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將來有一天,當你我再度重逢,你願意……願意拋開一切仇恨,與我重新相愛一回嗎?夫君……杭州,美女如雲。
西湖,風景如畫。
放眼望去,畫舫林立,艘艘精緻華貴,隱約傳出鶯燕呢喃、笑語不斷。
暖風輕拂,岸旁樹影搖曳,花香味撲鼻;艷陽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照得西湖景色更增添幾抹風情,令游賞之旅客流連忘返。
偶有絲竹樂聲,夾雜女音哼唱;酒香,茶香,卻是未飲先醉,未嘗即迷。
好一幅富貴繁華,香艷綺情之景象。
近日,西湖畔聚集之人潮增多了。
若留神細察,可發覺人們爭相走訪之處,正是月餘前甫新落成之一幢建築物。
樓高雙層,佔地極廣,外觀瞧來並無特殊之處,只有大門上方之扁額,寫著「盼君菀」三字。
字體柔婉娟秀,應出自女子之手,然揮灑間卻帶著透骨力道,彷彿下筆之人當真用了多大氣力!遠遠看著,似乎便能感受到由這扁額傳遞出的強烈思念。
「盼君菀」裡,住的全是女子。
是青樓花坊?非也。
她們以賣藝為生,卻從不出賣肉體。
甚至,上門的男客,連姑娘們的一根手指頭都碰不得!
只要踏進「盼君菀」,不論男女老少、貧富尊卑,一律奉為上賓。
菀裡多是歌伶舞孃,每回表演完畢,賓客支付之酬勞賞銀也隨意,一文不少,萬金不多。
如此奇特,故甫一開張,便門庭若市,人潮川流不息。
日復一日,「盼君菀」名氣漸盛,為杭州城再添傳奇。
而,若非親身入內,恐難以相信這「盼君菀」的主人,是名年輕女子。
那扁額上之字,正是由她親筆而提。
她身份、來歷皆成謎,僅能得知她的名。
這位神秘的女主人,她自稱伍瀲涵。
是夜,月兒高掛。
流洩而下的一地月光,照出廊下人影寂寞淒清。
夜風微拂,揚起女子水袖輕輕擺晃。
纖細而單薄的身影,在夜中愈覺孤單無依。
她輕倚欄杆,抬首仰望,不知想些什麼;而後又低垂螓首,仍是不語。
隱約,輕而細的幽幽歎息,被黑夜吞沒。
身後,一陣足音由遠而近。
她回首,對來人綻放笑容,「夜深了,怎不安歇?」
來人是名女子,看來年歲尚輕,然眉間卻總輕鎖,鬱鬱寡歡。
「就如你一般,難以成眠。」她輕聲說,早已泛紅的眼兒一眨,兩行淚水輕輕滑落。
一條帶著淡香的帕子遞上,替她拭去淚珠。
「水色,可記得我之言?」女子收回香帕,唇畔淺笑未改,「既進「盼君菀」,便拋除往昔,重新生活——」
「水色記得。」她的眼兒猶帶濕意,卻閃著某種堅定,「只是瀲姐姐……有許多事,是拋不開,忘不了的呀。」
女子聞言,水亮的眸子微黯,不語。
「瀲姐姐又何嘗不是如此?」水色定定視著她,「一手創立「盼君菀」——請容水色冒昧一問,瀲姐姐你……究竟在盼著誰?」
回應她的,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良久,女子倚著欄杆的身子才緩緩走出。
是的,她正是「盼君菀」的主人,伍瀲涵。
「我在等一個人。」她說,漫步在月光下的嬌柔纖影漾著一層朦朧,有些模糊,卻美麗萬分。
「是誰呢?」水色忍不住問。
她知道她一直在等著、盼著,自「盼君菀」開張以來,甚至更早,便開始了永無止盡、漫長的等待。
雖伍瀲涵從未言明,但她直覺是很重要的人。
否則,她不會每晚在月下獨自沉吟想念。
否則,她不會當每日合上「盼君菀」大門,眸裡的哀傷落寞便加深一層。
這樣蝕骨的深刻情感,她懂得的。
同生為女子,這樣的痛,她受過。
或者該說,菀裡每一個女人,都懂。
除了愛情,沒有其他。
「等一個男人?」水色大膽憶測,她心知八九不離十。
伍瀲涵輕輕一笑,蓮步輕搖,沿著長廊而去。
水色隨後跟上,視著她背影,即使同為女人,仍不禁為之讚歎。
伍瀲涵是美麗的。無庸置疑——
身段玲瓏、肌膚賽雪,舉止優雅,又帶嫵媚。一雙媚眼彷彿會勾魂攝魄,眼波流轉間,儘是萬種風情;平日遊走穿梭於菀裡眾賓客間,談笑風生、應對進退手腕高明;唇邊淺笑永不褪,惑人心魂,然而美眸依然清冷,平靜無波。
甚至,沒有情緒……
「的確是一個男人。」伍瀲涵停下腳步,回眸一笑。
「……情人?」水色挑起眉,不明白她的笑容為何那麼悲傷,又是那樣無悔。
「不。」伍瀲涵輕輕搖首。
「不?」不是情人?
