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粲粲,你來做什麼?」何靜媛滿臉戒備的問。
粲粲看清楚她的唇語,快速的回答:「我是來看自揚哥哥的。」
伊母看著已然甦醒的自揚,用手語對粲粲說:「粲粲,你來了,自揚什麼時候醒來的?」
粲粲開心的回答伊母:「是,他剛剛醒來,我們聊了一下.自揚哥哥一切情況都很好。」
何靜媛不理會粲粲,猛然回頭,近乎魯莽的問伊母:「媽!你怎麼會讓繽級進來呢?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讓菜集來看自揚的嗎?」
伊母愣了半秒。這何靜媛自從訂婚以後,富家千金的驕態全都表露無遺,是何靜媛從前控制得太好,還是自己太過盲目,不願看清楚?她開始無法忍受未來媳婦這樣霸道的語氣和姿態了。
「粲粲是習揚的妹妹,她來探望自揚也是應該的。」
伊母對何靜措說,兩人開始交談,把粲粲和自揚完全撒在一邊。
伊自場冷眼看著母親和何靜媛一來一往的交談,終於感同身受到從前粲粲的處境,總是默默地忍受冷落和輕視,他絕對無法像粲粲一樣能夠忍受。
何靜媛不耐的回頭,避開粲粲的目光說:「媽!難道你忘了我們騙自揚的話嗎?」
伊母馬上聯想到,伊自揚回來的第一天,她和靜媛在機場說粲粲已經結婚的謊言。
「我當然沒有忘記!靜媛,你們都已經訂婚了,不必再防著粲粲,況且,只要我對粲粲說一下,她會瞭解,說不定還會和我們配合。粲粲……她一直都是一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伊母憐惜的看著粲粲。
粲粲不解地看著伊母和何靜媛交談,她們說話的速度很快,又看不到清楚的唇形,她只能讀出兩、三句話裡的涵義。
「好,媽,你一定要記得對粲粲說,我不希望他們之間還存有什麼幻想。」
伊母愧疚地不敢直視螫粟的目光,說道:「什麼幻想啊,粲粲五年前就知道他們之間不可能,否則她就不會離開了。」
這幾年,粲粲雖然搬離伊家,卻還是時常在週末時買水果來探望他們,也不忘將家裡四周打掃一番,回診所前,甚至還像從前一樣煮好晚餐才走。有時他們不舒服,她都會關心的問候,不時送藥或維他命給他們兩老服用。她知道,粲粲是一個善體人意、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啊!
自揚和粲粲這兩個孩子從小就深愛著對方,她卻還是硬生生的拆散兩人,用盡心機不讓他們聯絡,最大的原因就是礙於粲粲聾啞的缺陷。
可是,現在她的想法開始動搖。粲粲的缺陷,早已被許許多多的優點掩蓋住了,偏偏當時她什麼都看才到。何靜媛家世好、能力強、又漂亮,一個優點這麼多的媳婦,卻令她漸漸起了反感。難道,過去她做錯了嗎?
