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她來到一個怪異又陌生的地萬,這裡與她毫無淵源,他卻說嚴家當鋪對她和他都相當重要,絕對要走這麼一趟。
這裡沒有她的家人,亦沒有熟識的臉孔,怪異的是,每個人好似都認得她,見赫連瑤華抱著行動仍不方便的她踏進府裡,眾人都包圍過來,嘴裡一言一句說著「呀?就是她呀?」、「我瞧瞧我瞧瞧。長得挺清秀的」、「總算辛苦有了代價,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
她一頭霧水,更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她被赫連瑤華抱往位處明鏡大池旁的四層樓閣最頂端,視野極佳,池畔美景一覽無遺,微風吹皺波紋水面,隨風掃來的粉嫩花瓣撒落其上,美不勝收,但是,她無心欣賞,赫連瑤華安置好她,便暫先離開,也不告訴她要去哪兒、辦些什麼事。
正在她惶然環視這座樓閣,幾個美姑娘連袂而來,一人手裡端著一盤甜品,擺滿圓桌。
「來,喝茶。」當中有位身著水藍絲裳的年輕少婦,為白綺繡斟了杯暖呼呼的香茗,她趕忙道謝,伸手去接,那少婦手裡抱著一個小嬰娃,娃兒睡得正香甜,嘴裡呼嚕呼嚕吹出小小唾泡,少婦笑道:「我是歐陽妅意,你應該不識得我,不過我和你算是老朋友了吧,我還替你梳過好幾次頭髮呢。」
歐陽妅意?
嗯……她很確定這是頭一回聽過這個姓名。
白綺繡臉上的茫然,令歐陽妅意發出銀鈴輕笑,她在白綺繡身旁坐下:「我曾在赫連府裡當過幾天小婢,被赫連瑤華命令幫你盤髻,那時你還沒醒,所以不記得很正常。」歐陽妅意補充。
白綺繡點頭,大概有了初步的瞭解,卻仍不是很明白赫連瑤華帶她來此的用意。
嬰兒嚶嚀的輕吟像貓兒,軟軟的、嫩嫩的,吸引大人們注意,紛紛望向仍處於熟睡的紅潤稚顏。白綺繡盯著粉凝般的漂亮娃兒瞧,思緒卻飄往她腹中無緣的孩子——
那是身為娘親的直覺,她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她感覺不到與他血脈相連的羈絆、感覺不到他在她體內的心跳……
她與赫連瑤華都並未提及此事,彷彿誰也不願主動碰觸這個教人悲哀的事實,他不說,她不問,孩子是如何離開,唯一可以肯定的,孩子是因她而死,她剝奪掉他投胎入世的機會,她喝下鴆毒時,完全忘掉自己是個人母……
她對孩子充滿了永遠無法消弭的深深歉意。
「想抱抱看嗎?」歐陽妅意不知白綺繡此刻的心痛糾結,以為她只是看孩子粉嫩可愛,才目不轉睛看著他。
白綺繡立刻搖首:「不了……我怕我抱不牢,會摔傷孩子。」她的雙手仍使不上全力,輕些的東西能拿,但一個嬰兒的重量,她不敢嘗試。
「這小傢伙確實不輕。」歐陽妅意笑了笑,拍拍懷裡寶貝的小屁屁。
「男孩女孩?」白綺繡光憑娃兒身上的鵝黃色包巾,無法分辨性別。
「男孩,一顆小皮蛋,真想把他重塞回肚裡去,省得我每天夜裡都沒法子好好睡。」歐陽介意嘴上抱怨,臉龐卻漾著好美的笑靨,一會兒又故意板起臉,向白綺繡數落赫連瑤華的壞話:「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我真不打算生第二胎,偏偏他好惡霸,日日教人送補湯來,好似巴不得我剛生完女兒,盡快再懷上下一個,他真以為生娃娃像母雞下蛋,噗一聲就孵一個嗎?!」好不容易第一顆小蘿蔔頭脫手了,自個兒會爬會走,新手爹娘熬過最辛苦的育兒時期,又得重溫一回惡夢,真想將小皮蛋加一袋尿巾,送給赫連瑤華養大再送回來!
白綺繡聽糊塗了。
要不是赫連瑤華強逼?生孩子這種事,怎能逼迫而來,那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經由頸項纏綿過後——
她倏然呆住,水眸瞠大地望向歐陽妅意,以及她手上的孩子……
赫連瑤華帶她來見她,就是要她知道歐陽妅意的存在嗎?