她唇畔的笑意擴大。
「他是我的丈夫——」
溫婉的柔嗓,在夜中蕩出波濤。
水色怔愣得說不出話。
丈夫!?
「瀲姐姐你……」她竟已成親?
而,又怎會和丈夫相隔兩地?
看出她眼裡的訝異和疑問,伍瀲涵只是微笑。
「你認為……撲火的飛蛾傻嗎?水色。」她忽然輕聲開口。
水色不語,等待她下文。
「要聽故事嗎?」她難得多話,水色聞言輕輕點頭。
伍瀲涵將目光調遠,媚眼裡藏著的淒迷逐漸顯現,佔據了整雙眸。
水色望著她側顏,窒人的沉默,夾雜濃重的愁緒,在沉寂的空間瀰漫。
瀲姐姐創了「盼君菀」,專司收容如她一般,可憐又可悲的女子。
菀裡每一個女人,都是一個故事。
一個悲傷的故事。
而身為「盼君菀」的主人,背後的故事又是什麼?
水色對面前這位神秘女子,有了更多好奇,和同情。
只因她眼裡的傷,比她們任何一個人都還要深,還要痛。
伍瀲涵回首對他盈盈一笑,清艷的麗容綻放光采。
「這是關於一個飛蛾撲火的故事……」
婚禮。詭異至極的婚禮。
一頂寒酸的小紅轎,四名緊繃著臉的轎夫、面色尷尬古怪的喜娘、以及花轎內,被紅蓋頭遮住了臉龐的新嫁娘。
氣氛僵硬,死寂。
沒有樂聲、沒有賓客、沒有喜悅……
沒有祝福。
「這是做什麼呢?打我入行來,也沒遇過這等場面!」轎旁喜娘叨叨唸唸著,嘀咕聲傳入花轎內,「竟寒嗆至此!卻偏偏要遊街,新郎倌明明家財萬貫,怎是這樣對待將入門的妻子……」
轎裡,新嫁娘一雙雪白柔荑絞得死緊,掌心沁著冷汗。
一身大紅嫁衣,襯著她覆於紅蓋頭下哀淒的臉兒更加慘白。
她知道為什麼。
美麗艷紅的唇兒扯開僵硬的弧線。
因為他恨她。她的丈夫——易水寒。
花轎沿著城內大道而行,一路上,旁人議論紛紛,私語未停。
她閉上眼,卻自知仍杜絕不去那由四面八方傳入轎中的嘲弄憶測言語。
不曾間斷。
早該明白的,他,不會讓她好過。
需將花轎繞城一周,才能入易家大門——
她憶起他這句冰冷的話語。
是了,他要羞辱她。
他要讓全益州城之人看她笑話。
他要讓所有人明白,年紀輕輕便身為益州首富、經營全國聞名之最大絲織坊、堪稱是傳奇人物的易水寒,是如何輕視厭棄他的妻……
他要讓她難堪。
竟在大婚首日便來此下馬威,他當真是恨她入骨了呀。
她咬著唇,粉雕玉琢的麗容毫無血色。
可,不該怪他。
一切皆是她自願。
她虛弱地、昏眩地揚著苦澀的笑。
她,為贖罪而來,理當承受他給予的一切傷害。
這是她應得的。
她不後悔,從不。
她與易水寒,只有一面之緣。
卻已足夠將他深深烙進心底——
他那雙無情而帶著透骨恨意的眸,她無法忘卻。
腦海殘存的記憶,是數日前,那場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相逢。
「逃,逃吧,蕭兒……」
爹爹驚慌而無措的聲音,至今仍隱約在耳畔迴盪。
「逃?為何要逃?爹爹,這究竟……」
「快走,沒時間解釋了!蕭兒,你快逃,走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快,若是他一找上門,便逃不了呀。」
「爹!?您究竟在怕什麼?誰會找上門?」
「蕭兒!什麼都別問,快走,走啊,聽爹爹的勸,走吧……」
「那您呢?爹爹,女兒不能獨留您一人……」
「任何人都別想離開。」冷得教人發顫的低沈嗓音,令他們皆一怔。
