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車,風車,嘻嘻!」
雙胞胎一前一後地抱住玨儀的腿,令她暫時忘卻了煩擾,牽著兒子到花園中,她坐了下來檢視著兒子們手中的風車,「好漂亮的風車喲!誰買給你們的?」
海晨、海翔笑得開心又神秘,齊聲開口,「猜!」
「還要娘猜呀?嗯!娘想想,是不是薛大娘?」
「不對。」
「那……是爺爺買的?小六哥哥?」
弟弟海翔沉不住氣。「爹,爹!」
這回換海晨猛點頭,替口齒不清的弟弟發言,「爹做的,送給晨兒、翔兒,還對不起。」
玨儀臉色驟變。「爹?!」
「爹!」海翔又將指頭塞進嘴裡吸吮,一邊補充,「面具爹爹,對不起。」
「戴面具的爹向你們對不起?!」玨儀驀然心跳狂速。「爹還說了什麼?」
「陪我們玩,玩好高好高,坐這裡、這裡……」海晨分別指著兩邊肩膀,「飛!爹給晨兒、翔兒親親。」
海翔也咯咯地起來重申,「親好多,好癢。」
「爹說了好多話,晨兒不懂,有對不起,什麼諒,還有爹不是爹,是伯伯。」
「他要你們原諒他?」玨儀呆滯地瞪著不停迎風旋動轉圈的風車,彷彿她的心也陷在其中轉個不休,忽上忽上,她該抱著希望嗎?她有機會重來一次嗎?他真的能當她的丈夫,能當晨兒、翔兒的父親嗎?
「少奶奶?少奶奶!」
「啊!」玨儀回過神來,但見家丁站立面前,「什麼事?」
「少爺囑咐小的轉告少奶奶,晚膳後他在書房等你。」
「等我?!」玨儀發覺她的呼吸不爭氣地亂了節拍,未及細問,那家丁就已離開,害她沒問出他的用意和神色。
「娘笑了o也!」海晨拉拉弟弟,幼小的他猶分不出母親笑中的羞澀和寄望,只直覺地跟著她開懷,「好漂亮。」
「嗯!漂亮,漂亮。」
雖然這份不為人知的情懷沒讓兩個小孩看穿,卻一絲不漏地看在蟄伏暗處的一雙眼裡。
一雙宛如岩石打造般冰冷的眼裡。
***
初更方響,更夫的腳步聲猶在遠處,玨儀便安置妥兩個孩子,踩著細碎而端莊的步伐來到書房,在她敲門的同時,屋頂上飄下一縷鬼魅般的黑影趁敲門聲的掩護落定於瓦面。
「請進。」
玨儀的掌心冒汗、心思紊亂,難以理出正常的頭緒,舉止也因緊張而略顯滯拙,「你找我?」
「坐。」他的半邊面具明滅著燭光,炯然斂芒的雙瞳恍如另兩盞黑色的燭火。「茶還是熱的。」
「你……」她不知是否該直言,面對這莫名令人安心的「相公」,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唯唯喏喏,反能鼓起勇氣坦率詰問:「要我來就是想請我喝茶?」
「喝茶只是要你緩和下來不再緊張,請你來則是有要事想問你說明。」儘管事實在腦中百轉千回幾欲出口,但仍顧忌她得知一切後的反應,事實對她而言太不堪了。「我想先謝謝你在我出府時替我照顧爹。」
玨儀啜了口茶後,壓下了侷促的心緒,「你爹也是我爹,向我道謝太見外了。有什麼就直說,我們是夫妻,有什麼話不能攤開來講?」
「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問生暗留意她的神情,以防她有何激烈舉動,「我並不是你丈夫。」
她戰慄了下,輕輕吸了口氣,知情是一回事,聽他親口道出又是另回事,喟然而歎,自己果然沒有想像中堅強。「如果你說的是你不是以前的穆祁,那我瞭解你的意思。」
她真的瞭解?莫問生有絲不確定,只好再進一步澄清,「相信你已經發覺我和以往不大相同……」
「劫後餘生,任誰多少都會有些改變,我能理解,你不用擔心我無法接受。」她截斷他的話。
問生深深一吁,「我想說的是——裴姑娘,不,我應該稱你一聲弟媳,我不是穆祁,我弟弟,也就是穆祁已經死在那場火中,你葬的那個人才是你丈夫,我只是……」
「我知道。」玨儀已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我說過我明白你的意思,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一陣窒重的沉默。
捧起茶杯,杯中水面震盪,誠實地反映出她所受的衝擊與心內的煎熬,將臉俯於茶香氤氳中,渴盼藉熱氣遮掩面上複雜交錯的表情,「死都已經死了,就不要再提他了。」
問生一駭,這無情的聲音真是出自賢淑的她口中嗎?