「好了,媽,我希望你叫粲粲配合一下。我決定等自揚傷勢好一點以後,就馬上和他出外。」何靜媛心底完全盤算好了未來的計劃。
「出外?自揚的傷……」伊母疑惑地想問清楚。
「我和我爸爸已經跟醫院的腦科權威討論過了,雖然腦部開刀會有危險,但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
伊母擔憂地說:「可是醫生說手術有危險,最好的方法就是用藥物來打散瘀血。」
「這樣太慢了,也不見得有效。如果自揚的耳朵永遠都聽不到,那他的一輩子就全毀了!」何靜媛說。
「不會的!只要給自揚時間,他會慢慢好起來的。」
何靜媛氣急敗壞地說:「他沒有時間了,明年一月就要加入維也納交響樂團,在這之前,我要自揚趕快動完手術。」
「什麼?你連等都不願意等,寧願讓自揚冒險?靜媛,我是自揚的母親,我不會讓你做這種決定的!」
「你是他的母親,我是自揚的未婚妻!我怎麼會害他?我都是為了自揚著想啊!」何靜媛按著胸口,揚高嗓音說。
伊母搖了搖頭。「不是!如果是為了自揚著想,你就不會這麼說了,你只是一心為了未來的前途著想而已。自揚的爸爸還在想其他的辦法,他這幾天一直在尋找更好的醫生,我可以再等等……」
「隨便你怎麼說都可以,我們沒有時間再等了!」
何靜媛不耐的揮了揮手,不想繼續和伊母爭辯。她回頭從床邊的桌上拿起準備好的紙筆,快速的在紙上寫——「我已經安排動手術了,手術雖然有危險,可是可以盡快地去除你腦內的瘀血。等你出院以後,我們就得趕在明年初到維也納去。」
伊自揚從何靜媛的手中接過紙,看了看之後,低頭寫:「如果動手術以後還是沒有好呢?」
何靜媛看完伊自揚紙上的問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拿著紙的手一直停在半空中。
伊自揚冷笑了一聲,把筆用力丟在地上,突然間大吼:「如果好不了,我就變成聾子了!是不是?出去!都給我出去!」
他衝著何靜媛和母親大吼,粲粲在一旁以為自己也包括在內,於是順從的跟在伊母身後走出病房。
伊自揚不斷的在病床上喊著:「粲粲——不要走!粲粲!」
她聽不見伊自揚的話,沒有人告訴她。
三個深愛伊自揚的女人,一同走到病房外的休息室裡。
伊母聽到了自揚的叫喊,卻裝作聽而不見,她困難的吞嚥著口水,不知道要如何對粲粲解釋,就在遲疑的時候,何靜媛逕自走到粲粲的面前。
她直視粲粲的眼,慢慢一字一字清晰地說:「粲粲,自揚已和我訂婚了,我和媽媽為了讓他對你死心,騙他說——你已經結婚了,所以,如果你以後想再來看自揚,最好不要讓他知道我們欺騙他,知道嗎?你看懂了嗎?」
伊母走上前,將何靜媛的話用手語又比過一次。「粲粲,我們騙自揚你結婚了。」
粲粲不解,手指比著自己,用力地揮動,不斷地搖頭。
何靜媛打斷她們之間的手語,對粲粲說:「我知道你沒有!可是你不要忘了,當初你為什麼要離開伊家的原因。」
伊母又對粲粲比:「粲粲,他們要一起離開,到外國有名的交響樂團工作。你要讓自揚安心的出外,好嗎?粲粲,我們都明白……如果他知道你沒有結婚,他一定不會走的——因為……因為自揚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粲粲看到伊母最後比的那一句手語,眼眶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她緊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抬頭看了看何靜媛,又看了看伊母。她們都看不起她是個聾啞的殘障女孩,她們都認為她配不上自揚。
所以她不敢奢求,但只要看到伊母的那一句話,就什麼都值得了。
殘缺是她最大的痛苦,它在她隱蔽的心底罩上一團最陰暗的烏雲。
她悲傷地看著面前的兩個正常人,不用表示什麼,老天就已經標示出她們之間不同的價值了。
愛他,就不能說、不能想、不能要。這個事實她在五年前就已經明白,現在更沒有改變。她放棄愛情了,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不再嘗試爭取。
她溫柔地笑了開來,眼底的淚珠又凝聚起來,對著伊母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讓自揚哥哥知道事實,你們放心,我不會阻礙他的前途。可是——請你讓我來照顧他,我只要在旁邊照顧他就好,好不好?」
伊母含著淚緊握住粲粲的手,眼裡充滿了憐惜和心痛。
***
伊自揚還是決定盡快動手術,他害怕每晚在寂靜的夜裡掙扎,沒有什麼比音樂家聽不到音樂還要令人感到恐懼了。
