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聽見聲音,急忙進來病房查看,測量過他的血壓和脈搏,並做了紀錄後,就急忙走出病房通知主治醫生。
不久後,醫生前來為伊自揚診療,注射了幾針,打散他腦內存積的小血塊,並給予止痛鎮定的藥物。雖然之前的手術過程很順利,但是醫生還是沒有放棄其他輔助的治療方式。
慢慢地,伊自揚的意識開始模糊,而後沉沉地人睡……
當他再度張開雙眼的時候,第一道傳入耳中的聲音,是天空飛掠而過的大型客機所發出來的。他被喚醒,轉頭看著窗外碧藍的天空。
生平第一次,他親身感受到了奇跡,為此,他滿懷感激。他終於聽見了窗外細密吵雜的車輛聲,原來,這些吵雜的聲音,都是如此美妙的天籟之音。
他終於能夠理解粲粲一直想表達的話,他終於能夠體會粲粲的心情了。
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他兩眼含著熱淚,任它滑落兩頰。
他什麼都聽見了,聲音震動著耳膜,而後傳送到腦中。要如何偉大的造物者,才能製造出這種奇跡?他太幸運了!他是幾千、幾萬個聾啞人士裡面,最幸運的少數幾個之一。
陽光斜斜地從窗報中照射進來,他仔細地感受著他所身處的城市。原來陽光也是有聲音的,那是二種細緻縹緲的高音,不斷地在空氣中迴盪、低揚、起伏……
他閉起眼,仔細地聆聽著……
一整個早上,伊自揚就這麼一個人待在病房裡面。伊父、伊母去探望他的時候,他還沉沉地睡著,他們只能憂心忡忡地看著兒子,一會兒後才離去。
下午,何靜媛和她的父親一同來探望他。
何靜媛足蹬高跟鞋,優雅地走到伊自揚身邊,在他面前拍拍兩手,大聲地叫喊。「自揚!自揚——」
伊自揚已經醒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何靜媛。這張美艷精緻的臉,此刻顯得如此的陌生,他從來就沒有正視過何靜媛,如今他又何必勉強自己呢?他不耐地轉開頭,閉上眼睛。
何靜媛慌亂地回頭看向父親,焦急地說:「爸!自揚還是聽不到聲音,怎麼會這樣?醫生不是說過,手術成功的機率很大嗎?」
何父看了看伊自揚,面色凝重地說:「可是醫生也說過,聽力神經有可能已造成了損傷,就算動了手術也無法復原。」
「怎麼會?怎麼可能!」何靜媛急躁地在病房裡來來回回踱步。
「靜媛!」何父拉住不斷走動的女兒,凝視著焦慮的女兒。「靜媛,如果自揚永遠都聽不到聲音了,那麼你真的應該要好好地考慮一下。」
何靜媛不太能意會父親的意思。「爸,你要我考慮什麼?」
「考慮你們的未來。」何父沉重地說。
「自揚一定會好的!我相信他一定會好的!」她聽懂了父親的暗示,心裡卻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我是說——如果好不了的話,我可不願意把你的未來托付給一個聾子O靜媛,你想想看,一個聽不見聲音的音樂家,還能有什麼前途?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啊廣
「爸!你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了!自揚他……他是一個優秀的小提琴家,他是個很有才華的音樂家!他……」她的心不斷地掙扎著。
「優秀又怎樣?有才華又怎樣?醫院裡所有的腦科權威都診斷過了,之前使用的藥物也都沒有效果,如果手術後還是聽不到聲音的話,就沒有其他的方法了!靜媛,你醒醒啊,為了你自己,別這麼傻啊!對這樣的人堅持下去,你有什麼好處?而且……」何父停頓了一下,想想後又說:「昨天,伊自揚的父母親來找過我了。」
