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細砂,仿若沙塵,緩緩地,撒落而下,如雨般墜入湖面,迅速被湖水吞噬,消失無蹤。
茗杯裡,小小的湖面世界,無魚無蝦,只有養生補氣的香甜參片,而隱沒在茶面下的粉末,完全融入茶水裡,直至再也瞧不見它。
白綺繡捏緊倒盡藥粉後的紙包,指甲深深陷入自己掌心,眸子瞪著參茶不放,好似它裡頭藏了一隻駭人妖魔,隨時會張牙舞爪地飛竄出來
她做了……
她將娘親給她的藥,倒進赫連瑤華要喝的茶水裡……
赫連瑤華喝下之後,便會……
「少夫人,少爺回來了。」宛蓉喜孜孜進到廚房。端茶送水之事本該由下人來做,不過大伙皆習慣了少爺及少夫人夫妻感情的如膠似漆,所以當少夫人央求親自為少爺飽杯參茶時,當然沒人會想搶走小妻子為愛夫展現似水柔情的機會,便讓白綺繡進了廚房,為夫君親手煮茶。
白綺繡心一驚,身子僵硬,喃喃自語:「他回來了……這麼快?」
「您不是要讓少爺嘗到滋味最棒的參茶嗎?現在送去正好,茶水熱呼呼,暖暖少爺的心,教少爺對您更愛不釋手!」不能怪宛蓉沒大沒小,恰逢少女一十六的如花年紀,心思全覆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情壞,對男女情事充滿幻想。
白綺繡笑不出來,這杯茶,何止暖熱,它還淬了毒……
「快走快走,少爺一進府就先問起您呢。」好羨慕哦,主子夫妻感情這麼深濃。
宛蓉半推半請將白綺繡帶出廚房,連著那杯參茶,直奔主子房裡,再賊笑咪咪地用眼神明示白綺繡快快把「賢妻愛心」送進去,慰勞近日來明顯晚歸的辛苦少爺。
房前數尺外的明月小苑,守著德松及兩名護衛,他們不被允許更靠近主房,所有送進房裡的膳食茶水,都必須先經由他們檢驗,安全無虞才可以上桌。
那杯參茶,如果由宛蓉端著,護衛就會攔下來,此時出現在白綺繡手上待遇自然不同,赫連瑤華早已吩咐過,任何白綺繡準備的東西,都不需要試毒,他完完全全信任她,不允許誰質疑她。
那時,他的命令,確實感動了她,誰會喜愛時時被人懷疑的對待?若不是全然的信賴,他不會拿生命開玩笑。
可是,白綺繡多希望現在就被攔住,讓德松查出參茶裡的不對勁,然後,打翻這杯茶……
「少夫人。」德松和護衛抱拳行禮——也僅僅只有抱拳行禮而已。
她與參茶,輕易地,進了房。
赫連瑤華已經脫去厚實煩瑣的外裳,身上只留舒適保暖的白色棉衣,束髮銀冠卸下,長髮微微凌亂披覆寬肩,一臉疲倦,見她到來,臉上立即有了笑意,就只是眉眼彎彎,神情卻添有十成溫柔。
「綺繡,去哪兒了?」再看到她手裡參茶,他了然沉笑:「為我煮茶?」
「……」她只能含糊頷首,他抱她一併坐上大躺椅。
「喝你一杯茶,解我無數憂。你真蕙質蘭心,明白我需要的是什麼。」他輕蹭她的鬢髮,笑歎。
近日,失了面子的陸丞相終於展開反擊動作,他先是向國舅爺告狀,數落他的不是,他毀婚在先,又沒親自上門向陸丞相賠罪在後,國舅爺亦認為赫連瑤華該給陸丞相一個交代,結果國舅爺所謂的「交代」卻是命令赫連瑤華休掉白綺繡,再奉上珍稀寶物十來車,重新請求陸丞相應允兩府親事,給陸丞相做足氣派顏面。
這樣的「交代」,赫連瑤華連聽都不屑聽,更逞論硬逼他做。
送禮小事,休妻大事。如果陸丞相胸懷寬大,願意收禮息怒,擅長做人的赫連瑤華自然不會吝惜給足金銀珠寶,來安慰陸丞相痛失孫婿的創傷,但太超過的無理取鬧,他赫連瑤華只會回以冷哼兩聲。
毫無意外,他的反應,連國舅爺都看不過去,總之,目前是腹背受敵,陸丞相擺明沒得到滿意處理就會聯眾排擠他,國舅爺見他一回罵他一回,聽久了,真煩。
這些事,他當然不能跟白綺繡說。
她若知道,少不了一頓擔心,萬一再來個「委屈讓夫」的戲碼,他還真招架不住。他不把煩擾帶回只屬於他與她共度晨昏的房,這裡是他最安詳寧靜的避風港,在這裡、在她身旁,他才能感到全然的鬆懈,他可以發自內心地笑、毫無防備地睡。
而他現在最需要的,便是她的撫慰,倒杯茶,替他捏捏腿、捶捶肩,甚至是填進他胸坎間的小小擁抱,都好。
「好香。」他嗅著參茶,參的清甜味,隨熱煙竄升。一方面純屬私心,她端來的,即便是杯清水,他嘗進嘴裡也覺得甜——這種愛屋及烏的蠢念,他曾嗤之以鼻,認為是一種盲目行徑,他不相信怎可能因為喜愛一個人,便連她吐出來的氣息都感覺到香?
