜太多。那是多少歷練磨出來的心機?太可怕了
美裡喘一大口氣,詫異他竟還能笑笑地面對她。她心驚肉跳,想到那些資訊,都是假的,要是傻傻按著他教授的開農場,那後果……
他沉聲道:「如果你真的去開農場,我給你的那些方法,會讓你賠得很慘,加上你沒太多實務經驗,農場一定倒閉。」看她面色慘白,可憐,都說不出話了,唉,這傻瓜。瞧她嚇得,當初還嗆他說自己是壞女孩。
美裡面無血色,覺得他可怕。她自作聰明想利用他,事實真相是,她被他愚弄了。她像勤力但無知的白老鼠,被關在設計好的小籠裡,愚蠢地在塑膠圈圈裡跑不休,自以為往目的前進,卻不知在他眼中,只是在兜圈的笨蛋。可是,等一下,這裡邊有個邏輯說不通。
「既然想害我,為什麼現在又願意告訴我?」
為什麼?他眼色黯下。
從費美裡闖入他的生活,不斷干擾他的心情,他就不斷自問自答為什麼?失控,為什麼?想要她,為什麼?推開她,又想狠狠擁抱,這樣矛盾為什麼?看她脆弱了,又想保護她,為什麼?憎她利用他,又捨不得攆她走,讓她自以為是地繼續利用,又為什麼呢?他想,也許是愛情在發生,但,他不敢肯定自己的感覺。肯定對她的愛,也等於肯定被她傷害的可能。也許真如美裡說的,他中毒太深,不知為何要過得這麼小心,這樣不痛快。他傲慢地不肯承認為什麼,反而問她更多為什麼。
問她:「為什麼對我兒子好,是為了讓我對你沒戒心嗎?」
問她:「為什麼阿威病了時,哭那麼厲害,好像真的很關心他?你真的在乎嗎?」又問她:「我發燒嘔吐,你這樣照顧我又為什麼?討好我好學到更多農場的事?」
聽他提出無數個為什麼,美裡張著嘴,答不上來。內心OS全是一個個不,不是故意討好,不是表演關心,那全是真情流露……但想到這些,心裡很慌,聽起來這段日子,對他們,她付出太多感情,不像單純員工,倒像是他們的親人……
費美裡脹紅面孔,一想到做出這些關心舉措時,宮蔚南是以什麼樣的眼光在衡量她,揣想她的動機,她覺得超糗的。大概認為她別有目的吧?這樣猜疑做什麼呢?突然覺得好累噢!
表面是她別有目的,動機不純,然而,他呢?明知她有目的,卻假意配合這麼久,故意放假消息,更不真誠。真沒意思,這些日子的快樂,突然都蒙上陰影。
美裡想著,突然眼眶紅了,淚在目眶中打轉。
他駭住,想抹去那眼角的淚滴,但她別過臉去,避開他。
她頹喪道:「很好,既然大家把話說開了,都半斤八兩,一樣混蛋。」不欠他了。
「我……唉……」看見她難過,他心酸,突然很想解釋:「農場是我的全部,所以誰想開農場,就是我的敵人,我才……」
「你放心,我不會開農場,我要回台北了。」
回台北是什麼意思?她要離開?!宮蔚南震住,他看美裡疲乏的吁口氣,沮喪地刷刷頭髮。
「我媽來找我,我要回去了……今天就走,所以……來跟你辭職。」
什麼?宮蔚南被這決定嚇得措手不及。瞪著她,腦子一團亂。她的告別,瞬間讓他太空虛。他被狠狠嚇到,被一股強烈的恐懼逮住,胸口悶得快窒息。
「為什麼……這麼突然?因為我說的那些話?你這麼氣?」他聽見自己緊張的聲音,該死,他好強,不想表露內心的惶恐,可是,望著她,想到以後難再見,那古意的肥皂香,以後也都聞不到了,就覺得血液凍住,慌得不得了。
她苦笑,看他一眼。「跟你剛剛說的無關,昨晚我已經決定不開農場了,所以才跟你自首的。家裡有事要處理,不能留在這裡……」
「處理完再回來。」他立刻說,很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可憐,但……好像還是好可憐。
他急迫的口氣,讓美裡發覺到他對她也不是全沒感情的,這使她稍感安慰。她微笑,這就夠了吧。從昨晚媽媽告訴她家裡的事,心情就一直很差啊!
她說:「短期內,我都不可能回來了,你最好趕快另外找人。」
「什麼事非回去不可?」
「……」該怎麼說呢?美裡轉過臉,去望著窗外,日光將窗玻璃映成銀色。濛濛的白,好似此刻心情。為什麼要離開,心情更不明朗?為什麼重重的,好像有什麼東西梗在懷中,是什麼很重要的,很洶湧的東西,沒來得及送他,傳遞給他……郁在心裡,那沉重的,是什麼呢?