何靜媛猛地回頭問:「什麼?!自揚的爸媽找過你?爸!你怎麼都沒告訴我?」「我現在不是要說了嗎?你不要打斷我的話。」何父嚴肅地說,伸手攬住女兒的肩膀。「靜媛,他們昨天拿你們訂婚的禮物來歸還,就是那把我花了重金買下的小提琴,我收回來了。」
「爸!你怎麼可以收下我們交換的訂婚禮物?」
「因為我本來就不喜歡你嫁給一個音樂家!我不懂,醫院裡有那麼多優秀的醫生,為什麼你一個都看不上眼?四年前你追到美國去找伊自揚,那時候我就想阻止你了!一個沒沒無聞的小提琴手,能有什麼前途?要不是近來看他在國際上漸漸打響了知名度,我的想法根本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結果現在呢?你看看他!說什麼我都不會把你嫁給一個聾子的!」何父激動地指著伊自揚。
何靜媛害怕伊自揚猜出父親說話的內容,馬上慌張地站在父親面前,並拉著他移動幾步,遠離病床一些。
「爸爸,我愛他!我愛自揚,我不會放棄他的!」
「靜媛,你真的愛他嗎?就算他是聾子,從此不會再拿起小提琴演奏了,你還是會愛著他嗎?你的愛情足以讓你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無論將來如何,都不後悔嗎?」
「我……」何靜媛的腦海中浮現伊自揚在舞台上忘情演奏的畫面,當初她就是愛上演奏會上的他,才會深深地陷入迷戀的漩渦中,無法自拔O
她出神地回想著,竟無法肯定地回答父親的問題。
「不錯!靜媛,你需要好好地考慮清楚。」
冷不防地自身後發出的聲音,讓何靜媛和何父訝異地回頭,想不到聲音竟是從伊自揚的口中發出來的!
「自揚?!你、你、你都聽到了?!你剛剛怎麼不說話?」何靜媛嚇得花容失色,回想起剛剛面對父親逼問的時候,她遲疑著沒有回答的神情……天!他全都聽見,也看在眼底了!
「我並沒有聽到你問我什麼,你和伯父只關心著你們的未來。昨天,我傳手機簡訊叫我父母把訂婚的禮物退回了,訂婚那天我就告訴過你,這是個錯誤,幸好我們都及時明白了這個事實。」
何靜媛衝上前握住他的手,焦急地說:「不!不!自揚,剛剛爸爸和我說的話,都不是真心的!我是要回答他,我的愛足以陪伴你直到永遠,不管你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永遠和你在一起!自揚,我好高興你終於恢復聽力了。我愛你,我不要退婚!我們要一起到維也納交響樂團、我們要一起在音樂界合作、我們……」
「靜媛,我們沒有未來,連過去在一起的日子都是勉強的,不要再欺騙自己了。」伊自揚凝視著她,不能不同情她的苦心。「走吧!靜暖,結束了。」何父上前拉住女兒的手臂,想將她帶離病房。他不想見到女兒難堪和痛苦。
「不!爸爸,沒有了自揚,我就什麼都不是了!從小我就立志要當一個世界聞名的音樂家,可是我的才華有限,不管我多麼努力,總是達不到我想要的目標。現在,只有自揚,只有自揚能夠替我達成目標!他是我的夢想、我的未來,我愛他!我需要他啊——」
何靜媛被何父拉離病房,即便如此,她對何父所說的話,還是斷斷續續地從醫院的長廊傳來……
***
晚上,伊父、伊母聽到消息後,即刻趕來醫院探望伊自揚。伊母又哭又笑,拉著兒子的手又說又問,滿溢的淚水止不住地頻頻滴落。
伊父看到眼前的景象,也忍不住偷偷地擦拭淚水。
三人談論了病後的情況之後,不禁說起了何靜媛。伊母的神色躊躇猶豫,心裡有許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爸、媽,我和靜媛都結束了。」