「我不想問你為什麼要冒充他,對你的另一個身份也無意追根究柢,我只要保持現狀就好。」她低低的,淡淡的說:「我不會干涉你做任何事,只要繼續名義上的夫妻生活,讓海晨、海翔有個爹疼。其他什麼我都能不計較。」
即使是假夫妻也沒關係,她只求能重新活過,重新給她兩個孩子一個爹,一個會疼他們、愛他們、親他們的爹……和一個不會打她的丈夫,只要這樣,這樣就好了!
「就算我和晨兒、翔兒一絲血緣也沒,我也會疼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況且我是他們的大伯。」
玨儀眼眸刷然一亮,猛然抬頭,「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玨儀——你介意我叫你玨儀嗎?」問生見她搖頭方又說下去,「本來我也打算就依如此過日,但我覺得有必要向你坦白,我會假穆祁之名是因為若以原來身份與爹相認將為御史府引來災殃,所以爹便悄悄換了我的身份,欺騙了你實在抱歉。」
「沒關係,我並不在意。」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但請你原諒我不能再假扮你的丈夫。」不慣迂迴的他索性一併道出,「我已心有所屬,如此下去對大家都不好。」
玨儀的身體凍住,霎然間被打下冰窖。「你是說你要休了我?」
「不!我的意思是讓已經不存在的消失。穆祁既然已逝世,就不該再有這個人出現,我也不願意假他人之名享受屬於別人的一切。」
「你不也是爹的兒子嗎?穆祁有的不也是你有資格擁有的?」玨儀似是想挽留什麼般,「現在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改變?你已經是穆祁了呀!」
「我永遠不是穆祁。」他只是平靜地陳述,「我是江湖人士,詐死對我而言不是件難事。等一切都恢復原有的樣子,我會另想辦法住進來——以我自己之名。」
「是啊!你能假冒已死之人,讓自己再假死一回又何妨?對你來說頂替別人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大不了的是不?」
「我從來沒有這種意思!」
「可是你做的不正是這種事嗎?」她苛薄地問:「把別人玩弄在股掌之間很過癮是不?
你讓我們衍生希望,正慶幸上蒼眷憐時,又毫不留情地毀去我們的希望,你想要我把你這種行為稱作是什麼?同情?憐憫?還是你一時興起的遊戲?」
問生緩緩閉眼,因為他無法辯駁。
「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她抓住他,力氣之大連自己也毫無所覺。「你可以娶那位姑娘,甚至讓她做正室也無所謂,只要你能當晨兒、翔兒的爹,你愛如何就如何,我絕不會給你添麻煩的,相信我!看在小孩的份上,我求求你別毀了孩子的希望,他們一直期盼他們的爹會愛他們,你替穆祁做到了這點,不管是同情還是可憐,請你繼續下去,別傷害他們!」
「我……很抱歉造成今天的局面,但我終究不是他們的爹,你想想,瞞得了他們一時,瞞得了一世嗎?當以後他們意識到我冒充他們的爹,那對他們的傷害和打擊不是更大?」
「既然你知道會這樣,又何必對孩子那麼好?」玨儀瘋狂地嘶喊,「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我們?讓我們母子自生自滅不就成了?為什麼偏要給我們希望?莫問生,你好殘忍!你比你弟弟還要殘忍!瘟神,不愧是瘟神,殺人不眨眼的瘟神,我恨你,我恨你們穆家!你為什麼不和穆祁一樣死了算了?為什麼要一而再地折磨我?」
「玨儀……」
「滾!我不要見到你,」接近崩潰的玨儀一把將桌上的東西全掃掉,鏗鏘破碎之聲大作,恰如她瀕臨決裂的心。「走!給我走,不要再接近我和我的孩子!」
問生嗒然,「我只能說我絕無意傷害任何人。」
「哈哈……」她咬牙切齒狀若厲鬼淒問:「這叫無意傷害任何人?莫問生,夠了,不要再用謊話騙人,我受夠了,求你們放了我吧!走,別讓我再看到你,別逼我離開這裡!」
他還是傷害了人,他從未有害人的念頭,卻總是傷害了一個又一個的人,讓他們個個忿恨狂怒指他為瘟神……這種日子要到何時才會終止?!
「如果可以,我寧願拿我的血來洗清我的罪孽……」
到底是哪出了差錯?莫問生是不是本就不該存在?扣雲吶!這種疑惑可有答案?可有答案?
門開了,他被愣佇門外的僕傭引去注意。
「少……少爺!」他驚悸地喊,「小的聽見些聲音,所以來看看……」
「沒事,你下去吧!」他輕描淡寫地打發,由於心頭被愧疚佔滿,以致沒察覺下人鬼祟閃爍的神色。
當門溫柔地合上時,玨儀癱坐於地,猶存淚滴的臉孔蒼白失色。
屋瓦上的石巖軍運功於指,往瓦一戳,開出細洞讓他觀視,而他看到的只有一位流著無聲淚水的女人。為何他會不自覺地擔心她,為她感到難過?
