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該死的臭婆娘!」他大聲一吼,身子也跟著用力彈坐而起。
鏘當!
一個銅盆掉落在地上,水濺濕了地面。
銅盆後頭站著一個丫鬟,顯然受到驚嚇而一臉慘白。
她拍了拍胸脯,顫聲道:「公、公子,你醒了。」
天啊!這位公子怎麼突然像疆屍一樣,從床上彈起,把她嚇了一大跳。
不過仔細一看,他的相貌還不錯,眼眸深邃,有著好看的下巴和嘴唇,雖然看似有些粗野,但感覺上像個貪玩的孩童。
只是他的脾氣似乎不太好,這會兒他眼裡閃著怒火,像是想將某人千刀萬剮似的。
誰得罪他了,讓他大吼著從夢中驚醒?
應當是個姑娘吧,要不然他不會大喊「你這該死的臭婆娘」。
冷天濰像中了邪似的呆坐在床上,一聽到嬌嫩柔和的女聲,他霎時眉頭深鎖,目光轉向問話的人。
怎麼,他的房間不是向來禁止任何姑娘踏入嗎?
他瞪著那名梳著丫鬟髮髻,身穿紅衣的女子,不悅的神色此刻顯得更加沉重。
丫鬟看著他的病容,覺得他應該仍覺得身體不適,否則臉色不會這麼難看,於是她擔心地問道:「公子,你沒事吧?現在仍不舒服嗎?前天清晨,你發著高燒躺在大門口,是小姐要我們把你抬到客房來的。」
什麼,客房?
他一聽她這麼說,趕緊把噬人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他疑惑的四處看著房裡的擺飾,黃色的帳紗、繪著牡丹的青瓷花瓶、繡著翎鳥的錦被等等,完完全全不是他熟悉的物品。
他眨了眨眼,再度確定這兒不是他的臥房。
這是怎麼回事?
他沒再多想,因為一看到令他厭惡、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他的怒火就像林中的火苗越燒越旺,已顧不了其他。
他憤怒的狂吼道:「你給我滾,滾出這間房!」他的手用力的指著房門,要她滾出去。
丫鬟嚇呆了,她完全料想不到他會突然教她滾。
這是遷怒她嗎?她沒得罪過他呀!
此時,一道戲謔的女聲從門外緩緩飄入,「唉!現今的恩人真不好當,救了人,人家卻還趕走她的下人。」
這聲音!
冷天濰不由得想到過去曾遇到的那個嘴賤又討人厭的婆娘。
隨著說話聲,門外走入一名穿著雪白綢衫,體態玲瓏有致的姑娘。
她面貌姣美,但杏目無禮的上下打量著他。
「是你?」冷天濰滿臉驚愕。
華容兒俏皮的對他眨眨眼。
「不就是我羅!我的小恩公,現今我們是一命抵一命了,啊,不對,我的算數不怎麼好,是我救你兩條命才對,我把你從鬼門關前救回來算一次,要人將你抬進屋裡,不被野獸叼走也算一次,說起來,我還真是個大好人呢。」她伸手輕撫著鬢髮優閒地道。
「你說什麼?」他氣得咬牙切齒,語音拉高。
就算她救了他,但也只有一命換一命,怎麼連抬進屋裡也算,擺明是想佔他便宜。
「我說什麼?」她一臉無辜的看著他,但眼裡卻含著嘲諷,「我以為我說得很清楚了,原來我們對那些話的理解不同啊。」
嗯,還知道她是故意這麼說,有進步。
見她以取笑的眼神打量著他,他勃然大怒,恨不得伸手把她活活掐死,讓她不再出現在他眼前。
可惡!他氣得胸口隱隱作痛。
他一直以為往後再也不會見到這該死的刻薄女,豈料她又在他眼前現身,更糟的是……她還救了他。
啊——他寧願死了算了,雖然他沒去過地獄,但他相信裡頭的惡鬼絕對都比她好相處。
為什麼會再遇見她?他悲哀的想著。
他一定是前世沒有好好燒香,還踐踏過佛祖的神像,才會落得這該死的下場。
從憤怒到自憐,無奈之下,最後他瞪大了眼,遷怒另一個在場者。
「我的衣服呢?還不快拿來,做丫鬟的還不懂得察言觀色嗎?」
「是。」丫鬟趕緊轉身離開。
「喲,這麼惜肉如金啊!」華容兒嘲弄道,盯著他結實的胸膛,滿口挑剔。「我看你全身上下沒三兩肉,肉還軟趴趴的,顏色又不夠鮮紅,一看就知道有病,嗯!還是遮起來得好,免得嚇壞其他人。」
她同情的看著他,表情擺明了他是該遮,最好遮得別讓人看見他身上的任何一塊肉。
冷天濰聽聞她的話,不禁火冒三丈,她竟然惡毒的拿他的身材跟豬肉攤上的肉相比!