白綺繡喉間苦澀,沙啞微硬,擠出話來:「他……是赫連瑤華的兒子?」
歐陽妅意險些連人帶子地摔下椅子,身旁幾個顧著吃喝的姑娘也掩唇悶笑。
「當然不是!」歐陽妅意中氣十足,強烈否決,顧不得嚇不嚇醒孩子。「他是我和我家那口子生的!赫連瑤華沒使上半點力哦——充其量只是提供補品給我而已!」光瞧孩子的模樣也知道他與赫連瑤華八竿子打不上關係嘛,她兒子長得多像他爹呀!
「小皮蛋和古初歲一個模子刻出來,性子像妅意。」左側的美姑娘毫不客氣明指小傢伙的壞脾氣是遺傳自娘親。
「呃,抱歉……」白綺繡大鬆口氣之時,也感到無比歉然,怪自己差點壞了歐陽妅意的名譽。「但你方才說瑤華強逼你生了這孩子,是什麼意思?」
「咦?他沒跟你說呀?」
「沒有。」
「我還以為他會向你邀功哩。」歐陽妅意熟練拍拍張眸將醒的兒子,舒適的手勁把他又給拍睡,才低聲道:「他沒說他為了早日取得金絲蠱卵,只差沒站在我和我家那口子床邊,強迫我們夫妻倆行房的諸多惡行?」
「金絲蠱我是知道,可……我對它一無所知。」
「你身體裡那只軟綿綿小蟲,是我女兒出世時帶來的。」歐陽妅意簡簡單單說了蠱族之事,以及共同擁有金絲蠱的男女結合之後,金絲蠱產卵,隨著懷胎十月,與呱呱落地的嬰娃一併來到人間,至於金絲蠱的神效,她不用多言,白綺繡應該親眼見識過了,可以省略不提。「赫連瑤華討走蠱卵,拿去餵你,等了很久,你體內蠱卵都沒有孵化跡象,於是他急了,要我們夫妻倆履行承諾,再給他一顆金絲蠱卵,所以我們才又生了個兒子呀。」
「金絲蠱對蠱族人如此珍貴,你怎會捨得把它送給瑤華?這麼一來,你女兒不就失去了金絲蠱的庇護,假若日後……」天有不測風雲,誰都無法保證自己不會遇上危險,體內有只神奇聖蠱,在危急時候,可以換來一線生機。
「送?這個詞兒不好,我覺得你用『搶』比較合適。你家那口子有多劣性你會不知道嗎?厚,說起他的罪行,三天三夜大慨只能講完一半!」歐陽妅意翻翻白眼,即便現在與赫連瑤華關係良好,自個兒寶貝女兒又愛粘他,但往事恩怨每回想一次還是會氣一次。「先姑且不說他砸錢買下我家那口子,把他當成牲畜關進地牢,更過分的是他剖開我家那口子的胸膛,想挖他的心拿他的蠱,如果不是金絲蠱,我家那口子早就掛掉了!這也就罷了,我混進赫連府想救自己心愛的男人,忍辱當婢,好不容易救出我家那口子,你家那口子卻像頭黃鼠狼從我身後冒出來,拿匕首劃斷我的咽喉,擺明要致我於死!」越說越氣、越說越氣……
「歐陽姑娘,請、請息怒……」
「哇!嗚哇……」歐陽妅意懷中的小傢伙被嚇醒,這一回當真號陶大哭,豆大眼淚爬滿小臉。
「呀乖乖乖乖……別哭……小祖宗別哭了……乖乖乖乖……」歐陽妅意哄騙無用,只能把孩子胡亂丟給身邊其他姑娘抱,看誰能制住他,孩子在每個人手上繞了一大圈,哭聲只有愈發響亮,最後歐陽於意沒了主意,只能抱著燙手山芋,尋找救兵去!
歐陽妅意走掉,又換了一個姑娘坐過來。
「妅意每回說到那件往事,總是很激動,我夫婿算是親眼目睹的人證,當時確實教人永生難忘。呀,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瓔珞,我夫婿是妅意的義哥。」
「瑤華他……做了這麼過分的事?」白綺繡尚處於震驚之中,歐陽妅意口中說的「赫連瑤華」,行徑近乎偏激。
「是呀。不過『過分』這兩字,誰都可以指責他,就你不行,他是為了你,才會如此偏執,為求金絲蠱,不擇手段。」沈瓔珞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舉止優雅,瞧得出她家教良好。「我是旁觀者,有許多部分是從我夫婿那兒聽來的。當然,我夫婿對赫連公子有些偏頗,說的儘是些壞話,不過我自己用雙眼看過,雖然我不見得全部苟同,然而赫連公子待你之用心,令我動容。」
「……可兩個人的愛情,不該建築在傷害他人之上,這讓我對歐陽姑娘和她的夫君感到好抱歉……」他曾經如此對待歐陽妅意,幾乎要害得一對鴛鴦分散,他該要明瞭失去愛人的痛苦,已所不欲,怎能施予他人?