玨儀完全失措了,「我只是想給孩子一個爹……」
值得嗎?拉下了臉拋棄了禮教,恬不知恥地求陌生人當她的丈夫,她為的是什麼?她的一生就只為別人,替自己求個平穩的生活難道也是奢想?她這樣的生命究竟還值得什麼?
渙散的視線停留在掌心的淚珠上,也許,她只值得自己的眼淚吧……不知為何,目睹此景的石巖軍,對瘟神的恨意又莫名地深了一層。
***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眼芳草。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敧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蘇大先生的西江月,意境恬淡悠遠,難得你識得。」倚在他胸臆,她嬌然取笑,那懷中的清風明月,總教她難以自己地癡醉,「虧得你是江湖人,書還念了不少嘛!」
「流浪的日子,其實也沒多少安定的時間可讓我鑽研書冊,只是承襲了我娘對蘇大先生的景仰,多少會一些他的作品。我娘第一首會的詞就是東坡居士的江城子,她常常念著,憶著我爹教她時的種種甜蜜。」
「難怪……」扣雲隱隱恍然,難怪他連昏迷之際也記著這闋詞,動盪顛沛的日子對他來講必定相當難熬;不過沒關係,那都過去了,今後有她在,她絕對會讓他們的下半輩子幸福得連神仙也嫉妒。「那你呢?你最喜歡的也是這首詞嗎?」
「不!」他整個人籠罩著淺淺的光芒,似月般和柔又像水般透明,厚實的掌讓她捧著貼在頰上,傳道彼此的溫度,連隱於皮下的脈動也如許清晰地跳躍著一個字:愛!
「觸動我心頭的詞是另外一首他於沙湖道中遇雨,一時心血而作的——」
「我知道,是定風波!」扣雲欣悅地嚷道:「你也喜歡這首?」
「心境頗似,故有所會。」
「快念給我聽呀!」
「你不是曉得?」
「人家喜歡聽你的嗓音嘛!」她偎得更緊,風響、樹搖、溪奔和鳥唱都比不上他的嗓音,「我要你多說話,這麼副酒般醉人的聲音不多說些話太可惜了,以後我一定要把你訓練成啥心事都藏不住的人。」
「這有何難?我愛你。」
她一撼,他的這句話永遠能令她震凜欲泣,「怎麼忽然說這句風馬牛不相干的話?」
「你不是要我坦言我的心事嗎?現在我心裡的事只有這一樁,你不喜歡?那我不說了。」
「欸!誰說不喜歡了?」扣雲急急解釋,「我只是意外……哦!你明知道,討厭,欺負人家啦!」她愛嬌地瞪著他晶亮逗趣的眼神,捶了他兩下,「罰你吟詩念詞。」
「罰我一輩子不離開你不更乾脆嗎?」
「這還用罰嗎?你已經甩不掉我了,現在才說這些太慢啦!我和你的情分准纏在一塊,歲月洪荒也無法更改了。」
「人怎能愛得這麼深?」這嶄新的感情,是如此突然地甦醒,彷彿已蟄伏了千年萬年,愛得他好捨不得,好害怕。「雲,我寧願你少愛我一點,世事的無常太恐怖,萬一我有什麼意外,教我怎麼放得下心……」
「胡說胡說胡說!」扣雲一迭聲地斥言,「誰要你胡思瞎談?我不准你再說一句這種話,一個字都不准!我們會活到很老很老,會幸福得神仙也嫉妒,然後子孫滿堂,同年同月同日死,來生再相識相愛,你陪著我,我也伴著你。」
「雲,我只是怕——」
「沒什麼好怕的。問生,別再說了,那根本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沒有人會這樣對我們的,你就是這樣,淨顧慮有的沒的,這毛病也要改掉,知道嗎?」
他的眼光,溢滿了深摯,那無盡的愛戀幾乎絞痛她的心,她忍不住圈住他的頭,獻上她萬般濃郁的真情;直至換他掬起她羞如夕霞的嫣媚,方又以那縷攪動漩渦的嗓吟訴:「莫聽穿林行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小姐!」
「啊!」扣雲駭然睜目,驚魂未甫地將視線定於巧婢臉上,呼吸的急促幾乎挖空了她的心口,「我怎麼了?」
「小姐!」巧兒擔憂地替扣雲拭汗,「會不會太勉強了?」
「不,我沒事。」扣雲甩甩頭,心知自己因煉藥太急進反受藥氣侵腦,以致暈眩而憶起與問生相依的片段,接過巧兒遞來的濕巾,她胡亂抹了兩下,略微定神醒腦再端望熱氣蒸騰的丹爐。「第一批藥汁熬得差不多了,巧兒快去準備第二捆藥材混進合熬。」
「小姐,第二捆藥性比第一批的還烈,合熬時會釋出毒氣反噬你的功力……」她焦灼地端詳小姐憔悴倔強的神色,「不要再催火了,放慢點好不好?」
「不行!這種速度還不夠快。」扣雲暗暗調息以平復脈搏的紊亂,但那股不安不減反增,宛如心臟被牢牢抓著並被施力扣制壓得渾身沉甸甸的,這種不安令她恐懼,「巧兒,我感覺有些不對勁,你再添柴薪,我要運功將火勢催烈!」她一個手勢阻止她作言,「巧兒,幫我,我必須快點煉好解藥,只有早點見到他才能讓我安心,他對我很重要!」
這是她心高氣傲的主子?那翦水秋瞳中的懇求可是愛?是誰有如斯魔力改變冰一般的秦
扣雲?!