他再度憤怒的大吼,「誰有病,你才是!嘴巴惡毒到極點,你吃的東西絕對跟我們尋常人不一樣,一定是拿毒物當飯吃,拿毒水當茶水,才會口氣惡臭難聞!」
華容兒傭懶地呵口氣在手上,然後嗅了一下,輕笑道:「香得很,看來你的鼻子也有問題,我下次醫治你時,不會忘記拿根筷子幫你通一通,讓你透透氣。」
「我絕不會再有讓你治病的機會。」一次就夠倒楣了,再來一次,他鐵定跑去做和尚,永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她這種女子。
唉,除了娘以外,勉強跟他有交情的姑娘家就只有她。
他心中深深悲歎,孽緣!真是孽緣!
所謂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他初次接觸的姑娘家正是她,那次不愉快的感受和深受污辱的感覺讓他下定了決心,死也不要再和任何女子有所接觸。
他摸著隱隱抽痛的額角,頭痛的回想著初遇她時的情況。
一回想到那次經驗,他不由得想大叫這真是一場惡夢。
他打小碰到的女子沒幾個,在山上習武時更不用說,他根本沒跟這種……
呃,吵得要死的母獸相處過。
哪料到一次意外,一次令他至今仍時常作惡夢的意外,讓他遇見了她。
如果上天讓時光倒流,那時他絕不出手救她,讓她直接去投胎;算了,也不會害得他現今一看到女人就有氣。
華容兒笑得十分狡詐。「這很難說喔!除非你死了,要不然不可能不生病、不受傷,更不可能不想看到我,畢竟我們關係匪淺嘛!」
呵!原本是無緣再相見,但事情就是這麼湊巧,巧到某人竟然「淪落」到這裡來。
更何況他看了那封信後,可能會嘔出一缸血吧,到時還不是要她來醫治?
聞言,冷天濰一愣。
該死!他忘了她是他爹的好友華佗的侄女,那時寄住在華叔家,那麼這裡應該正是華叔家。
唉!他竟然一下山就忘記他很有可能會碰到她,他不該開心得太早,以為終生再也不會見到她了,世事難料啊!
他不想回她的話,只是恨恨地瞪她一眼,勉強撐起身體,用力抽走丫鬟小梅捧上前的衣物,開始著衣。
房內沙沙的穿衣聲不斷。
華容兒斜倚在門板上,也不走避,就大刺刺的看著他穿衣。
她在他身上梭巡的視線令他很不自在。
他不悅的看著她,緊閉的嘴突地進出話來。
「看看看,沒看過男人的身體嗎?這麼緊盯著不放,想幹什麼?」
華容兒譏笑道:「我看過這麼多男人的身體,就數你最大驚小怪,身材也最差,我就算飢不擇食,也會找別人好嗎?當我眼光很差啊?」
「你……」他頓時火冒三丈,氣得踏出步伐,想直接掐死她一了百了。
但他還沒站穩,只覺眼前一黑,接著砰一聲,他整個人直挺挺的昏倒在地上。
小梅顫抖的手指著他,不知所措的望向一旁的華容兒道:「小、小姐,他昏倒了。」
華容兒冷冷地一笑,「我見著了,勿需大驚小怪。」隨即蓮步輕移來到他身旁,用力踩他幾腳。
敢罵她?這小子真大膽,她不趁這時候好好一洩心中怨氣,更待何時!
