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身坐起,反射性地搜尋風承烈的身影,當發現這間安靜得幾近死寂的房內一個人也沒有,心中竟升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查覺自己這樣的情緒反應,當然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我吁了口氣,苦笑,看來我都已經快假戲真作了,還演什麼?
風承烈呀……
一個輕細的敲門聲打斷我的思緒,隨即,厚重的大木門被開啟,映入眼簾的是一抹友善溫和的笑容。
我心下頓時舒坦起來;謝天謝地,總算看見第一個真誠的笑了。
「雨柔小姐,起這麼早?」嬌小的身子捧著托盤走來,食物的香氣頓時飄入鼻端,「一定餓了吧,來吃點東西。」
她把托盤放到桌上,唇邊的笑容始終未減。
「我的名字的是艾莉,是烈少爺要我來的,以後你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我一聲。」她一頭短髮、穿著工作服,看來年紀相當輕。
「謝謝。」我給她一個笑容,這個小女生親切的態度讓我備感溫暖。
看來這座城堡也不全然是黑暗的嘛。
「啊,千萬別這麼說,雨柔小姐,這只是我分內的工作。」艾莉似乎有些受寵若驚,隨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道:「難怪少爺會對你這樣特別了。」
「什麼……咳、咳!」我正拿起牛奶喝了一口,立刻被她的話驚得嗆住。
什麼對我特別?別傻了,艾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可惜我難受得直咳,根本沒法開口解釋。
「是真的呀。」艾莉連忙拿紙巾給我,邊拍拍我的背,「我來這兒已經有好多年了,可也從沒見過少爺對哪個女人這樣。」
「他對我怎樣了?」我順了順氣,拭去唇邊溢出的牛奶,不以為然地哼問。
我不過也才剛來這城堡,實在想不出他做了什麼讓大家這麼訝異。
「就是昨天哪,」艾莉笑吟吟的,「你不知道吧,因為你睡著了;少爺他不管對任何人總是冷冷的保持距離,但他昨天竟然親自抱著你,動作好溫柔、小心翼翼的,臉上還帶著笑呢——天知道,我已經忘了上次看到少爺笑是什麼時候了!連路過的下人們若是聲音大些,就挨了罵,就怕吵醒你啊。」是嗎?聽完艾莉的描述,我很沒志氣的喜上眉梢,心裡亂感動一把的。
腦海忽然又躍上昨晚那個濃烈的吻,更讓我酡紅了臉。
但一思及我接下來的處境,我又笑不出來了。
那個老頭厭惡我的程度就不用說了,而我又老覺得風承烈還有事瞞著我……不行,我得再多瞭解一些關於這裡的所有事情——
是的,我揚起嘴角,我孟雨柔向來不浪費時間在無意義的悲傷或等待停留中,既然眼前已無路讓我選擇,我當然要讓自己處在最有利的情況!
而目前能幫助我的只有眼前的艾莉了。
我抬眼對她含笑的臉,這時才發現她一直恭謹地站著。
「坐嘛,艾莉,「我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不行的!雨柔小姐,」她的表情像是受到了驚嚇,慌亂地擺著手,「我們……不一樣……我……我不能坐的……」
「我們有什麼不一樣?在我面前不要拘束這些。」我忍不住皺起眉,搞不懂她為什麼這樣惶恐。都什麼時代了,還來這一套?