雖然憂焚猶在雙眉,但她唇邊卻露出淺笑,「小姐,奴婢不知該向你道賀還是為那個男人帶來的麻煩咒上兩聲。」
握住巧兒的手,扣雲第一次感覺到敞開心胸的溫暖,欣然地掀開艷唇,她道:「我想你該同情的是他,因為麻煩全是我惹的。」
頭一回,美得不似人境的飄羽軒,飛揚著充滿和馨的朗笑。
***
「爹,感覺好點沒?喝藥了。」
穆皓在兒子的攙扶下坐起,不用問他也知道府內的死寂所為何來,他搖搖頭拒絕湊近的藥碗,盤踞心頭的,分不清是喜是憂。
「你全部說了?」
問生放下了碗,低垂的眼沒有洩漏任何心緒,「爹怪孩兒?」
穆皓還是搖首,「只是沒料到玨儀也有剛烈的一面。」已經兩天了,玨儀不但沒如往常隨侍在側,連兩個孩子也如同消失般,府內上下氣氛沉凝如墓。「其實當初要你頂替祁兒時,爹或多或少存著私心希望你能不嫌棄玨儀,是爹太自以為是,反而傷害了玨儀——」
問生沒搭腔,憶及那夜的情景,他幾欲被她一遍遍迴響腦際的淒厲指控淹沒,而她之後壓抑的啜泣更令他夢魂難安,設非有伊人的倩影默默支持著,他可能克服不了這一波又一波的自責。
「唉……」穆皓雖樂見兒子覓到了他的鍾情,但卻也心疼媳婦的委屈,「咱們穆家一而再地對不起人家,日後可得善加彌補啊!」
彌補?!問生疑惑:怕只怕她連彌補的機會都不允吶!
「孩子,爹想辭官退隱。」
穆皓突來之語令問生錯愕,「爹何以忽生此意?」
「爹早就想辭官了,官場險詐多詭我已倦怠,這些年來逐漸不堪負荷,以前還有一絲冀盼,怕辭官後你娘找不到我,如今曲兒既已不在,我也沒有什麼割捨不下。京城太嘈雜,爹想歸鄉度餘生,等爹身子硬朗些再擬辭表,你不會反對吧?」
「哪會?問生也正希望孝養您,讓爹不再操勞。辭表就由孩兒來代擬,爹您只管安心休養。」問生似寄盼又似感慨地低喃,「讓我們全都從頭開始。」
「問生!」穆皓因病而顯老邁的臉龐佈滿期許,「爹已經造成太多不幸,答應爹,你一定要幸福。」
「放心,扣雲會讓我們沒有時間去想以前的種種不愉快。」
「扣雲?!是秦姑娘呀?對了,爹尚欠她,不知她要什麼,你想我那塊御賜的如意她會不會喜歡?」
「不用了,她托我告訴您,她要的孩兒已經給她了。」
「是穆家媳婦的位置?」
「不。她要的很簡單,她只求有夢。」
而在他懷裡,她找到了無仇無恨無風無浪的溫暖和——夢!