要不是伯父寫了封署名給她的信放在他身上,要她讓他在這裡寄住一段時日,她早趁他昏迷不醒之際要人把他丟到荒郊野外去了。
反正誰先開口諷刺對方的事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罵必回是她的原則,有仇必報更是她行事的準則。
更何況罵她的傢伙正躺在地上任她擺佈,無法反抗,呵呵!
「小姐……」小梅垮著臉看著小姐惡劣的行徑。
唉!得罪他的人原來是小姐,這也難怪他會怒火沖天,夢中也叫罵著她。
不過小姐方才明明有錯在先,把人氣得昏倒,現在又趁他無法反抗時拚命踩他。
唉,這位公子落入小姐的手裡,真是可憐喲!
她轉移視線,佯裝沒看到小姐的蓮足在病人身上又踹又踢,清清喉嚨道:
「小姐,他沒事吧?」
「沒事。」她兀自踩得高興,另一隻腳也加入戰場,兩隻腳交互替換,不一會兒,他的衣衫上已佈滿足印。
沒看到、沒看到!小梅努力地說服自己。
「那……這位公子為何昏倒?」
華容兒停不動作,吁口氣,拍拍了裙子,冷笑道:「病後虛衰,怒急攻心,不要緊的。」
呼!小姐終於放他一馬了。小梅望著地上的人苦笑。
他……應該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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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天濰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想趁華容兒沒注意到他之前趕緊溜出這個有她在的十八層地獄。
笑話,他才不想待在這兒跟她大眼瞪小眼,彼此唇槍舌劍不停攻伐。
這種耗費體力和腦力的相處方式,他就算沒被累死,遲早也會被她氣死,還是先溜走為妙,哪管她會不會因此嘲笑他。
哪料到才打開房門,他便驚愕地看到華容兒就坐在房門外的石椅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笑盈盈的看著他。
「早呀!天濰。」
他的臉頓時垮下來。
她沒事這麼早起床做啥?害他如意算盤白打了。
他哀怨的想著,唉!反正他已經很倒楣,也不差多倒楣一天,待會兒再找機會溜走就是。
他冷淡的應聲,「嗯。」
華容兒見他如此愛理不理,於是雙手捧著臉,唱作俱佳的歎起氣來。
「唉!我如此有禮貌地跟他道早安,他竟然隨便哼一聲,我果然不該期望在深山裡長大的他會有教養,畢竟那裡人煙稀少,只有野獸,搞不好他只習慣跟他的同類打招呼,那我要學猴子還是野豬打招呼的方式,他才會回應我呢?唉!身為人,我好難抉擇啊。」
冷天濰咬牙切齒的喊:「早……」
她竟然拐著彎罵他是畜生,現在了殺她這個毒舌女,也算是為民除害!
動手吧!
憑他的武功,殺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的大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遲疑不定。
最後,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他不承認是他心軟,也不承認是因為男人不該欺負女人,總之,他才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女人害得自己被砍頭,更不想下地獄遇到她時還被她嘲笑他是因她而死。
哼!他才沒那麼蠢。
華容兒見殺氣在他眼中升起,隨後他又像想通了什麼,殺氣頓時煙消雲散,有點意外他的怒氣會如此快速的消失。
她沒再多想,隨口道:「有你的信喔。」
「信?」
「對呀,在這兒。」她伸手欲把信遞給他,卻在他的手伸過來時又縮了回去。
「你……」他愕然的看她的舉動。她還想整他?
「唉,這信重得要死,我又替你保管了很久,只想聽到一句真誠的道謝也不行嗎?」真沒禮貌。
他磨牙霍霍,「可以。謝謝。」
可惡,他不該放棄要掐死她的念頭!
「不客氣。」
華容兒揚起甜美的笑,但看在他眼裡,她卻像是擁有鮮艷色彩的毒蜂,外表美麗,事實上惡毒不已。
他冷著臉抽走那封信,打開看著。
吾兒天濰:
見你厭惡女子的心病日趨嚴重,爹生怕你誤入歧途,決定不再讓此情況繼續惡化,特地請蘇州的華姑娘為你醫治,以一年為期,盼望吾兒在一年後能恢復常態。
素聞華姑娘醫術高超,曾與你邂逅,雙方感情和睦,又曾聽聞當初你們倆曾定下白首之約,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因此為父冀望你們在這一年內能拾回以往的感情,共偕此生。
為父在此衷心期盼此願能早日實現,父冷威筆。
白首之約?為什麼這四個字看來如此沭目驚心,讓他冷汗直冒,恐懼不已?