兩個星期後,他被推進了手術室。五個小時以後,醫生走出來,告訴家屬手術非常順利。
每天,粲粲都想來看伊自揚,但是礙於何靜媛那充滿敵意的眼神,因而盡量的避免。
只有早上的時候,粲粲可以在書局開門前趕緊來探望自揚,可是那個時候,自揚還在熟睡中,粲粲只能守在床邊看他幾十分鐘,然後輕放下帶來的早點,悄悄離開。
手術的傷口不大,他身上的外傷大略都已經痊癒。
這一天,伊自揚終於能夠起床走動。
粲粲星期一休息,一大早就帶著豆漿、油條來到了伊自揚的病房。
伊自揚已經醒來了,看見粲粲走進病房,臉上並沒有意外的表情,他似乎已經起身等待了許久、許久……
粲粲高興的舉著手裡的食物,對著自揚柔柔地一笑。
她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將豆漿倒入保溫杯裡,再將裡裹油條的燒餅放在紙盤子上。她端到病床前面的小桌上,輕輕地放下。
「自揚哥哥,這是你最愛吃的早餐。」粲粲還記得他的喜好。
伊自揚牽強的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辨不清是怎樣的心情,想不出是喜悅還是失望。每天清晨醒來,都是另一個讓人沮喪的一天,他還是什麼都聽不到,手術明顯的並沒有成功。
唯一能讓他牽起笑容的,只有粲粲的來訪。對她濃濃的依戀怎麼都無法阻擋,能夠和她相處一室,不禁有種奢侈的感覺,就像偷來的幸福,雖然只有片段時光,已能夠讓他感到平靜與滿足。
「粲粲,謝謝你。這不只是我最愛吃的早餐,也是最想念的,在外國都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食物。」
「還是台灣好吧!讓你想念的東西一定很多。」
他低頭看著擺放好的早餐,沉思許久。
突然他抬頭對粲粲說:「沒錯……最想吃的東西、最想念的回憶、最想看的人,都在這裡。」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粲粲溫柔一笑,不再表示什麼,臉上柔和的神情牢牢地吸引住他。
伊自揚喝了一日濃濃的豆漿後,問道:「你的丈夫對你好嗎?就是我出外前見過的那個徐醫生,是不是?」
「是的,他對我很好。」
伊自揚看著粲粲的手。「我不相信,如果他對你好,為什麼連一個結婚戒指都捨不得給你。」
粲粲看看自己沒有戴任何戒指的手,猶豫了一下,又比:「是我不習慣戴。」
「讓我看看你的手。」
粲粲遲疑了一會兒,將手伸出來。
他緊握著她柔弱的小手,掌心裡有幾個突起的小繭,輕輕柔柔的撫過,一股衝動自然的流竄全身,他。清不自禁地低頭親吻她的手掌。
那一刻,粲粲沒有拒絕。幾秒後,她緊咬著下唇,逼自己慢慢地將手抽回。
瞬間,伊自揚才感到自己的逾矩,他輕輕的說:「對不起
一段淒婉深摯的旋律,悄悄地在伊自揚心中響起。
好幾年前,他曾經偷偷吻過她的手,當時,他戲渡地說:「你的手代表的是你說話的嘴……」
他開始感到視線模糊,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將目光轉開。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窗戶全都打開,四周的空氣卻彷彿靜止了似的。
他到底在做什麼?粲粲結婚了,不是嗎?如果她幸福就好了,那麼他就可以放下心來,只剩下音樂可以慰藉他空虛的心靈。
可是——如果聽力還是無法恢復,他還剩下什麼?
他有好久好久沒有觸摸小提琴了,他非常懷念那琴聲的旋律,多麼希望能夠拉住弓弦,握緊提琴,盡情的將心底所有的情緒全都宣洩出來。
粲粲看見伊自揚不知不覺的彈動著手指,上前拉一拉他的衣袖,對他比:「你想要拉小提琴,是不是?我可以現在就回去幫你拿來。」
他痛苦的搖搖頭。「不用,就算拿來了,也聽不到。」
角案不假思索就回答:「聽得到的。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我說聽不到音樂的時候,你說我一定可以感受得到的,只要用心體會就好。現在——你也可以。」
「不,我做不到——粲粲,我真的做不到,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和你一樣。」
粲粲心急的拿起身上的小筆記本,快速的在紙上寫了好幾個字,興沖沖的放在伊自揚的面前。
「貝多芬、愛迪生、海倫凱勒。」
