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鬧中取靜的市區,古樸依舊的西洋樓房增添了歲月的痕跡,爬牆虎的籐蔓攻陷了鏤花陽台,盎然綠意與湛藍晴空競艷。
春雨過後的路面顯得泥濘,初生的草芽脆弱地往上延伸,一顆經歷多次風災仍屹立不搖的老椿樹撐過百歲生日,見證一世紀的衰榮。
在它繁茂的樹葉下,繫著兩條粗麻繩做成的鞦韆,每到假日的清晨,鞦韆的主人總會起個大早,捧著一本小說坐在上頭晃呀晃,洗滌心中的塵埃。
那是一雙瑩白小腳,嫩晰無暇,完全看不到一絲小疤痕,像塊上等的白玉,潤澤中帶著空靈的美,幾可透光。
曙光一照,彷彿是沐浴晨光中的仙子,隨時會在朝陽的升起中淡去……「大小姐。」
一聲低喚,蓋著《莫泊桑全集》的臉兒動了下,並不明顯的,往下滑動一寸,露出光潔額頭,烏黑柔細的披肩長髮隨風揚起。
一隻柔若無骨的纖手取走覆面的書冊,神色嬌傭的瞇向擋住光線的身影。
「我在曬太陽。」輕柔的嗓音悅耳如黃鶯出谷,引人心弦一蕩。
這是一張十分出色的臉孔,彎彎的細眉看似柔順,卻透著一股剛毅,黑曜石一般的雙瞳似貓,綻放迷幻光彩,紅唇如早春的桃花,嫣然緋紅。
無一不美的杜千桃就像一個神秘的寶盒,外表含蓄恬靜,卻揚散獨特氣質,內在又像一本深奧的書,不細細品讀看不出內藏珠璣的。
四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足以讓一名青澀稚嫩的丫頭長成迷人的美人兒,舉手投足間散發大家閨秀的貞靜。
「我不是故意要打擾大小姐的晨讀,只是有客來訪。」秦萬里一如往常的恭敬,但隨著年歲的增添更顯俊朗,整個人越發沉穩。
「這麼早?」嬌嫩的聲音中聽得出微諷。
「不早了,都快十點了。」是她貪睡,錯過了美好的時光。
伸了伸懶腰,她嬌嗔地將書遞給身邊的男人。「招呼客人是你的職責,幹麼來擾人清夢?」
「對方指明要見大小姐。」他不過是管家,做不了主。
「我?」伸了一般的懶腰驟停,美眸輕睞。
「是的,大小姐。」接過書的秦萬里順手將一件薄外套往纖細雙肩一披,動作熟稔得彷彿已做過上百次,駕輕就熟。
「誰這般清閒一大早點我坐台?」真當她整天沒事做,閒得發慌?
顯然她的「坐台」兩字惹人不快,秦萬里不贊同的眉頭一皺。「是你堂叔。」
「堂叔?」帶笑的嘴角揚的更高,好似興致濃厚。
「大小姐要見他嗎?」他的意思是:若不,他便去將人打發。
「見呀!為何不見,他老來找我麻煩,我不讓他瞻仰一番他捨得走嗎?」一隻不成氣候的黃鼠狼,存著什麼心昭然若揭。
長髮一甩,杜千桃嬌笑地握住鞦韆兩端,打算起身,見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遠房親戚。
可她尚未落地,一雙大掌已捧住纖纖玉足,輕輕地套上鞋,讓她雪嫩雙足不致沾到泥土。
她低笑,看著蹲下身為她穿鞋的男人,心中歡愉,笑聲放肆。
「萬里呀,我要是沒有你怎麼辦?」他快把她寵壞了。
「大小姐只管打仗,我會一直是你的後背戰力。」他會永遠在她身後守護她。
清亮明眸眨了眨,對上深幽黑眸。「萬里,你要是害我愛上你,我絕饒不了你。」
他太好了,好得不該屈就管家一職,外面的天空更適合他大展身手。
可惜她是個自私任性的壞女人,不放他走,她能信任的人只有他了,所以他不能飛,即使要折了他雙翼也要留下他。
「大小姐在威脅我?」他面無表情地揚起眉。
「嗯哼,真要是威脅你也得認了,我是大小姐,我說了算。」她纖指劃過他臉龐,像是調戲。
他八風吹不動地站的挺直,只是眼底多了抹難以察覺的寵溺。「大小姐還是一樣的任性。」
