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棟三層樓公寓,位在熱鬧的路口巷道裡,是個鬧中取靜的小書局。書局的內務都靠粲粲利用電腦和廠商聯絡,其他需要交涉談話的部分,圓圓和阿樂也都能夠從旁幫忙。
此刻,筱彤和粲粲兩人在新頂下的書局裡整理書目。
書局轉手期間關閉了兩個星期整修,大片的牆上皆是剝落的海報,空置的書架旁有許多書籍雜亂的擺放在地上。
晚上十點多了,她們忙碌了一整天。
筱彤蹲在地上點書,手按著後背站起身,伸了一個大懶腰。
「粲粲姐姐,很晚了,我好累,我要先走了。」點點正低頭忙碌的粲粲,筱彤對她比劃。
「好,只剩下一點點工作,我做完就回去。」粲粲回應。
「不要待太晚幄!明天要留點工作給我,不要全部都做完,這樣我會生你的氣的。」筱彤假裝生氣的嘟起嘴。
粲粲被筱彤逗笑了。「你放心,我明天會留很多工作給你,你來之前最好吃飽一點。」
筱彤咧開嘴,做了一個害怕的表情,隨即笑笑地揚起手來。
筱彤和粲粲現在已是這家書局的合夥人,她們頂下這家不小的書局,裡面庫存的書量非常多,許多都是已經過時滯銷的,粲粲和筱彤正在做清理。她們打算淘汰老舊的書架,訂購幾座新書架,重新粉刷四面的牆壁,還要在角落裡做一個簡整的咖啡吧檯,擺幾張舒適的沙發。
為了這間書局,粲粲忙碌了好幾天,重新整修後,應該很快就可以開幕了。
看著筱彤離開,粲粲回頭環顧凌亂的四周,趕緊又彎腰扛起疊高的書本,準備搬到別處。
突然,書本下面一張被壓破的報紙,搖搖擺擺地飄落在她的眼前。
她一瞥,看到文藝版上有演奏會的新聞,馬上放下手裡的書。
她低身撿起來,看看日期,已經是兩天前的舊聞了。
國際音樂節圓滿落幕,佳評如潮。台灣知名小提琴手伊自揚和國際聞名的音樂大師,如中提琴家柏股斯拉夫(IgorBOgusl。VSki)、大提琴家阿波林(St。llisl8VAbrolifl),還有知名指揮家王進共同演出幾場完美的古典饗宴。為了回饋台灣的十典樂迷,台北管絃樂團特別安排一連串的古典舞曲作品……
知名小提琴手伊自揚,正面臨去留的抉擇。台北管絃樂團為了提升演出水準,不惜重金禮聘伊自揚加入演出。但在同時,伊自揚也獲得維也納交響樂團首席小提琴手的邀請,據音樂界人士指出,伊自揚有可能會選擇有較大發展空間的維也納交響樂團。近日伊自揚亦傳出喜訊,他和助理何靜媛小姐將在台灣舉行簡單的訂婚儀式,據伊家人表示,他們有可能在外國舉行結婚典禮,不過一切細節還在討論中,何靜媛小姐也是留美音樂碩士,主修鋼琴,兩人在音樂的領域中有志一同……
訂婚——結婚——
破報紙瞬間從手指間落下,粲粲的腦海裡不斷地重複這幾個讓人心驚的字。
她兩腿無力的蹲在原地,全身的溫度不停的下降——下降——
自揚哥哥!你真的把我忘了,真的忘了……」八年的感情還是敵不過你的音樂;有缺陷的粲粲,還是敵不過完美的何靜媛。
我輸了,輸給了音樂,輸給了何靜媛,輸了你。縱使贏了自信、贏了一切,沒有你,我還是一無所有……
一個多月前,粲粲就在網絡上看到了伊自揚回來的新聞。可是她回伊家的時候,伊自揚正在全國巡迴演奏,伊母說,他兩個月後才會回家。
她沒想到都還沒有機會見到自揚哥哥,竟會先在報紙上看到他將訂婚的消息。
大突然了,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伊母一定隱瞞了自揚哥哥回家的正確日期,這代表他們一直在阻止她和自揚哥哥見面。想到這一點粲粲心裡痛如刀割。
這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那股深沉的自卑感,又慢慢地在她的心底起死回生。
粲粲緊緊擁住自己的雙肩,想止住那顫抖的感覺,卻顧及不到籟籟滴落的淚水,一點一滴的落在那張舊報紙上。
倏地,粲粲的手臂被人拉起,她淚流滿面的回頭看,才知道是徐良塵。她不知道他站在她的身後多久了。
「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呢?」徐良塵低身蹲在粲粲的身邊,溫柔的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不料熱燙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又流到了他的指尖。