退出靜室時,問生有點掛憂,爹愈來愈沒有元氣,失去妻子的消息擊垮了他,他們的愛深摯得令人歉吁……倏忽雙耳一動,他護住房門沉喝,「是誰?」
「你的仇人。」冷硬聲音方鑽入耳,他就輕若微塵地自簷上躍下。
「石巖軍!」驚詫只掠過他的眼,旋即又馬上渾身警戒,「你如何知我在此?」
「意外嗎?唔——我是該叫你穆祁還是莫問生?」不待他言,他就罩起殺氣,「把扣雲放了!」
「扣雲?!」正在猜測是否是扣雲坦訴他來歷始末時,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又將他思慮的可能性打散,「扣雲沒回去?」
「少裝蒜!」石巖軍的動作快若閃電,問生尚未眨眼就被對方手中森冷長劍架上脖子,「你把扣雲藏到哪去了?」
問生沒有瞄一眼那柄閃閃晶亮的劍鋒,也無絲毫慌懼,敏捷的腦筋一轉就猜出其中必有誤會,現在逼得他親自現身,想必他已經偷偷搜過御史府,「你不是找過了?」
劍芒沒入皮下一分,血立刻滲紅了銳利的森冷。
「把扣雲交出來。」他一字一字如冰塊墜地:「別逼我血洗御史府。」
那隱於冷酷背後的是什麼?問生不動聲色地直視石巖軍,驀然想起扣雲被蛇噬時的自己……「你愛扣雲?!」
巖軍眼色一閃,劍推更深,「讓我問第二次,就是你血濺五步之時。」
「我想我們有必要談談。」
「我不想廢話,你交人,我走;不然我的手下個個不懂何謂手下留情。」
「我以為我們是值得信任的敵人。」
「在你擄走扣雲的那刻起就不是了。」瞇起盛溢著憎惡的瞳,飄蕩腦海的是縷哀怨淒絕的啜泣,以及那無助抽搐的身形。「是我看走眼,居然還替你說項才害了扣雲。」
他打了個奇怪的手勢,四周屋頂上立即冒出勁裝黑影,石巖軍剛峻的臉孔泛開邪魅的冷笑,「一個小小的御史府該要不了兩刻鐘就能夷平了吧?」
「不管你相信與否,我沒有勉強扣雲跟著我,你因何沒接到她的訊息我不清楚,但請你撤走你的人,別驚動府內任何人,他們是無辜的。如果你有何怨懣或誤解,衝著我來就是。」他重申,「請你記住,在這裡我不是瘟神而是穆祁!」
石巖軍利刃般的眼一掠精光,「你沒有囚禁她?」
問生沉默了半晌,才決定不隱瞞,與他四眼交接,他將自己熾灼的情感暴露在兩泓深潭中,「我——只是個和你一樣的男人。」
一樣傾慕著朵飄雲的平凡男人。
石巖軍怔忡,啞然失笑,那無聲的苦澀梗在喉中化也化不去,「是你?!你就是她苦苦追尋的夢?!」
且不論其間有何差錯,他深信一個說謊的人不會有如此澄澈的眼神,既然他也承認對扣雲的情,自然不會加害她,這麼推演下來只有一種結果;她之所以沒聯絡他,全因為這戴著面具的男人!
劍,緩緩地離開血肉,刺目的赤液沿著劍勢滑落。
「告訴我,扣雲有沒有表明愛你?」
「她……說回飄羽軒煉絕毒解藥。」
「解藥?」巖軍低喃,僵硬的神情清冷蕭瑟,「才多久的工夫?!扣雲認識你才多久?你竟能使她為你心折,莫問生啊!你要我如何看待你們?」
由敵人變成仇人,再出仇人換到心上人的意中人,這等局面該怎麼了?他又該如何自處?阻撓?退讓?報復?祝賀?他的心呢?他放在扣雲身上的心要得回來嗎?