就在我起身拉起她的手準備強拉她坐下,她連連搖頭,「你就別為難我了吧,雨柔小姐……要是老太爺知道了……我可就慘了。」
「老太爺?你是說那個老頭?」我挑起眉。
嗯哼,果然是那個思想未開化的老頭定下的規矩。
艾莉聞言,不敢置信地驚呼,大概是訝異我對那老頭不敬的稱呼吧。
但我可不管這那些,「沒關係的,你儘管坐。」語畢,我一把拉過她,將她按坐在身邊。
「唉,雨柔小姐……」艾莉見我堅持,也只好提著膽子坐下。
「我是想請問你,艾莉,你說你待在這裡很多年了?」我開始發問。
所謂戰略的第一步,是收集情報啊。
「是啊,我父親生前是這裡的管家,我可以說是在這裡長大的呢。」艾莉不疑有他地回答。
「那麼,對這裡的一切,你一定都很清楚羅?」
她點點頭,「是啊,雨柔小姐,你想問什麼?」
「為什麼老頭和……烈的感情那麼不好?」
艾莉的表情頓時有些驚訝、有些遲疑,好一會兒才道:「少爺沒跟你提過嗎?因為老太爺……其實本來不想承認少爺的。」
「承認?什麼意思?」我疑惑地問。
「就是……」她咬著唇,似乎在猶豫著,然而在我強烈的目光下,只好無奈地道:「少爺他……其實不是夫人生下的兒子!」
我訝然張口,艾莉索性全盤托出:「老爺生性風流,除了夫人外,還在外頭有了女人,不僅如此,那女人還為老爺生下了兒子——就是少爺。」說到此,她歎了口氣,「這事爆發開來,自然引起了家庭革命。向來雍容優雅的夫人尖叫著大哭大鬧,還差點要自殺——我當時還小,根本不懂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夫人那歇斯底里、失去理智的模樣,我永遠也忘不了。」艾莉苦笑著。
「慢著,」我驀然發現了不對,「你今年幾歲?」
「二十啊,怎麼了?」
「那……那當時……」我艱澀地開口。
天,他今年二十七啊……不會吧——
「那時候我大概十歲左右。」艾莉解釋。
果然!我簡直不敢相信地輕喊:「十歲……也就是,這件事爆發開來的時候,烈已經十七歲了!」「是的,雨柔小姐,」艾莉悲傷的臉上帶著同情,「本來老爺想一輩子瞞下去的,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
「怎麼可能?這實在太荒謬了!」我激動地直喘氣,「這對他們母子怎麼公平!這將近二十年的時間,一個是見不得光的情婦、一個是沒有父親的孩子,他難道不知道他的自私將造成他們多大的傷害?」
太可惡了!怎麼可以這樣?這樣烈和他母親不是太可憐了……
「事情還沒完呢,「艾莉搖搖頭,「老太爺知道了這件事,怒不可遏,他是那樣重視門第觀念的人,何況又是這種家門醜事,他根本不承認少爺母子,還派人把他們趕了出去……」
「老天。」我閉起眼,不敢想像當時的情況。
臭老頭,你果然夠狠!我忿忿地想著,心下對他的厭惡又更甚。
「夫人受不了丈夫外遇、兒子都還這麼大了的事實,氣得昏死過去——醒來後卻完全變了個人,簡直是瘋了!老爺非常愧疚,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結果在一次要送夫人往醫院的路上,發生意外,包括開車的司機,三人雙雙身亡。」
至此,我幾乎不忍心再聽下去。
原先只是單純的打探消息,卻沒料到會挖出這樣的過去。
「老爺夫人死後,老太爺著實傷心了好一陣子。」艾莉沉重地道,「但是老太爺害怕將來風家後繼無人——」
我到這裡也明白了,「所以,他這才想起了烈,那個當初被他一手趕出去的孫子?!」我不屑地輕哼,對老頭簡直是鄙夷至極!