較集不想讓徐良塵看見她狼狽的哭相,只有傷心的躲入他的懷裡。
徐良塵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低頭看見了那張報紙,他直覺地湊近,細細的閱讀,終於得到了清晰的答案。
粲粲對伊自揚的感情,除了伊母之外,就只有徐良塵最瞭解。他緊握住她的兩肩,托起她的下顎,讓她面對面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
「忘了他,忘了他……你有我,你現在有我、未來有我,他只是你的過去,你要忘了,知道嗎?」徐良塵清清楚楚的對她說。
「我忘不了!永遠也忘不了!」粲粲淚如泉湧地搖頭。
「粲粲,我們結婚,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可以讓你忘記他的。」他充滿自信地說,鼓足勇氣向粲粲正式的求婚。但是粲粲冰冷柔軟的小手,正一點、一點地從他的手掌中滑出。
愧疚之情在她的眼中瑩瑩閃動,此時、此刻,她淒美的容顏,流露出一種深沉的哀傷。
「對不起!對不起!小醫生,我的心裡只有一個人,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卻想著別人,那樣對你是不公平的。」
「可是他都訂婚了,他心裡有的是別人,不是你啊!」
「就算是這樣,我的心還是會永遠替他保留,一直到心不動了,才會停止。」
她兩手按住心口,按得好緊、好緊,閃耀如鑽的眼神透露著堅持到底的愛情,耀眼的光芒閃閃發亮。徐良塵怔怔地看得沉醉、心碎,為什麼這樣堅持的眼神不是為他?
「傻女孩!你真是傻得固執、傻得可憐、傻得——傻得讓我放不開你、傻得讓我不能看你痛苦,我想——我真是比你還要傻。」
「對不起——對不起——」粲粲再也比不出別的話來。
徐良塵握住了她柔弱的小手,近來她勤奮的工作,手掌心都長出硬繭來了,他心底湧起一陣憐惜。這該死的伊自揚!這些他都知道嗎?他有比他還要瞭解她,還要愛她嗎?
「不要說對不起,愛——是不必說抱歉的。你可以堅持,你可以等到世界末日。可是——我也可以堅持一直陪你,陪你等——等到你回頭。」
「不!你是個好人,我不值得你等,我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不——」粲粲不斷的搖手。
徐良塵握住她的手阻止她。
他深情堅定地注視著裝集。「你有你的堅持,我有我的堅持,我們誰都管不了誰,是不是?」
他淒槍的苦笑一聲,眼底也盛滿了淚水。
這五年來他和粲粲培養出一份像家人一樣親近的感情,但是距離戀人的感情,還有一段很大的距離。最大的阻礙,就是粲粲心中一直元法忘懷的男人——伊自揚。
他要如何才能夠跨越過去,走進粲粲的心底?徐良塵隱約感覺到這一天將是遙遙無期,但他不會後悔,永遠不會。
***
我愛你從來沒有人可以再給我相同的感覺。
小醫生說我很傻,我知道。因為我不要欺騙我自己,我更不要欺騙別人。所以,我寧願被人嘲笑這麼愚蠢、這樣的堅持。所以,我拒絕小醫生了,想不到他比我還要傻。
我時常在文藝新聞裡尋找關於你的隻字片語。一個多月前,從網絡上讀到了你回來的消息,我就馬上到老家找你,結果媽媽說你南下巡迴演奏,兩個月以後才會回來。媽媽的臉色帶點為難,我知道她心中的顧忌。
書局的工作很忙,所以——我等,等你回來,能看你一眼就好。
可是今天我看到你回到台北的新聞,等到的,卻是你訂婚的消息。
你不來看我、不寫信給我,我知道你徹底地把我忘了。
我應該祝福你的,這樣的選擇對你最好,
我不氣你、不怪你、不怨你、不恨你,
這全是我的錯,因為是我開不了口,說我愛你。
***
伊自揚和何靜媛訂婚的儀式,在台北最富麗堂皇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
男女賓客都是有名的音樂人士,或是台北上流社會的名人。原本伊自揚的父母只打算辦一個簡單的儀式,怎知何家為了凸顯這知名的未來女婿,一出手就收不回情勢,不惜包下整個宴會大廳。
伊母為了不落人後,替伊自揚買了一顆大鑽戒當作訂婚戒指,女方也不示弱的訂了一把名貴的小提琴作為定情之物。