「遲了,遲了……」爹爹彷彿萬念俱灰,頹然滑坐在地。
她不知發生何事,只能緊緊偎在爹爹身側,望向聲源處。
一個高大的男人。
步伐徐緩,卻穩健有力,朝他們而來。
她心不由得抽緊,甚至無法呼吸;這個面無表情,卻冷酷嚴峻地仿若寒冰的陌生男子,身上那股強烈的恨意與氣勢,彷彿要索命似的,一步步走來——
「你……是何人?」顫顫地,她問出口。
男人在他們面前站定,倨傲的神情居高臨下地俯視,「這個問題,我想令尊很樂意為你解答。」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股空前未有的不安迅速襲上,她心慌地轉向身旁早已面色死灰如土的老人。
「蕭兒,是爹爹對你不住。」緩緩,微弱的蒼老嗓音響起,卻異常平靜。
「爹?」她不解地視著他,「發生了何事,快告訴我呀。」
她一點也不明白所有的一切,卻不知所措地手腳發冷。
「風紹安,你早應知你將有今日!」男人不給她任何思考的餘地,再度冷聲開口。
「一切皆由我而起,我死不足惜,請求你放過小女。」
她搖著首,不敢置信地看著一向意氣風發的爹爹竟向一個陌生人低聲下氣……
「哈,好一句死不足惜!」男人譏諷地冷笑,「一句死不足惜、區區僅你一人性命便想抵消易家上下多條人命?風紹安,你想得太容易!」
什麼?他們在說什麼?她驚懼地聽著兩人之言,渾身抖顫;什麼人命?為什麼她全都不懂?
「不論你信是不信,對於當年,我萬分愧疚。」
「可笑!如今多說無益,風紹安,我今日將來討回血債!」他眼中忽而殺機一閃,電光石火間,已迅速飛身至眼前,掐住他脆弱的頸脖。
「住手!」她駭然,奮不顧身上前,欲拉開他的手。
「哼。」他冷眼一掃,用另一手毫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她輕易格開,摔落於地。
「蕭兒……」他臉色已青白,痛苦地噫語。
「住手,快放開我爹!」她又氣又急地落下淚,再度不死心地衝上前,悲憤輕喊:「你究竟是誰?為何要這樣做?快放開啊,爹——」
男人瞥她一眼,微微放鬆力道,手下的老人跌坐於地,狼狽地嗆咳。
「我易家人口全因你爹而亡,你怎麼說?」
「不可能!」她一驚,反射地回道。
他扯開一抹毫無溫度的笑,「何不親自問問你父親呢?」
「爹?」她心寒地視著爹爹迴避她坦然詢問的目光,「不會的,這不是真的,告訴我啊,爹,說這一切全是謊言——」
「是真實!蕭兒。」他閉上眼,徹底打碎她的信任,「是我,是我所為。」
她嬌媚的麗容倏地刷白。
「為什麼?為什麼?爹,我不信……」怎會如此?怎麼會?
「我只有一句話,請放過蕭兒吧。」
她被突來的打擊驚得呆若木雞,只能眼睜睜視著爹爹卑微地對他懇求。
「你以為如今你夠資格對我說這些話?」男人無情的聲調不改,冷眼以對,無動於衷。
「你……你究竟想要如何?」他微微激動了起來,「我一生打拚而來的事業已被你毀去,我這條老命你若想要也僅管拿!然而蕭兒是無辜,就請你高抬貴手,放過她吧。」
「我想要如何?」男人驀地一笑,卻教人顫寒心驚,「我改變主意了。」
他緩步走至她面前,她嚇得連連後退,他卻步步進逼。
他的眼神好冷,又好銳利——
骨肉勻亭、姿容絕麗、嫵媚清艷……堪稱絕色!