現在,他可不敢將話說太滿。
白綺繡捧杯的手微微發抖,茗杯的溫熱,傳遞不到她的掌心,亦溫暖不了透骨的寒冷,茶面上水波激生,他以雙掌托捧她的手,穩住茗杯,緩緩抵向他嚼笑的唇。
他飲下了參茶,喉結滾動,吞嚥一口。
她驚恐看著。
看著他以口抵杯,就著她的手,喝下參茶,喝下毒——
白綺繡驀然動手,立即揮掉那杯未盡的茶,行為出自於本能反應。
茗杯摔地,瞬間破碎四散,參茶茶漬濺得到處皆是。
赫連瑤華劍眉挑揚,不解覷她。
白綺繡被自己動作嚇著,她怎會打掉那杯參茶?
「綺繡?」
他長指挑起她的尖瘦下巴,抬高她壓低的螓首,驚見她滑過淚水的泣顏。
「怎麼了?哭什麼?」他揩住她的淚珠,湧泉般溫熱晶瑩卻如斷線珍珠,越拭越多。「誰同你胡說八道了什麼事惹你心煩?嗯?」是陸丞相惱怒之事傳入她耳裡,使她憂愁?
她只是哭,只能掉淚,只能踞起腳尖,吻住他的唇,任由參茶的獨特香氣從他口中過渡予她,他雖驚訝,倒也樂於接受,隨她吸吮著唇瓣,並探入軟嫩小舌到他嘴間,他不輕易放過到嘴的美味,纏著她、哄著她,牙關輕啟,歡迎她的光臨。
參的昧道,變淡了,被彼此的津液給稀釋掉,而另一種突兀腥味越來越濃,瀰漫在兩人唇間。
是血,由赫連瑤華嘔出的鮮血,數量多到自兩人嘴角淌落,並染著兩人四唇腥膩透紅。那火一般刺眼的顏色,震懾了她,逼出她的驚聲尖叫——
「瑤華——」
赫連瑤華毒發臥床已經兩天,幸好只飲一口,要是一整杯參茶都喝下,大羅神仙亦難從鬼差手中搶回他的性命。
這兩天,白綺繡幾乎流盡了眼淚,心急如焚的大夫命人端來大量清水,強灌再催吐、強灌再催吐如此反反覆覆,她在一旁看著,疼得連胃部都隨之翻騰難受。
那時,衝進房內的眾人之中,有人發現地板上破碎的茗杯及參茶,湊到德松耳邊低語幾句,德松頷首,那人取銀針,試探杯上殘留的茶湯,針身瞬間變成墨黑,德松面露難以置信,卻不得不先動手逮捕白綺繡。
「住手——不是那杯茶——誰都不許碰她……綺繡,到我這裡來……」赫連瑤華的臉色白得像紙,意識似乎早已混沌,雙眼緊合不開,仍惦記著她,字字費力咬牙,甚至攤開青筋滿佈的大掌,要白綺繡將手遞進來,讓他牽住,不允任何人帶走她。
誰也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能按照吩咐,留白綺繡在床榻旁,握住赫連瑤華因劇痛而抽顫的手掌,他握得恁緊,他無暇拿捏力道,毒所引發的痛楚,綿延不絕湧上,她像是他此時唯一能攀附的浮木,他無法松放,另一方面,他要保護她,若不牽牢些,萬一他暈厥過去,她就會被人押走。
人都變成這副模樣,竟還擔心著她的安危。
白綺繡羞愧自厭,無法原諒自己。
她好可怕……好可怕……她怎能將他害成這樣?!她怎能狠下心腸對他動手?!對一個如此呵護她、愛憐著她的癡情男人……
白綺繡再也咬不住嘴間嗚咽,嚶嚀哭了起來。
下毒之人,還有臉哭,簡直是無恥至極——在場不只一個人如此不滿想著,更包括了她自己。
大夫結束了灌水催吐的漫長搶救,喂赫連瑤華含下幾顆解毒丸子,吩咐眾人好好看顧,才退出房去。
赫連瑤華白似雪的臉龐仍可見其飽受痛楚折磨,她深瞅他,淚花迷濛,心疼如絞,他握住她柔荑的手勁已輕,應該說,他連「握」的力量都耗盡,五指依舊交扣在她指節之間,她忍不住掬起他的手,貼在淚濕臉頰邊。
第一次,她無法汲取到他炙燙的體溫。這隻大手,總是暖呼呼的、總是輕佻頑皮的、總是溫柔小心……現在卻軟綿無力,冷得像冰。
她不該傷他……該喝下那杯參茶的人,是她……她掙扎在娘親與他之間,她覺得痛苦、她想逃避、她想從這道難題中解脫,可是她不知道,傷害他竟是如此疼痛之事。
娘親說的,將藥倒進茶水,所有委屈及辛苦就能放下,她就不再痛苦……但沒有,她沒有得到半絲快意,痛苦亦毫無減少,不單單僅是傷人性命後的自責後悔,還有其他的混亂情緒充塞於胸,脹得又悶又難受——
那是什麼?