「兒子,感情的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我們都知道,所以昨天才會答應你,替你把訂婚的小提琴送回。只要是你決定的事,我們都支持你。」伊父拍拍兒子的肩,感慨地說完後,回頭望著妻子。「你看著自揚,我去找醫生,問一下目前的狀況。」
伊母順從地點點頭。
病房裡只剩她和兒子兩人,伊母沉默許久,終於還是開了口。「自揚,我知道,是媽媽的錯,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勉強你和靜媛在一起的……」
伊自揚看著母親自責的模樣,於心不忍地說:「媽,你沒有錯,事情會走到這一步,誰都無法預料得到。就像我當初從來沒有想過,粲粲能找到一個比我還適合她、還愛她的人。我還以為,只有我能夠給她幸福。」
「是啊!那個徐醫生是真的喜歡粲粲。」伊母說完,又小心翼翼地問:「那麼……你出院後,打算怎麼辦?」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說:「演奏會結束後,原本就打算要離開了,只是想不到出了這場車禍,把一切的計劃都延後了。在外國,我還有許多演奏的聘約,而且維也納交響樂團的工作,靜媛也替我回復了。所以出院後,我就要走了。」
「可是……可是桌菜呢?你不是一直都忘不了你的粲粲嗎?她……」伊母的內心還在交戰掙扎。如果現在告訴自揚,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但他也一定會恨自己欺騙了他。如果自揚離開台灣,繼續實現理想,那麼粲粲和徐醫生也許會有一個很美好的未來。
說和不說,她心裡其實早已衡量出輕重,只是對粲粲的歉疚,會使她永遠都良心難安。怎麼辦?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想不到還沒說什麼,自揚就已經放棄了。
他別開潮潤的眼,望向遠方說:「她已經不再是我的粲粲了。」
***
伊自揚在家裡休養了幾天,這期間,他的小提琴練習從未間斷。
每當他拿起小提琴,就會想起粲粲在他病中鼓勵過他的話。那一段沉默無聲的日子,讓他深深地陷入一種難以自持的恐懼中。現在能夠再次聽到聲音的他,比從前還要感激及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在醫院那段沒有聲音的日子裡,他把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裡,全心地創作新的樂曲。
一出院以後,他就把心底的那一段旋律寫出來,並將這首最新的創作取名「生命之聲」,為的就是要紀念這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和對生命奇跡的讚美。
半年後,這首曲子得到英國倫敦所舉辦的音樂創作大獎。往後的好幾年間,許多年輕熱情的音樂家,都選擇這首對生命充滿讚美感激的曲子來演奏。
***
自揚哥哥,從十歲以來,你一直就是我想要棲息的島嶼。可是,無論我如何奮力往前游,你卻總是離我愈來愈遠。我有些累了,雖然愛你的……還是不變,但是我卻沒有能力游到你的身邊。或許,上天要我們在遙遠的岸邊相望就夠了。就像你訂婚的那個夜晚,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靠近你,人潮把我從你的身邊遠遠地推開。
你快樂嗎?你幸福嗎?不要忘記我好嗎?