他們在儀式上交換訂婚戒指和禮物,整個訂婚的儀式結束後,全場響起了震耳的鼓掌聲。
「我們祝福這兩位音樂界的金童玉女,希望他們盡快挑好良辰吉日,結婚後同心協力地將台灣的音樂發揚光大。我們誠心的恭喜他們——」
伊自揚和何靜媛一同起身答禮,當伊自揚抬起頭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人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是粲粲——剎那間,他全身微微一震,無法動彈。
粲粲從網絡新聞上得知自揚的訂婚儀式即將舉行,她想要控制自己不來看他,卻無法阻止身心的意願。她向筱彤編了個理由,跳上計程車,遞上寫著目的地的小紙條給司機。想見他的心,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再也無法收回。
當粲粲推開厚重的宴會廳大門,看到全場的人都起立鼓掌,她什麼都聽不到,只感覺到空氣和腳底傳來混亂的震動。她什麼都不想,知道自揚一定在眾人注目焦點的那一端,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走。
兩人目光的焦距終於連成一線,粲粲看到他和何靜媛起身答禮,知道訂婚儀式已經結束了。她不禁停下腳步,不敢再走近,害怕看他看得太清楚,就更無法隱藏自己的心。
「祝福你——」粲粲在遠遠的一頭比出祝福的手語。
「謝謝你。」伊自揚站在原地看著粲粲,她一身白衣長裙飄然地走進,原來只是趕來告訴他這一句話。
他們默默地看著彼此,賓客們看見伊自揚莫名其妙的比起手語,紛紛回頭好奇的看著他注視的目標。
「恭喜你——我一直都沒有機會看你的演奏會,很高興你成功了。」
全世界的掌聲都比不過粲粲由衷的祝福,伊自揚緊握著拳頭,用盡力氣克制自己想上前狂擁住她的衝動。
粲粲的眼底只有伊自揚一個人,四周好奇的眼光和耳語,她全都看不到也聽不見,他們完全沉浸在只看得見彼此的空間裡。
「我也要恭喜你。」伊自揚苦笑的比,突然想到她也是正逢新婚的新婦。
粲粲一臉疑惑,正想要詢問,卻看到伊母在伊自揚的身邊說話,伊自揚不得不轉開頭。
「自揚,控制一下,不要失禮了。現場賓客這麼多,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伊母不悅的打斷伊自揚和粲粲的手語。
何靜媛的笑容早已經僵了。好險!自揚好像還沒有發現粲粲沒結婚的事實,等一下她得想辦法讓自揚無法和粲粲見面。
「自揚——」不多言的伊父也開口制止,女方的父母已經顯出不悅的表情。
不久,宴會廳上的管絃樂團緩緩地奏起悠揚的華爾滋。訂婚儀式過後,音樂、美食的饗宴隨即開始。
賓客聞樂開始走動邀舞,有的人走到大廳旁取用一長排的精美食物,菠菜淹沒在人群裡,伊自揚再回頭,已經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自揚,你在看什麼?我們去跳舞好不好?」
「粲粲來過。」他望著人群,喃喃地說。
「我知道啊!大家都看見了,我們訂婚的消息,粲粲一定在報上有讀到,我想,她是來跟你道喜的吧!」
他恍恍惚惚地說:「是——她剛剛比說,恭喜你。」
何靜媛鬆了一口氣,親呢的勾住伊自揚的手臂,高興地說:「哈,我猜對了!走吧!不要管她了。我要介紹我爸爸的朋友給你認識,他們都是內地有名的企業家,多認識一些也無妨,對你的將來一定會有幫助的。自揚,你知道,在台灣如果能夠得到企業的贊助,我們或許可以考慮在這裡錄製古典音樂專輯…」
伊自揚面色凝重的回頭看著何靜媛。
看到他冷漠嚴峻的眼神,不知怎地,何靜媛竟然感到害怕,原本還有很多有助他事業發展的建議,這時她突然都說不出來了。
「自揚……」何靜媛感到不安。
「靜媛,這是一個錯誤。」
「你在說什麼?」她強忍著想要動怒的情緒。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何靜媛重重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我不愛你。」