艾莉再度點頭,「就從那一天開始,少爺從此住進這裡,一直到現在。」說完又輕聲道:「但即使如此,我知道老太爺心裡還是不高興的,他並非真正承認少爺是他的孫子……畢竟,他不是夫人所親生。」
我握緊了拳頭,心裡仍是不平,「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他絕不可能願意回來的。」
因為,他是那麼狂,那麼驕傲……
想著,我氣紅了眼眶,為他心疼,也氣他為何甘心回來受辱?明明知道那個頑固老頭不可能真心接納他啊……
「我不明白少爺為什麼回來,卻感覺得出他也不是自願的,「艾莉看著我的反應,忽然輕輕笑了,「雨柔小姐,你真是一個特別的人——」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只是微笑,從床上站起,接著向我微一行禮,便走出房。
在即將跨出門之際,她突然回首,拋下一句:「因為你和少爺一樣,都是會讓人情不自禁喜歡上的人。」
我無語,只能看著緊閉的門板發愣。
接下來的時間,我忽然變得焦躁、坐立難安。
大概是艾莉給我的震撼太大,直到現在我仍沒辦法回過神來。
怎麼形容呢……就像是心裡被某種東西漲得滿滿的,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感覺有點酸、有點痛、有點麻,而且愈來愈強烈,強烈到如果不快點渲洩,就快要爆炸了——
我捂著胸口,用力深吸著氣。
當目光不經意瞥見那少了一片的玻璃窗時,我頓時恍悟。
是的,這種感覺叫「渴望」。
我現在極度渴望見到他。風承烈……
我想弄明白,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還有,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想探究到底的慾望,也許早在第一眼見到他,我就已陷溺在他那無法解讀的迷人綠眸中——
我低歎一聲,此時門開了,風承烈踏著一貫穩健的步伐進入。
「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他揉揉我的發。
「你為什麼要瞞我?」我拉下他的手,開門見山。
「瞞你什麼?」他眉毛動了動,有些漫不經心。
「你的一切——」我咬著唇,明知若開口提此事,他一定會大發雷霆,我卻是忍不住,「你當初是為什麼要回來?」
果然,他神色倏然變冷。
「是艾莉?」低沉的嗓音彷彿也結了冰。
「不關她的事,是我強逼她說的。」
他用著毫無感情的眼神瞪我,「這又和你什麼關係!」
那排拒冷漠的目光刺痛了我,「當然有關係!」略過心頭的痛楚,我試著理直氣壯,「你從頭到尾都沒對我完全的解釋,我、我有權利知道啊,好歹……好歹我也算是——」話音到此卻哽在喉頭。
糟了,我算是什麼?
我又氣又惱地發現,我根本什麼也不是!
「算是什麼?」他問,居然微微揚唇。
「算是……」我咬牙,硬是想不出有什麼詞搪塞,繼而羞怒道:「這不是重點!總之,你別想轉移話題。」
他淡淡別開頭去,「沒什麼好說的。」
「不許逃。」我努力將他的頭扳正,「你為什麼總要這樣排拒別人、壓抑自己?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擔著,不累嗎?」
有那樣的身世和遭遇,我不敢想像他承受了什麼痛苦,只是他心裡真正的想法呢?那雙眼藏了好多事,而我想看個清楚明白——
他的眸子一瞇,綠眸又覆上了一層晦暗,「我壓抑?」
不以為然地輕哼,緩緩推開我。
「還想否認?你剛又壓抑了。」我不死心地再度向前。」你總把自己包得緊緊的,不讓任何人靠近……」
他臉色愈來愈難看,「你想太多,也管得太多。」
「我才不是——」
「夠了!」他忽然發怒地暴喝,不耐煩地用力將我甩開,我沒料到他突然出手,身子霎時重心不穩往後倒去,撞翻了椅子還撞上了桌角,摔得一塌糊塗。
我瞬間只覺一陣暈眩,痛得差點掉下淚來。
還沒來得及開口,下一刻我已被他抱起,安穩地坐在他大腿上。
「你……摔到哪裡?痛嗎?」他的表情看來相當懊惱,似乎帶著幾分自責,「噯,我不是故意……」「痛不痛你也去撞一次就知道了。」我苦著臉,可憐兮兮地咕噥著,說著有些怨懟地瞅著他,「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不想說也用不著這樣。」
「你何苦這樣逼我?」他歎息,輕柔地揉著我額頭的紅腫,「還痛嗎?」
「很痛。」我皺著眉答,望進他綠眸內的憐惜,「你在乎我,對不對?」