兩個男人如木雕泥塑就這樣杵著相對,愛上同一個女人的甘苦流竄交雜於兩方之間,不露毫末激越的挺立之下,是狂拍紛湧的波濤。
「今天是第三天,她會回御史府,我想就讓扣雲和你敘敘聊聊吧!」
「回來?帶著解藥?」巖軍表情起了變化,「她是這樣告訴你的?」
見他面色悚整,問生不覺也奇怪起來,「有什麼不對?」
「絕毒非尋常之毒,解藥也不可隨便煉製,普通需耗上七日夜才能功成,強煉藥丹會散去三成功力的,師妹也真是妄為,為什麼不考慮清楚?」
「你說扣雲會為了解藥而損至內力?」問生一驚非同小可,他已經傷害了所有人,不能連心愛的她也因他而苦,「石兄,恕我冒昧請托,快回去阻止扣雲,她怎麼這麼傻?阻止她!瘟神已欠了千人萬人,別讓她也受累!」
「你——」
「總護法,有大批官兵朝這來了!」
「官兵?!」兩個男人異口同聲,看向報訊人。
「領頭的是大內二品帶刀。」他們全等著巖軍指示。
「怎麼回事?」頸後涼意倏據。「不好,我的身份曝露了,石兄,你們快走吧!那些官兵可能是來抓我的。」
糟!他忘了威脅獄囚嫁禍之事!石巖軍的心霎然揪絞,他一生行事雖不擇手段,但卻不曾誣陷仁義,這無端之災是他的錯。
「我要走了,你的親人怎麼辦?」他極速理出頭緒,「這回派來的二品帶刀董樹伍可是心狠手辣之輩,不宜正面衝突,先離開再圖他計。」
「不行,我爹正病,況且他身為御史,若倉皇而逃必辱及他老人家一生清譽,禍是我闖,由我收拾即可。」
「你聽不懂我意思嗎?」巖軍掀眉快怒,先遣部屬現身拖延官兵才又開口,「董樹伍是一介莽夫,他不可能和你論理,凡被他踏過的房子沒一棟完整留下,只要他步入御史府,遭殃的不只是一個人,別以為你束手就擒就能了事!」
問生進退維谷,幸賴豐富江湖經驗,立刻便下決心,「那有勞石兄先帶家父,弟媳他們離開,由我留下處理。」
「你留下只有死路一條,董樹伍不會給你解釋的機會,還是跟我走吧!」石巖軍耳聞府外喧嚷震天,心下更急,「官兵來者眾多,我的手下撐不了多久的!」
「我如果不留下,官兵馬上就會追上你們,別管我了,快將我爹帶走!」問生領他重入房內,未待驚醒的穆皓髮問便道了句歉,「爹,事不得已,冒犯了。」
出手如風拂住睡穴,穆皓便倒入問生臂中,他慎重地交由巖軍背負,「石兄,我爹和玨儀母子就拜託你了,見著扣雲千萬別讓她來這,我自會想辦法脫身。」
「莫……問生!」石巖軍瞬間湧來對他的所有好奇,「你能告訴我為何你總是一副面具一雙手套在身嗎?」
問生淺笑,「這是否代表我們已經是朋友?」
「我們永遠只會是對手,最好的對手。」
他沒讓充塞在雙方心田的默契佔住他太久時間,揭下面具手套,他棄於一旁,任巖軍的視線估量。
「道上所謂的瘟神就是這模樣。」他攤開自己的掌觀望,「該是光明正大地面對了。」
「你……」巖軍了然而喊,難怪他被冠以瘟神之號,難怪他會假穆祁之名重生——難怪扣雲會受他吸引,因為他們同是囿於外貌,同病相憐的人啊!