唉,不想了,弄清楚又如何,她現在非走不可了。連夢想都拋棄了,最後根本無能使壞,她還是心軟,不忍讓媽媽一個人回去。夢想跟親人,最後,還是不夠堅持,犧牲自己。她有點瞧不起自己,永遠自私不起,習慣當爛好人。
美裡有些看開了,她是殷實的樹,如何當一朵多刺任性的玫瑰?永遠當不了,何苦表演?決定順服母親的願望,回去做家人的依靠。
她回過頭,強笑道:「謝謝這些日子的照顧啊……我回去以後,一定會很懷念這裡,這是我出生到現在,最有趣的日子……」
竟然真的在跟他話別?宮蔚南覺得自己一定瘋了,因為他聽見自己開始胡說八道:「你走沒關係,解說員也不是很必要的職位,只是你走了阿威會難過。」
「也許難過一陣子,不過小孩都這樣,很快會忘記會習慣的。」
「你房間種那些盆栽呢?我很忙,我可沒空幫你照顧。」
「我知道,我會將它們移到外面草地上,只要有陽光露水,雖然不能像我照顧得那麼好,可是應該也活得下來,這不會讓你麻煩。」
「農場有規定,離職要一個月前提出,你這麼突然,這個月薪水會被扣,還是……等下個月再走?」
「沒關係,這個月薪水不用給我了,下午我就會收好行李,把房間空出來。對了,我媽在我房裡,她在幫我打包東西。」
「……」然後,他目眶好熱,呼吸很痛。想挽留,但連挽留的理由,都來不及好好想,結果只是胡說八道著。
為什麼?她的表情為什麼這樣哀傷?是什麼讓她非走不可?害她憂鬱?讓她連夢想都犧牲?看她憂鬱苦惱,他體內有股溫熱的,久違的情感在沸騰,他激動起來,焦灼地,想給這女人什麼,他轉身湊近,想給她溫情的,大大保護性的擁抱,想讓她來依靠……但是,沒察覺到他湊身過來,美裡在同一時間,翻過身,走下床鋪。結果他只攬到,涼涼的早晨空氣,聽見她說——
「再見。」她開門離去。
他呆怔在床上,像被子彈打穿心臟,空蕩蕩。
房間下雪嗎,為何這麼冷?為何白晝膨脹得這樣令他難受?這麼亮,卻覺得坐在暗裡?他懶懶倒下,疲憊虛軟,竭力迴避感情,幾時又偷偷滲透到心底?為什麼不小心,讓柔情密意又縫進膚內?先快樂得很,是啊,總是先快樂得很,然後,人一走,又痛得很。這可憎的感情,最憎是自己太愚蠢,又動心了。
稍後,宮蔚南去找費美裡。「至少等阿威回來再走,本來中午回來,但今天有戶外教學可能到五點。」
「還是不要吧,」美裡將衣服迭入行李箱,沒看他。「我想在天黑前下山。」
「好,把鑰匙放在桌上。」氣惱她的無情,他轉身就走。
王秋萍本來想跟老闆打個招呼,謝謝他照顧女兒,可是看他臉很臭,態度不好,一句話也沒說上。
「這就是你老闆?看起來好難相處,真沒禮貌,看到我也不打招呼。」
「他生病,身體不舒服。」
「你跟我回去是對的,這老闆看起來很冷漠,不會對員工好……」
「媽,拜託不要批評他!」她用力關上行李箱。
「幹麼?說都不能說喔?我只是說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很冷漠——」
「你不瞭解他,你亂批評什麼——」她吼。看見母親驚愕,教她意識到,是第一次對母親這麼凶。「對不起……」
離開時,天色陰霾,飄著雨,多雨的時節,是憂鬱症患者最容易自殺的季節。
鄭宇宙大獻慇勤,幫美裡搬行李到車上,目送美裡離開。
從後視鏡,看他在屋前揮手,像很捨不得她。但是美裡知道,這男人要不多久,就會結交新歡,他愛熱鬧,他不像宮蔚南……
宮蔚南……美裡心頭一沉,他沒來送她。
車駛過山林,路旁兩排白千層,蒼茫地潤在霧中,像無聲跟她再見。她眼角下意識搜尋那高大孤傲的的身影,當風景一幕幕飛逝,當失望一秒秒加重,呼吸漸漸混濁,眼眶熱燙,而母親不懂她的心痛,還在一旁叨絮著姊姊的事。
美裡好想撇開這些棘手事,只想躲進那男人的懷抱裡痛哭……其實好弱的,其實好想變無能、耍賴地,讓人照顧。
宮蔚南,我不懂你……
為什麼吻了我,卻又說只是衝動?難道你把我當可以遊戲的對象嗎?
為什麼有時覺得你深情,有時又覺得你太殘酷?哪個才是你真正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