「可是你已經和我訂婚了,不是嗎?雖然你不愛我,可是你是我的,誰都沒有辦法把你搶走。你早就應該娶我了,是你欠我的,你欠我五年的青春,五年的感情——」
「我們誰都沒有強求誰。我也曾清楚的告訴過你,我的心沒有辦法容下另一個女人。」
「不錯!你說過。那時候是我天天糾纏你,讓你甩都甩不開,你故意到世界各地參加表演,就是要乘機擺脫我,那時候你成功了!可是現在,你和我在一起,你回不了頭了!粲粲結婚了,你心裡的那個女人結婚了。而你訂婚了,你們兩人就像兩條背道而馳的線,永遠永遠都不會有交會的時候!你聽清楚了嗎?永遠永遠——不——會。」何靜媛斬釘截鐵的說,臉上還是不忘掛著微笑的面具以面對賓客。
「隨你怎麼說,靜媛,我們在一起不會快樂的。你只是不甘心,而我只是無法再接受另一個女人,如此而已——」伊自揚在離開前,冷冷的拋下這幾句話。
他以為忘記粲粲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何靜媛的感情。可是當看見粲粲仁立在他眼前的時候,他才發覺連花了五年的時間抹滅不了的情感,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忘懷了。這個愚蠢的方法不但欺騙自己、欺騙所有人,也會傷害何靜媛,不如在未鑄成大錯以前回頭。
就算粲粲已經離開他了,看一眼就好,再看一眼,他就可以繼續孤單地走向音樂的道路。
伊自揚不顧何靜媛的阻撓,衝出酒店的大門,及時地看到粲粲正走到對街,她背對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遠。
「粲粲粲粲!」伊自揚知道自己再怎麼叫喊,粲粲也不會聽到,或許他在期待奇跡出現,就像期待著粲粲並沒有結婚一樣,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出現的奇跡,他都要去尋找。
他焦急的看著左右急速前進的車輛,粲粲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了,他等到了車輛間有空隙時,快速的衝過忙碌的街道,就快要看到粲粲了……
「粲粲!粲粲!回來——回來啊!」
他全心全意叫喚著她,焦急地看著前方,不料一輛疾駛的計程車正好從不同的車道轉過來,他想要閃開,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感到身體被高高地拋起,又重重地落下,在意志漸漸模糊前的那一剎那,他腦海裡只有即將看見的粲粲,她的背影。
車輛緊急煞車聲尖銳的劃過天際,後面幾輛車子煞車不及地發生嚴重的衝撞,路口的車輛全都停止下來,形成一片混亂。
許多行人停下了腳步,幾個人衝上前查看出事的現場,還聽到幾個婦女尖叫的聲音,車輛停止不動,後面的來車不斷地猛按喇叭。
街道一陣混亂喧囂,粲粲還是一無所知的往前走,離伊自揚滿身血跡的身體越來越遠。
伊自揚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
他的手、腳、身上都有嚴重的擦撞,胸口嚴重的撞傷,腦部不斷的出血,醫生連夜動了一個漫長的手術。
伊家父母和何靜媛三人在候診室裡等了一夜,好不容易等到滿身血跡的醫生出來,他樂觀的大略解說後,又消失在X光室。
又過了幾個小時,醫生出來的時後,神色沒有先前的樂觀了。
醫生請三人到辦公室裡,拿出剛剛照的X光片擺在燈光前,解釋道:「他身上的外傷都會慢慢地恢復,但是,我們發現,最嚴重的是他腦部的瘀血。他的耳骨裂開,我們做了兩次的腦部掃瞄,瘀血的地方我們還要再觀察,先看他醒來的情形再做判斷。」
「醒來後會有什麼情形?」伊母憂心如焚地問。
「我們擔心會有後遺症。」
***
伊自揚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胸口包裹著紗布,稍微一動,全身疼痛難當。
他直覺的抬起手,確定還能夠靈活控制手指,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他慢慢地回想當時的情況,不禁為自己的大意捏了一把冷汗。他真是傻,當時追不到架樑,之後他還是能夠找到她的,為了看桑票一眼,就這麼急迫於那一時?