我就是無可救藥地愛著你、無可救藥地……無法告訴你。
那一天,你要我離開你,你說我只會讓你更痛苦。
我終於明白,原來我的存在,是你痛苦的根源……
也好,聽到這樣殘忍的話,我才有足夠的勇氣離開。
我不再寫日記了,因為書局的工作越來越忙。我會想辦法不讓自己有時間再去想你的,再見……我最愛的你。
粲粲最後一次離開伊自揚以後,就決心不再回頭了。
她專心地投入書店的工作中,自己設計銷售網站、分送廣告單、開車去補貨,甚至自己送書到每個訂購的客戶家中。
書局有筱彤管理,還請了早晚兩班工讀生,處理簡單的售貨電話服務。
白天時,粲粲負責在外面奔波,書局內靠筱彤打理一切。她們兩個聾啞女孩,將自己的事業做得有聲有色。
某天,粲粲開車行駛在擁擠的道路上,突然腰間一股震動傳來,她拿起手機查看,發現是徐良塵傳來的簡訊。
車子在路上走走停停,像是太空漫步一樣,粲粲趁著空檔細讀手機上面的字句。
伊自揚明天要離開台灣了,他和何靜媛已經取消訂婚。你要什麼?粲粲,問問你自己。小醫生
粲粲沉恩許久,倏地將車子轉了一個彎,接著開進一家大型商店的停車場。
她回傳簡訊給徐良塵。「我什麼都有了。我問過自己了。」
「大傻瓜!」不久後,徐良塵傳過來這三個字。
粲粲看了會心一笑,也不服氣地回他三個字。「你也是!」
徐良塵在大醫院裡擔任住院醫生,忙碌的工作使得他晨昏顛倒,但一有閒暇時間,還是不忘傳送簡訊給她,不時地給她打氣鼓勵。休假的時候,他也會到書局來探望筱彤和她,像個大哥哥似地關心、照應著她們。
粲粲認為徐良塵是個令人尊敬的好醫生、好哥哥。這輩子,她和他將會一直是交心的知己好友。
最近,她輾轉地從筱彤的口中聽到,大醫院裡有好幾個不錯的對象在熱烈追求小醫生,有位女醫生還來診所探望過徐良塵,和他似乎是很談得來的好朋友。聽到這些消息,粲粲覺得對他有所虧欠的心才稍稍地放下。
她總是覺得,像他這麼好的好人,一定要有一個比自己更好的女人來愛他才行。
粲粲到商店買了一瓶飲料和幾個麵包止饑,看看時間,天色已經暗了,書局打烊的時間就快到了,她焦急地想趕快回去。
「筱彤,我遇到塞車,盡量在十點以前趕回去。」她傳簡訊給筱彤。
「放心,我會關好門的。」筱彤很快地回她訊息。
粲粲合上手機,發動車子,往回家的路上開去。
二十分鐘後。
粲粲到了離書局不遠的小巷子裡,她看看手錶,已經過了十點,筱彤應該處理好賬款回家了。
她慢慢地把車子開進附近的停車處,鎖好車門,來到書局旁邊的小門前,拿出鑰匙,才插進孔裡,突然聞到了一股嗆鼻的煙味。
粲粲覺得不妙地大力推開門,衝到書局裡,才發現後面的存書處吐出紅紅的火焰,白色的濃煙不斷地從天花板的角落滾滾擴散開來。
她慌亂地跑到櫃檯後面,按下設定的緊急電鈴。
當她跑出書局的時候,火勢已經一發不可收拾了。
粲粲兩手止不住地顫抖,急急地拿出手機,按了好幾個人的電話,傳出書局失火的簡訊。
很快地,火光已經透出了窗外,路人慢慢地圍攏過來,不斷地指指點點,望向著火的建築。
突然,粲粲想到她的東西還在二樓,書局旁邊的小樓梯還沒有著火,只是濃煙四起。
「小姐!不要進去啊!火勢越來越大了——」
她小小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樓梯口裡,外面圍觀的路人大聲喧囂叫嚷,想要阻止她,但獎粟什麼都聽不到,她一心只想著那幾樣比她生命還重要的東西,她一定要搶救出來——
***
隔天早上,在國際機場裡。
伊自揚整理好行囊,準備開始另一段音樂旅程。
要離開台灣的前幾天,他從一位大學朋友的口裡聽到了何靜媛的近況,聽說何靜媛一直努力想要爭取國立台灣交響樂團的演奏機會,奈何她實力有限,無法在音樂上做更大的突破,因此被打了回票。沒多久,何父介紹了醫院裡一位優秀的外科醫生給她,兩人現在已經正式地交往。
離別的氣氛,瀰漫在無際的天空。
伊家父母都在機場送行,伊母依依不捨地看著兒子。這次車禍受傷後,伊自揚消瘦了不少,手腕和身體還有幾處沒有痊癒的傷疤,及肩的頭髮半遮住開刀後留下的傷口。
他肩背著一個簡單的背包,手提著從不離身的小提琴盒,走到出境室,回頭留戀地再看一眼家鄉的天空。