「那全過去了,現在赫連公子與妅意他們像是朋友,你別在意,妅意有口無心,只是嘴上抱怨而已。」沈瓔珞笑道。
「對呀,三天兩頭就有鱘鰉魚、千年人參、天山雪蓮送進府裡給大家打牙祭,吃人嘴軟,全嚴家都嘗過甜頭,誰還會記恨赫連瑤華。」另名姑娘咭咭笑道。
「現在你醒過來了,不知道赫連瑤華會不會很現實就啥也不送進來。一句風涼話,混著痛失珍稀食材的扼腕,跟隨繡鞋上玎玎銀鈴聲,踩上樓閣曲階。
白綺繡見到美得驚人的年輕姑娘悠哉而來。
「小當家。」沈瓔珞立即起身輕福,足見年輕姑娘的身份不凡,再加上「小當家」三字,說明眼前粉致美人是府裡主子。
嚴家主子嚴盡歡逕自坐下,纖細腿兒交疊,坐姿慵慵懶懶,不用吩咐,熱茶隨即遞到她手邊,她啜著,又擱下。「久仰大名,赫連夫人,我是嚴盡歡。」
對全嚴家而言,白綺繡是傳奇人物,一個死去多年卻又教赫連瑤華不願放棄的女人,嚴家甚至開過賭局,賭她是否最後能在赫連瑤華的辛勤奔波下再度張眸甦醒。
「嚴姑娘。」白綺繡頷首。
「要趕快叫謙哥去研究池裡那幾條鱘鰉魚如何傳宗接代,否則嘗過那等美味,以後吃不到怎麼辦?」嚴盡歡只關心自己的口腹之慾。說完又覺自己太沒天良,於是主動問候一下客人:「你已經痊癒了嗎?都沒有後遺症吧?」
「謝謝嚴姑娘關心,我一切都好。」畢竟與嚴盡歡不熟,白綺繡很難與她聊開,只能有什麼答什麼。
「那赫連瑤華呢?他吞的那顆蠱卵孵出來沒?不會白白浪費掉了吧?太可惜了,金絲蠱卵拿來賣,價錢應該很不錯。」嚴盡歡好惋惜。
「瑤華也吞下一顆金絲蠱卵?
「對呀,妅意剛剛抱著的小皮蛋,出生時拳兒裡握的那顆,被赫連瑤華吞進肚裡啦,據說他本來打算等蠱孵育出來,再剖開自個兒身體,取出金絲蠱給你。古初歲說,死人沒法子用體溫孵卵,所以沒人看好你吞的那顆蠱卵能成功,好在他吞下去沒多久就傳來你清醒的消息,否則赫連瑤華自己就會挨上一刀,說不準還賠上性命一條。」想想覺得赫連瑤華真是賭上生命了,以自身為餌,養出金絲蠱,再開膛剖腹,忍受難以想像的劇痛,要把金絲蠱由身上轉移給她,希冀孵化的金絲蠱能在她冰冷身軀裡為她治療,嘖嘖嘖……她雖對赫連瑤華的好感僅只於他貢獻好食材給大家補身體,但對於癡情這一點,她有些刮目相看。
白綺繡眼眶紅了,鼻腔酸了,心裡翻騰著激動。
他做得太多,而她懂得太少,曾經指責他將她變成了妖物,那些話,多傷人,他那時,一定感到心痛又悲哀吧
「不過,我們也下過注,賭他體內那顆蠱卵孵不出來,畢竟一個渾身中毒的人,毒血能不能餵養金絲蠱誰知道呀?古初歲雖然是藥人,但他的情況與赫連瑤華不同,古初歲是自小體內便養著蠱,日後才被餵食各種劇毒,他的金絲蠱跟隨主人天天飲毒,變得具有抗藥性,可赫連瑤華是將一顆珍貴蠱卵丟進中了毒的身體裡,蠱卵不見得能適應毒血。」