聞言,她咯咯笑道:「知道就好,我只在你面前任性,這是秘密,你可別說出去。」
美麗的女孩總是引人心動,日漸嬌艷的杜千桃美得像園中盛放的白玫瑰,嬌弱中帶著一抹傲氣,高雅潔逸,娉婷多姿。
她那一顰一笑中,蘊含著吸引人目光的慧點。飛揚的眉眼間儘是撩人丰姿,率性而狂傲。
但是她的嬌俏、她的率真、她的目空一切,只有一個人看得見,在他面前,她才是活得自在的杜家千金。
「你這丫頭可真難找,我來了好幾回都沒見著你。」狀似和善的中年男人試著額頭汗水,語帶輕責。
「堂叔沒先知會一聲,小桃怎麼知曉恭迎大駕,你也曉得我課業忙嘛!教授老出些難題讓人傷腦筋,我是一個頭兩個大,快燒成沒蕊的蠟油了。」纖影翩然入座,一杯熱茶隨即送上。
看著她啜飲香茗,連白開水也沒得喝的杜慶松眼瞇了瞇。「你有我忙嗎?總是找不到人,女孩子讀太多書有什麼用,最終還不是嫁人一途。」
女人的歸宿是婚姻,早晚是人家的。
「堂叔是來說媒的,怕我沒人要?」她笑得溫和,全然無害。
他咳了咳,清清喉嚨。「是來牽個媒,但對像不是你。」
「咦!不是我會是誰,難不成堂叔要我們小千歲娶個小新娘。」五歲大的弟弟猶在抱他的小毯子,恐怕還不適合。
杜慶松沒好氣地橫了她一眼。「你扯到哪去了,我說的是你爸爸。」
「我父親?」她一臉訝色,狀似不解。
「你媽也走了好些年,你爸一個人沒人照顧也怪可憐的,你堂嬸有個妹妹剛滿三十,眼高於頂挑得很,我就想你父親年紀雖然大了點,不過寵妻、疼妻是出了名的,看起來也不過四十出頭,兩人應該滿相配的。」在堂哥身邊安插個自己人,日後才方便做事。
杜千桃羽睫輕垂,似笑似感慨。「這事該找我父親聊去,怎麼找上我呢!我這當女兒的還管老父娶不娶老婆嗎?」
他乾笑。「誰都曉得杜家現在是你當家,你那個父親自從妻子死了以後就啥事也不管,鎮日埋首醫學研究,哪記得衣破無人補,少個人作伴。」
杜春雄對亡妻的感情十分深厚,她一辭世,他也失去雄心壯志,不再看診,也將醫院的名字改成「秋水紀念醫院」,以紀念愛妻。
雖然他仍是名義上的院長,可是幾乎不管事,妻子的死對他打擊甚大,因此他躲入病理實驗室裡,藉以逃避排山倒海的思念。
只是醫院不能沒人管理,於是有不少杜家遠親自告奮勇出面代管。
杜慶松便是其中之一,也最積極,他是一名婦產科醫生,對醫藥知識最為豐富,大家都認為由他來掌管在適當不過。
誰知杜家大小姐不知用什麼方式說服她父親,竟讓他同意由家裡管家代為處理醫院事務,而她做最後裁斷。
此事一傳出,引起軒然大波,反對者眾,一致認為小孩玩大車,絕對撐不了太久,要她打消念頭,別把自家醫院給搞垮。
甚至有人因她的「愚昧」而遞出辭呈,想以此逼退不懂事的千金小姐,驕矜自大的以為醫院沒有他們不行,一副看好戲的等她低聲下氣來求他們回去。
但是事情發展出乎眾人意料,在秦管家的協助下,不少知名醫生衝著和杜春雄的老交情,自願來駐診,取代離職的醫生。
一晃眼,四年過去,秋水紀念醫院並未因經營不善而轉手易主,反而人滿為患,多蓋了三棟新院樓,每天看診人數只多不少,甚至榮獲國內十大優良醫院的贊舉。
而這一切的成果來自當年沒人看好的小女人,她用盡心力的穩住杜家根基,秦萬里也是功不可沒,要是沒有他,杜千桃不可能獨撐大局,一堆豺狼等著將四面環敵的她吞食。
「堂叔說笑了,父親的衣物有管家打理,怎會讓他穿破衣呢?你這話可別說給外人聽,不然人家以為我不孝,苛待父親。」
一提到管家,杜慶松臉上明顯露出厭惡。「別老把個外人掛在嘴上,你要多提防他,年紀輕輕不務正業,一天到晚跟在女人身後,要說他沒半點居心,誰信呀!」
他最氣的一點是,身為杜家人卻得看一個外姓人臉色,紆尊降貴地任名管家差遣,拼了四年只當上主治醫生,主任醫生的位子仍遙不可及。