「自揚,不要忘了要常打電話、傳e.mail給我們,明年我和你爸爸會去維也納看你。」伊母握著伊自揚的手臂,不忍放手。
「媽,歡迎你們隨時過來,時間到了,我要走了。」
「保重了。」伊父嚴肅簡短的道別。
伊自揚點點頭,回身正想遞上護照和機票,突然間,聽見不遠處有人呼喊著他的名字。
「伊自揚!等等——」
伊家父母和自揚都疑惑地回頭,看著不遠處奔來的人影。
「是徐醫生!」伊母認出了這熟悉的身影。
想不到這平日溫文儒雅的年輕醫生,現在卻滿臉鬍渣。衣著狼狽的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徐良塵來到伊自揚面前,二話不說,揮手就是狠狠的一拳。
伊自揚毫無防備,幾乎站不住腳,按著熱辣辣的左臉頰,困惑地看著徐良塵。
「徐醫生!你怎麼可以打人?」伊母和伊父搶上前,想要推開徐良塵。
「好特別的見面禮。」伊自揚揉揉發疼的臉,嘗到了口裡鹹鹹的血腥味。
「見你的大頭,你實在太可惡了!你們伊家人都太殘忍了!伊自揚,你真的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嗎?」徐良塵厲聲詢問,不理會旁人詫異的眼光。
「你說什麼?我一走了之?你不是和粲粲結婚了嗎?」伊自揚疑惑地回答,一瞥眼看見母親奇怪的眼神,開始懷疑——一件他被瞞騙了許久的事實。
伊母紅著眼睛,搖搖頭,羞愧地看著丈夫和兒子。
「沒有,我沒有和粲粲結婚,雖然我希望如此。可粲粲……粲粲……」徐良塵的聲音變得硬咽,他無法再控制自己。
伊自揚察覺徐良塵的神色有異,緊張地問:「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伊自揚隱隱地感到構築在自己四周的謊言,漸漸地開始分崩離析。
「粲粲在醫院,有生命危險……昨天晚上,書局失火,粲粲不顧生命危險跑到二樓,想要搶救一些重要的東西,結果消防人員從二樓的房間裡救出被煙熏昏的粲粲,她手裡還抱著幾樣東西,她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就為了去拿那些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
「你的小提琴和兩本日記!」
世界在徐良塵的話裡冥然而止。
伊自揚呆了,腦子還來不及理清思緒——他立即回頭,將護照、機票還有小提琴全都塞到母親手裡,轉身抓緊徐良塵的手說:「粲粲在哪裡?快帶我去!」
在計程車裡,徐良塵語聲咦咽,述說著伊自揚離開後的過往。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昨天粲粲去送貨,很晚才回來,筱彤等到十點,就把書局關上回家了。消防員說,是存貨處的電線短路起火,那時候警鈴已經響起,她們卻都聽不到,筱彤太大意了,沒有四處查看就離開。我幾天前就有建議粲粲要裝一個閃紅燈的警報器,可是……太晚了,書局全都化成灰燼了——那是她努力了五年的成果,好不容易才開始上軌道……」
伊自揚一路無語的聆聽著徐良塵的話,他的眼睛濕潤,巨大的陰霆籠罩而來,令他無所遁形。後侮、痛苦、思念、悲傷。不安,所有的感覺在一剎那間湧了上來,他措手不及地跌入了地獄般的世界。
「她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感情,縱使她知道她得不到你的愛情,她還是要堅持下去——我嘗試過了!我放了五年的感情,還是等不到她回頭到我的身邊。都是你!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她的每一滴眼淚、每一次傷心,都是因為你,她這麼堅持、這麼始終如一,而你——你卻想這樣離開?」
徐良塵滿臉淚痕,想到一生都在容忍和堅持中度過的粲粲,心就痛得難以呼吸,下一秒視線又開始模糊。
「粲粲的情形……」伊自揚硬咽地說不完一句完整的話。
「她吸入太多濃煙,腦部嚴重缺氧,現在還在加護病房昏迷中,有可能……再也不會醒來了……」