「我輸了,真正的輸了。」
「不,你沒有輸,我們同樣願意為雲兒而死、而愛,是沒有輸贏的。」問生獨特的第三隻眼嵌於額心,彷彿永恆的印記為他斯文的五官平添令人低頭匍伏的霸氣,「如果我有何萬一,請你替我照顧他們,尤其是……扣雲。」
「不,你不能出事,師妹會怪我的,帶著你爹走,我來替你退敵……」
「大膽刁民竟敢擋我衙役,你們誰也別想走!」
粗礪的叱喝才及耳,空中便拔起一道碩壯身影直越牆籬而來。
問生不讓石巖軍有反悔之機,一把將之推開大吼,「快走呀!把我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
「啊!三眼六指?你是怪物!」身著錦服披風的壯漢一見問生之貌便拔刀殺來,「管你何人,敢阻我搜查一概不饒。」
問生連踏九宮轉方位避開刀光,反拍刀背一掌震退壯漢,豪情頓生昂然長笑,「董樹伍,你不辨是非、不查黑白,進御史府也不收斂草莽之氣,連最基本的儀節也不守,枉你身為二品帶刀。」
「你是哪來的頑徒?敢直呼本官名諱?」
「聽好,我就是你要搜捕的瘟神,莫問生!」
「來得好!」董樹伍一震大刀,一背七環被搖得鏗鏘直響,「我就是要找你,今天要你為枉死官差、無辜百姓償命。」
他振顏大笑,凜然指天道:「莫問生的命只有天能奪!憑你,還沒有這等能耐。」
「小子狂妄!」
石巖軍遠遠見他那頂天立地的姿態恍若神祇,一時間失了神,足下輕功未減翻上府邸朝官兵所包圍的勢力之外奔去;他應該還能撐一時,等他安置妥穆皓再返回助陣應不會太遲,只要師妹別挑這節骨眼闖入……***
這些官兵是從哪來的?
當御史府遙遙在望時,扣雲迫不及待的思念被那方滿滿罩住官宅至數條街巷外的官兵給打下寒澤。
「不!」她悸懼地呢喃,「不會是問生出事,不會的!」猛然快夾馬腹,駿馬人立長嘶受命疾馳,迅影揚起丈外沙塵。
「讓開,不要擋我的路!」
抽出囊中長鞭,扣雲英姿颯颯地昂踞於馬上,揮鞭如神,令一條毫不起眼的黑鞭瞬時活靈似龍;有效地開出一條路,馬嘶鳴急如星火,宅內此起彼落的打鬥聲更燃憂惶急,逼得扣雲全然不顧其他,「全給我滾!誰要擋了姑奶奶的路可別怨我出手太重!」
官兵懾於冷艷無雙的扣雲,紛紛讓出道來;一至門外連馬也未下便直接一蹬躍上瓦簷,兩三個起落就翻至場邊,此時已無可言喻她心內的彷徨。
「問生!」
正與董樹伍廝鬥的問生乍問扣雲的呼喚,原本穩紮穩打的招式陡然混亂,董樹伍趁機變招,在問生肩胛處劃下一道老大傷口。
「怎麼,還找人來助陣呀?瘟神,不論你找了多少人來,今天你都逃不了償命的注定!」
問生急退揚聲,「雲兒別過來!快走呀!」
「問生,你在哪裡?」扣雲被重重官兵所攔,脾氣已近爆發,「滾,別擋著我!」
「雲兒快走,別讓我分心吶!」
「不!不見到你我不走,滾開!」運氣於胸,她連抖黑鞭圈起猛悍真氣逼退來兵,卻走不到兩步又讓前仆後繼的官差所困,「問生,別動真氣,等會兒我就來了!」
這句警告來得太遲了,或許說就算他聽見也無能遵照,因為兵眾愈來愈多,輪番上陣以車輪戰消耗他的體力,一旁又有董樹伍虎視眈眈,情況已超出他控制!若說扣雲沒來,他尚能瀟灑一笑置之,視滿身血創為無物,但伊人在場令他難以定神對敵,又掛念她強煉丹藥的功力能否自保,分心之餘漸落下風,連伺機逃脫也不能。
「別逼我殺人!董樹伍,叫你的部屬退下,我們來場決鬥!」問生一聲悶哼中矛而退,氣血翻湧亂走筋脈,哇地張口吐出鮮血。
「問生——」混戰中的扣雲瞥見他吐血中傷,不禁恨極嘶喊,「你們傷了問生,你們——該死!」
「不要!扣雲,別用毒啊!」
怒令智昏的扣雲已豁出一切,哪還聽得進問生之勸?拔下毒植編成的手鐲運氣捏碎,連招呼也沒就灑出毒粉,「既然你們想死,姑奶奶就成全你們!」
「啊!好痛……是毒粉,是毒……」
「好個毒蠍美人!」董樹伍嘿嘿邪笑,「這麼辣的美人抓回去獻給皇上一定能令龍心大悅!」
「你們誰碰了我誰就得死!不信邪的就來試試!」
「扣雲,不許你胡來,快走吶!」問生試圖阻止轉移向她那方的注意,奈何扣雲的美太驚人,使得歹意橫生的董樹伍不屑專顧他。問生危顫地吸口氣,創痕纍纍的身軀不斷溢出血與元氣,他能感覺到氣海穴的騷動,甚至察覺四肢百骸間的真氣正逐漸消散,他知道他妄動真力引發了歧顏絕毒,換言之——他的時間不多了。
「董樹伍,如果你還自認是條硬漢,就別打嬌弱女流的主意,和我公平地對決。」
「嬌弱?」他訕笑兩聲反向扣雲逼近,「老子可看不出這悍美人的嬌弱,不如我看這樣吧!讓本官檢查檢查,如果她和這次殺人劫囚的事無關,老子就破例好心一回,替她引薦給聖上,你覺得如何呀?美人兒!」
「無恥!」向來高不可攀的扣雲哪禁得起董樹伍的羞辱?黑鞭一揚便閃電噬來。
「嘿嘿……」董樹伍能當上二品帶刀自有他的一套,見黑鞭捲來非但不避,反站了出去,信手抓來名倒楣官差向來勢洶狠的鞭推去,藉那鞭被纏住的瞬間欺近扣雲,「架式十足,可惜內力不夠呀!美人兒。」
就在他的手伸向扣雲白嫩嬌頰之際,一句平地暴吼俄然震起。
「不准碰她!」
拔高半空的身形疾若鴻影衝來,一雙各生六指的掌隱約泛銀晶之光,化為兩團利刃般的尖銳掌勢破空而來。
「化刃掌?!」董樹伍大驚失色作兩步旋轉,企望避開那剖天劈地的掌影,所有在他身旁的官兵無不被他一個個捉往漫天淹來的掌網中送,淒絕的哀嚎不絕於耳,血濺人飛景極畏怖!