「你……意欲何為?」她鼓著勇氣,迎上他過於放肆的目光。
他但笑不語,逐步逼進,她雙腳幾乎發軟,無法使力;在一個踉蹌,險些倒地之際,他伸出長臂攬住她嬌柔的身子,兩人身軀親密地貼近。
「放開蕭兒!」
她喘息著,直直視著他過於逼近的臉,無法思考;她聽見爹爹呼喊,身子卻動不了,動不了……
男人轉過頭,咧開一個殘酷的微笑。
「殺你一人欲抵數條性命未免太過輕易,我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你……不准動蕭兒一根汗毛!」他急急護女地輕喊。
「記住!你,沒有資格命令我。」他幽深如墨的眸轉冷,「而我,偏要你活著,眼睜睜見你愛女飽受折磨——生、不、如、死。」
低沉的嗓音字字輕晰,話落,他伸出長指,撫過她烏亮的長髮,而後緩緩移往她水嫩的芙頰。
「放開我……」她仍在他懷中,顫抖著。」你究竟……想要如何?」
「我要你。」他輕柔地低喃,眼神卻毫無感情,「做我的妻子,我便放過你父親,留他一條生路。」「蕭兒,不要!」她聽見爹爹的聲音,可是,好遙遠……
她淒然幽幽回視,他冰冷而充滿恨意的眼神凍傷了她。
「你……會遵守諾言?」
他露出勝利的微笑,「我言出必行。」
「我答應你。」她垂下螓首,聲音幾不可聞。
「蕭兒!」
「我答應做你的妻子。」對不起,爹爹。
她別無選擇。
「很好!」他的眼神灼亮,充滿報復的快意,只手毫不憐惜地捧起她的臉,望進她水亮的媚眼裡,嗓音輕吐,「婚期就在七日後,記住你夫婿的名字,易水寒。」
易水寒——
恍惚回神,坐於小紅轎內,她幽然輕歎,望著身上的大紅嫁裳,仍是毫無真實感。
「易府就在前頭了,再忍耐些吧。」喜娘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些許同情。
可憐唷,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怎被糟踏至此……
就快到了,那個男人在前頭等著——
思及此,她便全身緊繃。
那日之後,爹爹全告訴她了。
有關當年,爹爹為使自己經營的絲織坊成為益州首屈一指,不惜陰險算計、以歹毒手段一一剔除所有競爭對手的事,她簡直不敢相信那樣心狠手辣的人是扶養她長大成人的父親……
其中又以易家為最。
只因它是爹爹最大的競爭對手——
爹爹將易家欲進貢宮中的布匹錦綾布掉了包,落得欺君之罪;又趁勢打擊,只因爹爹深怕他們有朝一日會回來報仇……
是的,他的確回來了。
爹爹千算萬算,偏是漏了當年甫六歲的易水寒。
當前些日子,爹爹發覺坊裡的營運狀況有異時,便心覺不對。
有人在暗中打擊著。
坊裡許多資深織娘紛紛求去,銷貨取款也連連出問題,絲織坊的營運每況愈下,最大的打擊是近來甫新掘起、卻老和他們打壓作對的另一絲織坊——
當爹爹得知這絲織坊的主人姓易,他便什麼都明白了……
當易水寒找上門之際,正是爹爹的絲織坊徹底瓦解的日子。
短短數月,便將爹爹耗費一生、苦心經營所換來的成就擊潰。
好可怕的男人。
蕭兒,爹爹當年的錯誤,不該由你的承擔、來贖罪……他不會善待你的!別去,別去呀……
即將入花轎前,爹爹痛苦內疚的聲音此刻響起。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無法放任爹爹不管。
緩緩,花轎停下。
「已經抵達了,下轎吧。」喜娘掀開轎簾,攙扶她的手。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撐著雙腳的氣力。
是的,如今已無法回頭。
這樁建立在仇恨與報復的婚姻,究竟結果會是如何?
她不敢想,只因她已無退路。
她,風蕭蕭,在今日,成了易水寒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