***
伊自揚衝到病房的時候,只看到粲粲全身插滿針管,鼻樑上掛著氧氣管幫助呼吸,一旁的儀表一高一低、上下起伏,代表著她薄弱的呼吸和發發可危的生命。
她的臉看起來是如此的平靜安詳,伊自揚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瘦弱冰冷的小手,心裡感到莫名的平靜。
「粲粲,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他在她耳邊悄悄低語,希望沉睡在遺失世界裡的粲粲,能聽到他從心底發出的每一句話。他拉近她的手,翻過手掌心,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
沉默依舊,一起一伏的呼吸聲依舊。
他低頭吻住她的手,靜靜地微笑起來。「粲粲……我的粲粲。」
他出神地望著她的臉,想起她十歲的那一年,小小的梁冰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他上前安慰她以後,她就一路緊緊抓著他的手,不願放開。
「粲粲,那時候的你好可愛,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好喜歡好、喜歡你,我對你說,我不會放開你,我是認真的。雖然我離開你,可是我的心從來就沒有放開過你。」
從伊家附近的公車站牌走回家,大約要十分鐘,他們時常一同走回家,肚子餓的時候,還會轉到另一個小巷口的麵攤吃麵。
「我好懷念和你一起回家的那段日子。我們一起在巷子裡走著,我喜歡挽著你唱歌,我的歌喉不好,只有在你的身邊才敢唱。那是因為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唯有音樂,能夠形容我快樂的心情。這幾年你不在我的身邊,我不曾開口唱過一首歌——你說,你好羨慕我,真希望能和我一起唱,粲粲……你就是一首歌,你是我生命的歌,唯一的一首歌……」
窗外沉沉寂寂的夜襲來,伊自揚還是逕自對著粲粲說話。
伊家的人來了,徐醫生、鳳霞,還有圓圓和阿樂都來了。他們在玻璃窗外看見伊自揚握著粲粲的手又吻又寫,還不時靜靜地笑著,不禁擔心他是不是失去了神智,他的樣子看來好像已經瘋了。
一整天,許多人都到病房試著要請伊自揚先回去休息,但說什麼都無法讓他離開病房。
徐良塵靜靜的從窗外觀察伊自揚,他終於懂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他們原本就是一體,沒有了對方,就無法完整的繼續生活。
伊自揚對粲粲說了一天的話,入夜之後,他抬頭看看沉寂的夜空,像縷幽魂似地踱出病房,來到了候診室,看見徐良塵和筱彤坐在角落等候。
筱彤身邊,放著粲粲冒著生命危險救出來的東西。
一個黑色破舊的小提琴盒、兩本紅色封面泛白的日記。
伊自揚什麼話都沒說,逕自坐在波的身邊,拿起其中一本日記翻讀。
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你……
我看懂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說:「跟我回家。」
從那個時候起,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很想告訴你,我只知道——你就是我的水,我的生命,我的快樂和悲傷…………
天知道!如果我是天使,我一定會為你祈禱,
把人間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全都加注在你的身上…………
我這一生一世裡,傻得沒有辦法放下別人。
我聽不到你說話,卻看得到你的心。
只要你說什麼,我都會做。
只要你快樂,我什麼都肯放手。
只要讓我偷偷的喜歡你,看著你,想著你…………
音樂是浪花,是海,我是個小水滴。
你選擇游向大海,我選擇蒸發在你的身旁。
我的生命,我的空氣,我的水,我的存在,因為你。
我不會離開你,我的愛會永遠在你的身邊…………
現在,你和你的音樂在一起嗎?你是否開口唱著曲調?拉著樂章?