「不准碰她,任何人都不准動她!」問生披頭散髮,神色冷厲,一反之前壓抑之態,深斂於靈魂內的狂野悉數爆炸,對她的愛破除了誓言的捆縛,沖脫了理智的韁繩。
董樹伍完全被瘋狂的問生駭住了,下意識地欲抓人送死時,卻不期然抓到一把空氣,愕忡地回頭,只見所有官兵皆退出三尺之外滿臉怨忿之色地瞪著他。
「你們……你們在幹什麼?不快上前把這逆賊給我殺了?你們想抗命不成?」
「董樹伍,你這個貪生怕死的人渣,你不配活著!」
「是嗎?」雖然懾於化刃掌的傳說,但他仍壯著膽子嘲弄,「想要本官的命,你還不夠格,光會講大話只會死得更快!」
「想下地獄很簡單,我帶你去。」問生不喜不怒的面龐透著煞神霸韻,尤其是額心凸出的第三眼,恍似有生命地盯著他,譏誚又悲憫地盯著他,好似他的死期已近在眼前。
「不,我不信你真是瘟神,納命來!」董樹伍狗急跳牆,掄起七環刀便展出一招壓箱絕技——七環斬!大刀蕩出虛實刀影,凌厲無匹有若煉鍛飛騰,將所有刀芒集中向問生的第三隻眼,「看我毀了你的邪眼!」
「問生!」扣雲再喊,卻已阻遏不了動怒的他施展剛烈絕倫的化刃掌。
掌影對上刀芒,光華霎時燁熾交迸,教人瞧不清兩方刀掌相接的落向。
「瘟神——」董樹伍勉強吐出這兩個字,未能說完他滿腔悔恨,便讓汩溢不休的液體給堵住呼吸,依稀能嘗出這液體的鹹澀,熾熱的鹹澀——「你知道嗎?」問生雙眼半合,「化刃掌之所以叫化刃掌,是因為這種剛絕的掌力連刀也化得穿,董樹伍,能死在化刃掌下,你也該瞑目了。」
他茫然閉眼,而後倒下。
扣雲瞅著他,浴血奮戰的他是她完全陌生的,但卻教她掉了魂著了魔;不知何時,兩滴清淚滑落,她顫抖的雙腿幾乎撐不住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她空洞又滿足的心已失去所有知覺。
「雲兒。」問生對她笑了笑,拿出懷中珍收的禮物捧向她,「我在街上看見這條手絹,它讓我直覺地想到你,上頭題了一行字,不曉得你喜不喜歡。」
扣雲張開這條色澤悠淡,看去恍若流雲浮宇的手絹,盈眶的淚阻礙了她的視線,但仍能辨出字形。
願攬雲嵐於懷游紅塵忘俗遺世共此生淚,一顆顆染濡了手絹,破碎的哽咽強噎在喉嚨,既吐不出又無法下嚥,只能隔著淚幕癡凝著她的愛。
「喜歡……我好喜歡。」
「喜歡就好。」他珍愛地撫摸她的發、她的頰,最後在她唇瓣烙下繾綣一吻,「雲兒,你是我心中最溫柔善良的美人魚,我好想守護你一輩子——可惜,我沒這福氣。」
「胡……胡說!」她止不住顫抖,止不住淚水,止不住絕望地拿出藥盒,「你看,解藥我煉好了,你只要吃下去就沒事了,不……不會有事的……」
「雲兒……雲兒呀!」他似歎似痛反覆地喚著她的名,「我終究要對不起你,你要珍重。」
絕毒已在他重用化刃掌時侵入骨髒,就算有解藥也是枉然,別看他仍站著講話,其實他的內腑已受毒蝕敗腐了,能直挺腰桿甚至開口,完全靠他那股堅強不懈的毅力撐著。
她握著他的手,握得好緊好緊,「愛上你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
問生的笑,好溫柔好溫柔,「我也是。」
「你們讓我過去,發生什麼事?這是御史府啊!你們怎能在此放肆?」玨儀牽著兒子穿過人群,神魂在瞧見那對人兒時完全停頓。
闔眼,他倒在她肩頭。扣雲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將他抱在懷裡,淚奇跡似地停止。
「問生,你看,天好藍,好澄澈;如果我們能乘著風一塊翱翔必定快意,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變成雲?我們相伴去看紅塵,去踏天涯……」
看盡紅塵繁華三千成煙嵐如夢踏碎天涯浮雲細水似春秋無痕「不!」玨儀的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盯著秦如雲懷中被血浸沒的人,「不!不可能的……」
才兩天光景,怎可能變成這樣?她正想向他道歉,說她不是故意要詛咒他的,她是一時氣昏了頭,這兩天她想了很多,也想通了,她不該為了一己之私而強求他做逾矩之決,是她錯了,她是回府來道歉的……「太遲了——」扣雲恍惚地仰望蒼穹,「這個夢來得太遲了,問生,莊則禮說得沒錯,這世界是沒有天理的。」
「不……」鬆開兒子的手,玨儀拔足欲奔向前。
「別過去!我師妹起火自焚,將把她身上所有毒全燃為毒焰毒氣毒塵,靠近會賠上一條命啊!」
「放開我!我要過去,我還沒向他道歉,我不是故意要詛咒他的,我沒有要他死的意思,問生——莫問生!你醒醒啊!我錯了,你原諒我……」
「別喊了,他聽不到的!」石巖軍心痛如絞地直視那端被火焰包圍住的人,四下官兵早已做鳥獸散,「師妹……你還是選擇跟他走……」
「不!我不相信!」玨儀死命捶打抱住她的石巖軍,哀聲哭求,「放開我,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娘!」兩個小孩被母親的模樣嚇著,也嚎啕大哭。
「裴玨儀!」他狠狠地扣住她的肩,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醒點!莫問生死了!」
「不!你才沒有死。」扣雲絲毫不在乎愈燒愈旺的火,猶含著如夢似幻的眼神為她聽到的一句陳述辯駁,而懷中的他安詳得像是沉睡一般。「你只是到一處有天理、有人情的地方等我,對不對?」
玨儀傻了,僅在石巖軍的臂上;石巖軍也傻了,因為他們目睹了一抹令他們永世不忘的畫面。
火中的扣雲,揚起此生最美的笑靨,以她傾注了生命的深情,軟語呢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