粲粲點了點紙張上的字,比手語道:「你看!他們就是很好的例子。就算聽不到,你也可以成為一個音樂家,你也可以作曲,你可以用你的心來演奏最動人的旋律,創作打動人心的樂曲,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粲粲堅持肯定的神色,令人動容。
伊自揚就像野獸用一種溫柔的眼神看著面前唯一信任的人類。某裝對他的信心,比所有人的讚美都還要讓他感動。
她堅定信任的神情,連老天也會感動,他知道如果真的有神明,她絕不會辜負她的信任。
***
又過了幾天,粲粲一早就來,她知道何靜媛和伊母不會這麼早就到醫院。
她來到了病房,看見伊自揚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動也不動。她興沖沖的從盒子裡拿出自揚從前途她的一把老舊的小提琴。
伊自揚自小習琴,換了好幾把不同的小提琴,他將他使用過的第一把小提琴送給獎榮,採集一直珍藏在身邊。
她走到伊自揚身後,輕快地點了點他的左肩,伊自揚回頭看見是桑第,嘴角牽動著,臉色還是顯得凝重。
「你看,我帶來了你送我的小提琴,它的主人好久好久都不再拉它了,你要不要試試看?」
「你還留著……那一把琴已經太小了,那是我小學的時候在用的。我還記得你十歲的時候,我把它送給你,那時候你好高興,還天天抱著它睡覺。」
「我已經不會這樣了——」
「當然,你現在有丈夫了。」伊自揚苦笑著回答。
粲粲感受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她小心翼翼的呼吸,只想穩下自己心跳的頻率。她好想衝上前擁抱他,但她只能夠保持距離看著他。
「他為什麼從不陪你來?」自揚問。
「他很忙。」
「他對你好嗎?……對不起,我又問了同樣的問題,而且我不該問的。他對你一定很好,我見過他,印象裡他很照顧你,媽媽說他是一個非常體貼的醫生,我真的很替你高興。我一直期盼你能得到幸福,這是你應該得的,老天對你不公平,吵一定會在某些地方補償你,我、我又能如何……我聽不到,什麼都無法做到——」伊自揚自問自答,雜亂的比了一堆手語,越想心情就越頹喪,他無力的放下手,又把視線轉到窗外的天空。
粲粲拿起小提琴,不放棄地走到窗戶前,擋住了他的視線。伊自揚抬頭看著家獎、看著小提琴,他搖搖頭,將臉埋在手心裡。集吸把小提琴放回琴盒裡,又走到伊自揚的面前,拉開他的手。
「聽到或聽不到,都是你的心在決定的。你的心可以聽到音樂,不是嗎?就算聽力不見了,你的夢想還在,不要放棄希望、不要放棄自己好嗎?」
沉寂的空間無邊無際,他無法驅逐心裡的恐懼,就像個不會潛水的人,卻沉入海底要尋找生存的方式。
他苦笑的回答:「粲粲,我現在才知道你有多麼堅強,我永遠都比不上你。」
「我們不一樣,你有希望可以恢復聽力,我沒有。」粲粲看著伊自揚沉默不回,舉手又說:「自揚哥哥,我明天再來看你。我真笨,這把小提琴太小,你當然拉不習慣,明天我去媽媽家把你的小提琴帶來。」
「不用了,我不需要。昨天護士告訴我,我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我決定先回家休養幾天再說。」
「自揚哥哥,我現在會開車了,我可以來帶你出院。」
「那你的工作呢?你時常來看我,你丈夫不會介意嗎?」
粲粲搖搖頭,滄然地笑笑。
突然間,他心情一陣混亂,情緒失控地比:「你走!回去。回去,我不知道我還能控制自己多久,我沒有你這麼有信心。我沒有你堅強,我現在什麼都做不到!你不要管我、不要可憐我!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我想要一個人。」
「自揚哥哥——」她踏前一步,又遲疑的停了下來。
伊自揚猛然將手伸出,擋在他們之間。「不要!不要再試探我了!粲粲,你在這裡只會讓我更痛苦。離開我!離開我,不要再來,不要對我好,不要嘗試鼓勵我,不要靠近我,我不知道我還能控制自己多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走!走!離我越遠越好……」
他比完,就將自己深深的埋起,他手摀住沉重的額頭,眉頭緊鎖,額際的太陽穴一陣又一陣的抽痛著。
他不願抬頭,想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想到萊架眼中含著淚水、凝神注視他的模樣,小巧的紅唇緊抿著,像是個被拋棄在凡塵,晶瑩剔透的無聲天使。
心中的絕望無所遁形,他用力搖頭,想擺脫這椎心的痛苦。
許久許久以後,他抬頭,才知道空蕩蕩的病房裡,只剩自己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