更可惡的是那傢伙還拿雞毛當令箭,左一句大小姐吩咐,右一句大小姐不准,硬是扣下他拿好處的機會,讓他在人前顏面無光。
「我信呀,堂叔,我家萬里一定是上輩子踩破我家祖墳,這輩子來還債的,所以做牛做馬也是應該的,他比你還怕服侍我服侍的不夠周到。」她美目盼兮,晶瑩燦亮。
杜千桃話才說完,不務正業的男人又端來一盤削好的水果,不用她纖指勞動,大小適中的水梨便送入她口中。
她頹廢到令人眼紅的行為看得一旁口渴不意的杜慶松暗生怒火,腹誹她不懂待客之道,連杯茶水也不上,失禮至極。
但是這些話他不好說出口,只能隱忍在心,誰叫他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來。
「不提這個了,省得傷感情,我剛說的那件事你就斟酌斟酌,我那小姨子人品好,長得又漂亮,善於管理人事,你將家裡的事交給她可就輕鬆了。」他用斜眼一睨站得筆直的管家,眼露鄙夷。
「可是眼高於頂……」她略顯遲疑。
「眼高於頂又如何,那表示她有才華!一個人要是沒能力哪敢自信滿滿。」
那可是提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人選。
杜千桃眼兒一挑,笑得令人如沐春風。「眼高於頂的人通常勢利又刻薄,看不起為我們工作的人,若是她欺負我家萬里,我媽地下有知可是會非常難過的。」
與我何干。秦萬里垂下眸,將撒上梅子粉的小西紅柿放入輕啟的櫻唇。
「關一個管家什麼事,不就是個下人,還能爬到主子頭上撒野不成,你要管不動我替你管,出身低賤的人本來就該任人踐踏。」他說著就想動手,趁機給看不順眼的小子一個教訓。
「堂叔。」她忽地一喚,甜嗓膩人。「我的人我自會管教,不勞費心。」
他忿然地收回手,口中仍護罵不休。「你可別把下人寵上天了,他們會忘了自己的身份。」
「多謝堂叔的教誨,侄女會謹記在心。」她嘴裡說著哄人話語,手一攤便要管家給顆糖,一顆軟糖旋即落入手心。
杜千桃與秦萬里眼神並未對視,但兩人心意相通似的,默契十足,毋需言語便可溝通,猶如一光一影,如影隨形。
此情此景讓杜慶松更為火大,但他沒有動怒的本錢,因為目的尚未達成,他得暫且隱忍。
「那幫你爸牽紅線的事……」等雲芳嫁進杜家,看他怎麼整治這礙眼的石頭。
看似柔弱無力的纖手一抬。「這事你自個兒跟我爸說吧,我不管這種事的,他若見了中意我也阻止不了,畢竟我是小輩。」
「千桃——」堂哥那裡若是行得通,他又何必找她。
「哈!有點睏了,今天起得早,這會兒乏得很,堂叔你多做一會兒,留下來用午餐,我先去補個眠。」她捂著嘴打哈欠,一副困極得模樣。
杜千桃一臉的疲相,沒多做招呼便扶著樓梯欄杆上樓,神情慵懶得像真的起早了,不睡個回籠覺會撐不住,必須回房歇息。
而她一走,神色漠然的秦萬里也中規中矩的收起茶具和水果盤,隨後走上樓伺候就寢的大小姐。
怒氣沖沖的走出杜家大門,杜慶松用力地甩上門,好讓屋裡的人感受到他的不滿以及被輕慢的怒火。
主人說的客套話他竟聽不出來,傻乎乎地坐在客廳枯等,以為杜千桃要請他吃午餐,他一步也不敢離開,就這樣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誰知等呀等的,一直等到下午兩點,他才知受騙了,杜家大小姐早在管家的照料下用完餐,還一臉納悶地問他怎麼還在。
他氣極,也不甘遭人耍弄,漲紅著臉轉身離開,飢腸轆轆的肚皮彷彿在嘲笑他所受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