也許我們相識的時間短得不可思議,我卻不相信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
他緩緩俯下頭,在我額上的傷處輕輕一吻,「非常在乎。」
我微微一笑,「那我現在算是什麼?」我想起剛剛令我氣結的對話。
他的綠眸似乎閃過了一抹異樣的光芒,我還沒來得及捕捉,他便再度低頭,很深很深地吻住我,是那種讓我直喘不過氣來的吻。
哼,狡猾!每次都來這一招——
不過……我攀住他的頸子,唉,卻該死的有用啊。
「我的母親是意大利人。」
在長長的一吻過後,他把我按在他胸前,低聲開口。
我靠著他,急促地喘著氣,還沒回完全回神。
「但是,我恨她!」
我一怔,從他懷中抬頭,被這樣強烈的字眼駭住。
「是的,我恨她。」他再度重申,神態和語氣皆多了一股歎息和悲傷,「我恨她的溫順,恨她的軟弱。」
「我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忍氣吞聲?她明明知道那個男人有了妻子、她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給她承諾——」他語氣微微激昂了起來,「這樣見不得光的痛苦日子她居然忍受了那麼久!」
「我更恨那個男人,他自私又無情,卻又妄想著能享齊人之福。」他冷恨著聲,聽得我心都揪緊了,「他就這樣冷眼看著我們母子毫無尊嚴的被趕出門——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神情愈來愈憤怒凝恨,「那樣的父親不要也罷!我相信即使沒有他,我們母子也可以過得很好——若非我母親堅持,我根本不想要風這個姓——這個字只讓我對它深惡痛絕!」他神情狂亂,不自覺地加重手臂的力道,將我抱得好緊。
我一語不發,皺著眉,雖然身子被他擰痛,仍是任他發洩著。
「只是我沒想到,我會再度回來。」他閉上眼,疲憊地歎了好長一口氣。」是我母親……她臨終前的遺言……她這一輩子沒有快樂過,連到死,也掛念著那個無情的男人——」
「噢,烈……」我再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地回擁他,「不是恨,你不恨的!要是恨,你不會為她委屈自己、要是恨,你怎麼會為了她的話而回來你最痛恨的地方?你就是太在意她了,這不是恨,是愛呀……」
傻呵!這個其實最善良的男人——
實在教人……不得不喜歡他、甚至愛上他……
我的心激烈地澎湃著,為他。
他神情古怪複雜地看著我,忽地冒出突兀的一句:「你不笑嗎?」
「這有什麼好笑?我又為什麼要笑?」我淚眼未干地瞪他。
我心疼地哭都來不及了,幹嘛笑?
這個不解風情的男人,沒看見我的眼淚嗎?
我孟雨柔向來都是惹別人哭,哪裡輪得到別人來弄哭我?
根本一點都不懂我的心嘛,豬頭三!
「你不覺得我笨得可笑、或是……看不起我的出身?」他的語氣更遲疑了,表情更是怪異而不確定。
天啊——我真是不敢相信這種教人生氣的蠢話會從他嘴裡說出!真想暈倒算了——不過在倒下前我會用力的狠狠揍他一拳。
「風承烈,你的確笨得可笑!」我板起臉,咬牙切齒地怒視他,同時成功地看到他失望又惱怒的表情,「你以為……」我緩緩逼近他的臉,一字一句故意說得沉重又緩慢,「我是你家那個讓人看了就討厭、觀念古板守舊到發了霉的可惡老頭嗎!?」
說完,我用力推倒他,氣呼呼的:「你當本小姐是什麼?你當真認為我那樣膚淺?原來我在你心中竟然和那個老頭劃上等號!簡直是侮辱我——」
好吧,就當我眼淚是白流、心也是白痛了!
果然和那老頭是一家子啊,就會傷人的心。
我調頭就走,才跨出一步,整個人忽然又被騰空抱起。
「你幹嘛?放開我!」我口氣兇惡。
「柔——」他低低柔柔地在耳邊輕喚,我仍緊抿著唇,故意忽視這聲呼喚在我心底所起的化學變化。
他只是看著我,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情,我再度被那片汪洋的綠海淹沒。
唉,我輕歎一聲,還是心軟的屈服了。
一碰上他,我什麼理智啊、冷靜的,統統都不管用了。
「你母親一定是個美人;因為你有一雙美麗溫柔的眼睛……」我輕輕撫上他的臉,愛戀地直視他的眸,「在我眼中,你就是你,這是不管怎麼樣都不會改變的,你懂嗎?」
他沒回答,只是揚高了嘴角的弧度,將我摟得更緊。
我也笑了,滿足地躺在他懷裡。
直到現在,我才覺得我真正走入他的內心。
他也許有好多不同的面孔,但直到觸及他的心,才能明白他其實是孤單的。
說到底,只是缺少愛的人啊。
我開始覺得,當初誤打誤撞的被擄回這裡,好像也不壞。
呵,我的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