她真好奇,古初歲明明說白綺繡體內的金絲蠱孵化希望渺茫,害她下了重注,賭白綺繡這輩子都沒機會醒來,結果,白綺繡醒了,她也慘賠大半銀兩,然後嚴家當鋪又開了另外一局,賭赫連瑤華腹裡那顆能不能變成蠱蟲,古初歲說「赫連瑤華體內含毒,沒解乾淨之前,蟲卵難以存活」。妅意卻說「白綺繡連死都能養出金絲蠱,誰保證赫連瑤華不會是第二個例外」。古初歲又說「白綺繡雖死,但她經常浸泡熱藥浴,興許是那樣的溫度,育化了蟲卵」,妅意堵他「白綺繡也是因為中毒身亡,她的血同樣含毒,金絲蠱不也成功孵出來了?」,古初歲沙啞辯駁「白綺繡的血液並未流通,金絲蠱或許正巧潛進了某部位毒性未達之處」,妅意啐他「你幹嘛不直接說每顆金絲蠱的韌性不同,有人的蠱蟲就是又肥又大又健康,有人的蠱蟲就是又瘦又虛又營養不良?這麼多顆金絲蠱,總可以有幾顆變種吧?你想想,你的『古大呆』陪你吃毒試藥多年,早就養得不像正常金絲蠱,它的後代,不能用區區一般金絲蠱看待,說不定哪天孵出一隻怪模怪樣的玩意兒。」
古大呆是歐陽妅意為古初歲體內那隻金絲蠱取的名兒。
古初歲寵妻寵上天,聽完愛妻教訓,頻頻點頭稱是。沒用的妻奴。
兩種說法都有可以採信之處,害她下注下得很沒有通殺的把握……
「瑤華中毒了?」
「你看不出來嗎?他那種臉色,瞧也知道病入膏肓了吧?!哪有正常人膚色會透著暗黑鐵青加慘白?沒見過這麼不顧後果的蠢男人,把自己當成蚊蟲在薰,又泡毒湯毒水的——」要不是古初歲時常偷偷在赫連瑤華的茶水裡加些血呀的,赫連瑤華早就被他自己給毒死了吧!
嚴盡歡見白綺繡瞪大的眸間泛開一片淚霧,頗為吃驚:「你當真都不知道赫連瑤華做的那些事?他抱你一塊兒去浸泡防腐毒藥浴?每天在房裡點燃防腐毒藥香?」
她真的都不知道……
為什麼沒有人阻止他?為什麼沒有人勸服他?
不,有的,一定有,是他聽不進任何阻撓,一意孤行,做出眾人眼中名為瘋癲的可怕行徑。
為她。
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不知能說什麼才好,他承受五年來的折磨,是她給他最殘忍的報復,夠了!真的太夠了!她沒有資格這樣對待他,他所犯過的錯沒有如此嚴重,他不是劊子手,她爹不是死於他之手,他只是站在一旁,說了幾句冷言冷語,沒伸出援手,不過就是這樣而已呀……
「他常常到嚴家來,催促妅意和古初歲趕快生孩子,突然之間,兩管鼻血咻地就流下來,剛開始我們還以為他看見啥火辣香艷的場景,有一回更是面對義哥時流鼻血,氣得義哥當作他在猥褻他,差點沒賞他一拳,後來才知道,那是他毒發作的現象,你沒有見過嗎?」嚴盡歡彷彿想更刺激她,續道。
她沒有見過。醒來這段日子裡,她逃避著他,沒有關懷過他,拒絕去聽他為她做了些什麼,她自顧自地躲在自己架構起來的封閉世界,將他鎖於心門之外。他毒發了幾次?他痛苦嗎?他如何支撐過去?這些……她都忽略了。
「你現在還來得及做些事。不用露出沮喪表情,你趕快去找古初歲,向他求藥。雖然大伙表面好似都與赫連瑤華毫無嫌隙,裝出恩怨莫提的釋懷,實際上才不是這樣,古初歲恨極了赫連瑤華,明明簡單就能幫赫連瑤華解毒,他卻故意不救,他等著看赫連瑤華死,以洩曾受赫連瑤華迫害之恨。」嚴盡歡俏顏緊繃,認真說道。
白綺繡寒毛直豎,越聽越膽戰心驚。
「這也難怪,天底下有誰心胸如此寬大,都被綁在榻上劃開胸腹,嘗遍劇痛,又親眼看見愛人慘遭割喉,還能與始作俑者稱兄道弟?」嚴盡歡又補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