我按著胸口,感受我的心跳,希望和著你的節拍一起入……
不管我們兩人的距離多遠、時間多長,
總有一天我們在天堂交會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我還是如此的愛你………
你不來看我,不寫信給我,我知道你徹底地把我忘了。
我應該祝福你的,這樣的選擇對你最好,
我不氣你,不怪你,不怨你,不恨你,
這全是我的錯,因為是我開不了口,說我愛你。
伊自揚一口氣看完了兩本日記,每一個字都是粲粲說不出口的話。
徐良塵怔怔地看著伊自揚,他們都在粲粲生死夢境的邊緣裡掙扎不出來。粲粲一生想說的話、一心想為自揚奉獻付出的決心、無私無我的愛情,一字一字,皆是無聲的淚水。
許久的靜默。
徐良塵走開了又回來,他在這家大醫院裡工作,已經換上了白色的醫生袍。
伊自揚抱著日記,將頭埋入了臂彎裡,背脊隱隱地顫動著。
他在心裡不斷的吶喊。粲粲!不要走!請你等我,我們一起走,就像從前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沒有終點,時間就靜止在那裡,永遠不會再分開——永遠不會了……
徐良塵和伊自揚,兩人無聲的靜坐一方。
突然,徐良塵敏感的發現醫生和護士一股腦兒地擁進加護病房。職業性的直覺告訴他,病房裡的粲粲出了緊急狀況,一種不祥的感覺冷冷地湧進心裡,他害怕的打著冷顫,跌跌撞撞地朝加護病房跑去。
天要破曉了,醫院的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伊自揚看見所有人都往粲粲的病房跑,他知道——粲粲想到一處不用說話就可以溝通的天堂,因為她在那裡就是完美無缺的天使,沒有難堪、困擾、同情、刁難、自卑、容忍和傷心……只有快樂。
他抓起身邊那把送給粲粲的小提琴,不知不覺地往樓頂走,他看著無邊無際的暗夜,想著粲粲在日記裡說的每一句話……不管我們兩人的距離多遠、時間多長,
總有一天我們在天堂交會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我還是如此的愛你……
「不錯!粲粲,我也會在天堂和你交會的時候告訴你,我也一直深愛著你。」
伊自揚將小提琴架在左肩上,揚起弓弦,琴聲縹緲、迷濛、遙遠地流洩在整個天空——
那不只是琴聲而是在敘述一則美麗動人的愛情故事,E的旋律簡單,但每一個音符都地飽界非決它合攏的階。他一生追求理想的熱情、一生中堅持最愛的感情,全都在旋律裡表露無遺。
「你聽見了嗎?這是我要送給你聽的曲子……粲粲,聽見了嗎?是生命,這是生命的旋律,述說著愛情的樂章。如果沒有你,我的生命就無法延續躍動,你是我的生命、我的音樂。我的一切……你要起來,起來讓我告訴你,告訴你一個音樂讓人心動的故事。」
他的手不斷地揚起弓弦,追隨著腦海中的旋律往前走,希望更接近粲粲聆聽的地方。
他站在頂樓的邊緣,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和精神演奏小提琴。低頭看到了腳下人海攢動,月光在西邊從幾朵暗雲裡射出暖暖的月色;另一半的天空鍍上了一層黃金般夢幻的光芒。是晨矚,粲粲的臉在早晨的雲朵中探頭微笑。
當琴聲停止,滿天雲彩,飛鳥遙遙掠過,他聽不到半點聲響。世界是這樣的沉默,一切都好像在夢境中,他的視線朦朧模糊,看不到他站立的邊緣。
「我愛你,粲粲——」
他放下小提琴,滿臉淚痕。初升的晨成映照在他的全身,充滿了一種神聖奇幻的光輝。
他拋下手中的小提琴,向著天空嘶吼:「粲粲,你聽見了嗎?我要告訴你,我還是深愛著你——我最愛的——是你。」