他伸手抹去額頭上的涔涔冷汗,直安慰自己。
呵呵!他一定是看錯了,他絕沒有看到所謂的「白首之約」,也絕沒有看到「感情和睦」,更別說「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這八個有待商榷的字眼。
他瞠大雙眼,再把信看一次。從第一個字看到最後一個字後,他的視線盯在那個「筆」字上許久。
最後,他眨了眨有點酸澀的雙眼,不停動腦筋想要理解信上這些狗屁不通的話。
信上的每一個字他都認得,但意思仍不是他這個正常人所能明白的,他八成是看得太仔細了,誤把一些恐怖的字眼組合在一起吧。
他不信邪,再次從頭一字一字的仔細閱讀。
陡地,他手一抖,信緩緩從他微顫的手中飄落。他面無表情呆立良久,之後砰的一聲巨響,他全身僵硬,直挺挺的往後一躺,昏倒在地。
華容兒詫異的睇視著地上硬直的冷天濰。
他看信看了老半天,一下拿近,一下又拿遠,然後竟然毫無預警的倒地不省人事,究竟怎麼了?
她慢慢地踱過去,踢踢他的身子。
嗯,兇手不明,幫兇疑似她,凶器則是一封被害人的家書,這被害人死得還真冤枉。她有些好笑地想著。
她左腳踩著他的胸口,忽然歎了一口氣。
唉!都這麼大的人了,還老給人添麻煩,這怎麼得了?
說到這個不濟事的傢伙,她先前猜他看完信後會氣得吐血,沒想到又是氣得昏倒,他的身體是否太虛了點?
對了,伯父給她的信上說,他爹會在信內寫明他必須留下來的原因。
不過,信裡到底寫了些什麼,有這麼讓人受不了,氣到昏過去嗎?
她心裡湧起好奇,拾起那封信一看,表情微訝。
呃,白首之約?
她這個當事人怎麼不知道有這回事?這是謠言吧!
她斜瞟一眼臉色慘白的冷天濰。
他……該不會不是氣昏,而是嚇昏的吧?
啐!胡思亂想,她把自己想成什麼妖魔鬼怪了,是他自個兒不濟事,可不關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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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天濰閉著雙眼,昏沉沉的腦子裡直想著那封詭異的信。
他和她有白首之約?
這怎麼可能,除非他在作惡夢,要不然是絕不可能發生那種事的。
想到爹竟然將他丟給她醫治一年,他頓時氣憤不已。
爹忘了自己把他丟在山上習武長達十二年嗎?現今他一下山便又迫不及待的丟棄他,他還當不當他是他的兒子啊?
彷彿記得那時他忍著滿腹怒氣繼續看信,可是在看到「定下白首之約」這幾個字時,像有人從他頭上澆下一桶冰水,灌得他全身寒毛直豎。
他和這個女魔頭什麼時候感情和睦過了?
哼!編故事也該編得好一點。
他對她厭惡極了,怎麼會感情和睦呢?
更別提什麼白首之約,光是跟她相處他就受不了了,怎麼會有人誤解他倆有感情,這麼想害死他嗎?
霎時,一道光芒喚醒了睡夢中的冷天濰。
好刺眼的光線。
他緩緩醒過來,砍舉起手臂擋住那道光芒時,卻赫然發現右手臂沉重得像塊鐵,舉不起來。
他訝然動動身體其他部位,亦是如此。
「你醒啦。」熟悉的女聲嘲諷道。
冷天濰想轉過頭,可是脖子卻不聽他使喚,動也不能動,於是他努力的將眼珠子轉向發聲處。
他的眼角瞄到喚醒他的光芒正是放在臥塌旁的燭火,而華容兒坐在他身旁,衣袖捲起,露出素白的玉手,細長的手指拈著一根約莫七寸長,比平常的銀針略粗的針,在燭火上反覆烤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