在她見他受苦時,心慌、心亂、心如刀割?
在她見他吐血倒下時,以為永遠失去他時,心寒、心痛、心膽俱碎?
是什麼?
白綺繡知道了答案,她的心,逼她正視它。
老天,她愛他……
她愛上他了……
她騙了娘親,更騙了她自己。
不愛他,是個天大謊言,她不敢坦誠面對的謊言,她以為嘴上否認,就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怎知情感的萌生,誰都控制不來,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能愛上赫連瑤華,卻仍是深深陷入他所編織的情網中……
白綺繡為此遲來的驚覺痛哭失聲。
沒人敢將她獨留於赫連瑤華身邊,怕她再度對他不利,兩派持著相左意見的人馬,在房前小廳爭執。
「應該先將她押進暗牢,再行處置!怎能讓她繼續留在少爺身邊?!萬一她仍想傷害少爺怎麼辦?!」這方,堅持逮捕她。
「少爺交代過,誰都不能動她,你們誰敢違抗少爺交代?少爺醒來發現她被關於暗牢,若大怒,誰負責?!」那方,對少爺言聽計從。
「只是押進牢裡,又不是要拷打她,少爺醒來再放她出來不就得了?!」
「少爺的脾氣你們不知道嗎?他絕不留無視命令的下人待在府裡,更別說少爺此時硬是握住少夫人的手,擺明就不容任何人帶走她。」
雙方仍在吵著,小廳一時之間鬧烘烘。
「都別爭了。讓她留著,這是少爺的命令。」德松出聲。
當夜,德松守在另一邊床側,算是監視她的一舉一動。曾待她和顏悅色的德松,也難掩不諒解的責備肅穆,不過他沒有開口質問她為何這麼做,那並非他的職權。
只有在聽了她一夜未止的啜泣聲後,淡淡說了一句:「既然都動手想殺他,又何必矯情為他掉淚。」
他不是提問,她也沒有回答,各自存著紊亂思緒,在漫漫長夜裡,守著一個對彼此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男人——她的夫君,他的主子。
黑夜終於過去,晨曦破雲而出,灑了園內池塘一片金亮燦燦。
遠方雞啼鳥叫,聲聲清亮,催促一日辛勤活動的開始。
赫連瑤華醒過來了,帶著滿臉倦意及蒼白,細微暗啞的呻吟溢出疼痛的喉,他甫輕輕動動手指,白綺繡擔憂的憔悴臉孔立即傾近他。
「綺繡……」他沙啞喊她,她感覺他努力收緊五指,要確定她仍在他掌心,他安心一笑,又閉上眼:「我夢見懸崖……我抓不住你,你從我手中滑出去,底下萬丈深淵……幸好……只是夢。」
她喉頭一梗,好不容易才緩下的淚,又顆顆滴落,掉在他與她交疊的雙手上。日所思,夜所夢,連在夢中,都還擔心著她會失去他的庇佑而被府中其他人擅自處置嗎?「你現在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喚大夫過來?」她顫聲問。
「水。」
白綺繡匆忙要去倒,德松早已斟了碗清水,遞過來。她投以感激眼神,但德松的神情明顯在說,他不信任她,才不讓她碰水,不給她動手腳的機會。
此時的白綺繡無暇去感到難堪,她扶起赫連瑤華,小心翼翼以碗口抵在他唇間,慢慢地小喂一口一口……
他喝得不多,應該是腹內仍覺不適,吁口氣,搖頭不喝了。
「……我去請大夫來。」她知道德松不會擅離職守,當然更不可能留她與赫連瑤華單獨在房,可她又擔心他的身體狀況,便決定由她跑一趟。
赫連瑤華完全沒放手,他懶懶張開眸,凝望她,嗓依舊沉啞:「叫德鬆去,你留著。躺這邊。」另一隻空閒的手,試圖拍拍大床左側空位,但力氣微弱,要她爬上來。
「可是……」白綺繡正要開口,卻聽見德松轉身離開的腳步聲,她吶吶回頭,德松早不見人影。
「綺繡。」赫連瑤華輕捏她的手,催促。白綺繡只能順從他的意思,撩著裙擺,橫過他躺臥的高頎身軀,爬進床鋪內側,跪坐在那兒,他又說:「躺下。」
她遲疑,此時不該是溫馨的依偎。
他應該要責備她,應該要仇視她,甚至應該要處置她……不是這樣虛弱噙笑,哄著她躺進被窩。
他為什麼不質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