突然,他感到眼前一陣天族地轉,身體恍如薄霧般輕易地揚起,他想要平衡自己,低頭看到渺小的人群和車輛,那一剎那——
徐良塵衝到伊自揚身後,死命抱住了如行屍走肉般的他。
「伊自揚!不可以這樣!粲粲醒來了!她醒來了!」徐良塵不住地呼喊,撕裂般的嗓音不斷地劃入空中。
他以為伊自揚要尋短,慌亂地衝上前抓住他,死命不放。
伊自揚的夢境冥然而止,他回頭,眼眶充滿血絲。
「粲粲的心跳原本已經停止了,我們不斷地為她急救,她醒來了!是奇跡啊!伊自揚,粲粲她醒來了……」
***
伊自揚恢復神智,推開徐良塵,腳步狂癲似的,跌跌撞撞地衝出頂樓的樓梯口。
他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心中窒息的痛楚要在見到粲粲後才會止息。他健步如飛地來到粲粲面前,護士正忙碌的推開急救的醫療機器,在粲粲的身上重新插上針孔。
圍繞在粲粲身邊的人,一看到伊自揚衝進病房,人群自動向兩邊退開。
伊自揚的腳步癱軟,向前伸出的手瑟瑟抖動,眼淚模糊了雙眼,他用力地擦拭,想看得更清楚些。一旁的人影晃來晃去,他全無察覺。
粲粲仰躺在床上,悠悠地轉醒,眼裡只看到伊自揚凝視她的神情。
他眼神熱切的看著盛裝,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讓他的心緊緊地糾結拉扯。床邊的心電圖和他的心臟一同鼓動,就像生生不息的力量,將他們融為一體。
粲粲送給他一個如晨陵般的微笑,他的粲粲,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
她緩緩地抬頭,用很慢、很慢的動作比出第一個手勢:「我聽見你在叫我,我真的聽見了!」
「我相信你,粲粲。」伊自揚兩眼紅潤,嘴角露出溫暖的笑意,堅定的回答。
一切的苦難慢慢地消融,她想要停靠的島嶼奇跡的向她靠攏。她原本再也無力游向他,幾乎要放棄的同時,她身處在虛幻無盡的天空中,聽見了由紅塵中傳來的聲音。
「粲粲,你聽見了嗎?我來告訴你,我還是深愛著你——我最愛的——是你。」是伊自揚在塵世中不斷地對她呼喊。
她聽見了!所以,她回來了。
粲粲的淚水剔透的懸掛在他的眼底,她顫顫地比出:「自揚哥哥,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在這裡,一直在這裡……」伊自揚怔怔地注視著她,彷彿想凝視她千年、萬年。五年來的迷途漫遊,現在終於尋找到心中最終的渴望。
「你沒有離開?」粲粲緩慢的比劃手語。
「我不會離開,不管我到哪裡,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了。粲粲,我來帶你回家,從今天起——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會握緊你的手,從此不會再放開你……」
伊自揚輕柔地握起她柔弱無力的手,緊緊地貼在心口,俯身親吻她濕潤的眼睛。
他們靜靜地凝視對方,眼淚悄悄地滴落,他們淺淺地一笑,彷彿已經述說了千言萬語。
第一次看見你,是在爸爸的喪禮上。
你從人群中走出來,拍著我的背,嘴唇顫動。
雖然我聽不到,但是我知道你會帶領我離開這孤單的世界。
我看懂了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你說:「跟我回家。」
愛情是寧靜的,生命是無聲的感動,世界萬物都在沉默中領悟。
明天太陽還是會繼續升上來,還是會融融地照耀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