護士進來了,看見伊自揚醒來,嘴裡說了一連串的話,伊自揚狐疑地看著護士的嘴開開合合,正想開口詢問她說什麼,她已經轉身走開。
接下來,是紅著眼的母親和靜媛,還有擔憂的父親進來。
他們不斷地對他說話,他卻一個字都聽不見。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怎麼……我怎麼聽不到?我……我連我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我是怎麼了——」伊自揚恐懼的張大眼,看著眼前一雙雙注視的眼神。
他完全聽不到自己驚慌的怒吼聲。
被打了一針鎮定劑以後,伊自揚就沉沉的人睡了。
當他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見的時候,立刻恐懼地將身上的點滴全都拔開,不斷扔擲身邊可以拿到的東西。他只想將它們重重地摔在地上,確定自己是否真的什麼都聽不見——
怎奈,聲音就是消失了,彷彿被拔走了插頭,全世界落人一片沉寂,靜默無止無盡的來襲,就像溺水的人游不到岸的恐懼。
當他迷迷糊糊的醒來,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看到了粲粲的臉。
她坐在床沿守候,用關切的眼神凝視著他。
一定是夢!這一定又是一場夢!伊自揚想著,又沉沉的入睡。
許久,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神智就清醒了許多。
護士察覺伊自揚醒來,上前又對他說了一連串他聽不見的話。
他彷彿沉沒在深深的地心海底,不論他如何揮著手、擺動身體,回應他的,還是深深的靜默。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是誰開玩笑地將聲音全都關起來了?」他抱緊自己的頭,嘴裡不斷的嚷著自己聽不到的話。
粲粲衝進來,來到伊自揚的面前,攀住他的手,想要讓他手掌的力道放鬆。
「自揚哥哥,你現在什麼都聽不到,這是暫時的,你不會永遠都這樣的。」粲粲看到他茫茫然地看著自己,趕忙比出手語。
伊自揚緩緩地回神,定定地看著他所期待見到的臉龐。她還是像黎明的光芒一樣柔和明媚,他眼睛眨都不敢眨,怕遺漏了這美好的畫面。
他竟然只懂粲粲的話,原來這是粲粲的世界!
他來到了粲粲的世界裡,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又合上了眼睛,不想糟蹋了這種不真實的感受。
「這是何家的醫院,他們請了四位著名的腦科權威,一直在研究你需不需要開刀,如果你腦裡的瘀血可以用藥物打散的話,就可以不用冒險了。」粲粲詳細的解釋著。
伊自揚看了票票的手勢,情緒漸漸地平穩下來,但神智還有些微不清楚。「你……怎麼來了?你聽到我在叫你了嗎?我好傻,我在你的身後不斷地叫你——我用全部的力氣在叫你——」他含糊地低語著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話。
粲粲只能讀出幾句,她回道:「我看到網絡新聞才知道這件事。先前我來過幾次,他們說你還沒有醒來,還不能看你。我有寫問題問過護土了,她們說你很快就會好的。」
粲粲沒有說,她其實來過好多次,但都被何靜媛擋在門外,連伊母也面有難色的叫她改天再來。她不放棄的天天來醫院打聽伊自揚恢復的狀況,這一天,想不到病房外沒有半個人,粲粲毫無阻礙的就進來了。
「你剛剛說,他們要用藥物打散瘀血,有效嗎?手術的成功機率又有多少?」
「我不知道。」
他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來,如果他真的變成了聾子,那麼是不是表示他的音樂生涯就要結束了,無法拉小提琴,他還能做什麼?
「你一直在照顧我嗎?」
「不是,之前我有遇見媽媽還有何靜媛,都是她們在照顧你。」
「粲粲,粲粲……」他不斷輕喚她的名字。在外國孤單寂寞的日子,他總是習慣呼喊她的名字。
「我在這裡。自揚哥哥,我終於可以這麼近的看著你了,五年前你走了以後,就離我越來越遠了。你好壞,准道你都忘了我這個妹妹了嗎?」她的神色中含著濃濃的苦澀,嘴邊卻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伊自揚看完粲粲的手語,頹喪的仰頭緊閉雙眼,濃濃的兩道劍眉盛起。為什麼心裡有種被撕裂的絞痛,是因為他的傷勢,還是因為粲粲就在眼前,卻不能擁住她?
他多想告訴粲粲,這五年來他日思夜想的只有她一個人。
出外的第一年,是最難捱的時候。他瘋狂地吸收所有音樂的知識和技巧,為的就是要趕快成功回台灣。他寫了很多信請求母親轉交給粲粲,結果都石沉大海。
第二年,何靜媛也考上了同樣的音樂學院,成為他的學妹。他試著想要忘記粲粲,但面對何靜媛坦然的愛情卻還是無法勉強自己接受,他只有日以繼夜不斷地練習演奏,像瘋狂的音樂家,把所有相思的痛苦全抒發在唯一的朋友——音樂上。
他想借由別的事情來遺忘票票,可是——五年來,他還是失敗了。
沒有人可以代替粲粲在他心中的地位。
從她十歲開始,他看著她由少女轉變成女人,他天天都在欣賞她美麗的蛻變,他塑造她、保護她、陪伴她成長,為的就是——等她長大。
母親是對的。當年如果他帶著粲粲一起出外,或許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可是——一如今他成功了,想要回來重新擁有粲粲,卻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