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崇愚怔怔地望著這一幕,她想起童話裡面常常說到的一個俗套的情節——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個童話幾乎都會以它來收尾,尤其是母親買給她的那套格林童話全集,這樣的故事看得多了,賀崇愚就開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國家,即使遭到繼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從前,而且還能擁有從未擁有過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繼續地寫著,他沒有發現九月九號,下午五點十六分,二班的一個女孩兒在門口看他寫黑板報。
如果那個時候,賀崇愚拎著垃圾去倒,沒有看那一眼的話,故事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也許會是一個人笑到肚皮發痛的故事,也許會是一個王子公主一見鍾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讓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差不多每年都會鬱悶一次,每次時間不一。這個毛病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養成的,那時她從一個小鎮子上的外公家被父母接到一個大城市來,進入到他們這個區裡非常普通的一所小學讀書,在入學的那一天,她跟在繼父的後面,前前後後走了好幾條巷子,因為他們都弄不明白應該在哪裡報名。這裡似乎非常的奇怪,一個學生要讀完小學,似乎需要經過三個階段,一二年級在一個地方讀,三四年級在一個地方讀,五六年級又換一個地方。本來,她是應該在一個叫做西晨的學校裡唸書,可是她過了八月份就滿十歲了,加上她唸書很早,五歲入學,所以應該念五年級了。
五年級到六年級,是應該在一個叫做佳苑的學校裡念,大概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繼父才帶著她,進到那所學校的大門。它看起來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美,大門破破爛爛的,一塊匾額都搖搖欲墜,地面年久失修,踩上去凸凹不平,讓腳底很是難受。她穿著紫色的扣絆子皮鞋,那是新鞋,是她來這個城市之前,媽媽特意去商店裡買的。可是因為有幾年沒有見她的女兒,對她的尺寸不甚瞭解,穿起來有些寬鬆,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跟著身高看起來巨人一樣的繼父往前走,要跟上他的步伐,好吃力喔。
進了大門後,左手是一排簡陋的水池,水龍頭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她轉過頭又去看右邊,只見一個蓊鬱的花園——裡面的植物,長得簡直比院子的門和圍牆還要高,它們蓬勃生長的身軀被生蛌瘍K欄杆禁錮著,她情不自禁地站住了腳,那堵牆對她來說真的很高,她在同齡人中,身材是嬌小的,何況她又比一般的孩子早一歲上學,接觸到的,都是比她健壯的同學。
「阿愚,走快點兒。」
繼父在走廊的入口處等她,他的旁邊有一個相對很矮小的中年男人,大約是學校裡接待他們的人。她趕緊拖著她那雙踢踢踏踏的方頭皮鞋,追上他們。
「讓李老師先帶她去看一下教室吧,雖然昨天已經舉行過開學典禮了,但是今天是禮拜六,所以學生都沒有來上學。」
繼父說:「因為我和她媽媽都是要上班的,平時沒有時間,只有休息天,讓她自己來,又不放心。」
中年男人說:「啊,那是當然的!不過我們學校可不贊成過度嬌慣小孩子,因此我們的軍訓,還有生活作息都是很嚴厲的。」
她跟在他們的後面,想起來進校門的時候,那塊搖搖欲墜的匾額下還有一塊用毛筆寫的牌子,寫得非常剛勁有力:孩子能自理,父母請止步。
當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事物的時候,她發現除了她的繼父和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長得非常清秀,穿米色套裝,沒有梳任何髮髻,一頭直髮垂在肩膀上。
「這是李老師。」
李老師彎下腰來,手撐在膝蓋上,「你好,你叫什麼名字?」
她抬起頭來,「賀崇愚。」
「崇愚,好名字呢,家裡人一定都希望你大智若愚吧。」
她默默地想——可是,家裡人都只叫她阿愚。
「來,跟我去教室看看吧。」李老師伸出手,可是她沒有去握住,她並不是不願意,只是有點兒誠惶誠恐,擔心自己手心裡的汗水,會惹得乾淨脫俗的李老師不悅,她怕看到別人因為她而皺眉頭。
李老師說,從今天起,她是二班的學生了。
李老師一路走過去,而她看到很多關門上鎖的教室,只有從窗子外可以看見裡面排放整齊的桌椅。一貫低著頭的她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她發現面前有一扇沒有關上的門,她以為這就是她的教室,於是就低著頭走了進去。
和所有的教室一樣,一進去便是醒目的黑板報,本期主題是新學期開學,小學生需要什麼創意啊,只要照本宣科就值得讚揚。
講台上放著一本打開的點名冊,第一個名字是衛嘉南。
李老師匆匆地進來,「咦,你在這?前面才是二班,這是一班。」
直到今天為止,她還在為那天入神地走錯了班級而感到尷尬好笑,惟一值得紀念的是她看見了一個難忘的名字衛嘉南。
進學校開始上學不到兩天,當初接待他們父女的中年男子在二班門口叫她出來,說:「按照學校規定,你這樣的學生要交納贊助費,你們已經拖了很久了,讓你父母盡快來辦理一下吧。」
她覺得很奇怪,可是她很快地答應了下來,因為上課期間離開自己的座位已經夠引人注目了,何況是被學校的訓導主任叫出去。
像她這樣的學生究竟是怎樣的學生?什麼是贊助費?多少錢?
她的家離學校很近,雖然只是在一個大院子裡面獨立的四間小屋子,可是來過的客人都會稱讚他們有一個可愛的家。賀崇愚的父母不願意委屈她,所以把中等大小的一間屋子專門給她做書房,另外一間小些的給她做臥室,最小的拿來做飯廳,廚房是在四間屋子對面的一個小房子裡,有煙囪,而且有一條鵝卵石路通向那裡,像童話裡的一樣,賀崇愚喜歡廚房,勝過她的臥室和書房。
那時他們用的是爐子,溫火將裝在鐵鍋裡的飯菜溫好,揭開蓋子就可以吃,賀崇愚的父母工作的地方都遠,中午不會回來和她一起吃飯。
吃完了她就脫下鞋子爬上床,裹了被褥看著地上整齊排放著的兩隻紫色的可愛的小皮鞋,直到眼睛酸了,才閉上,進入夢鄉,為了使她可以睡中午覺,母親專門去百貨公司買回來一個鬧鐘,而且是賀崇愚喜歡的貓和老鼠的圖案。
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她成長的地方,一個小鎮子。那裡的夥伴都羨慕地望著她,為她去了一個大城市而歡欣鼓舞,她也開心地笑了,然後就醒過來。
和夢裡的熱鬧場面相比,天花板實在有些冷清。賀崇愚看看鐘,離起床時間還有半個鐘頭,她收拾被褥,背上書包慢慢地走向學校。
賀崇愚所在的城區,是整個城市中最古老的一片,這裡有許多青磚瓦房,紅牆黃柱,班駁不堪。有的地方,寂靜地生長著青草,中午的時光,是慵懶的時光,誰家的窗戶裡面飄出鴛鴦蝴蝶的歌詞,和陽光一樣軟綿綿的了無生氣。
學校裡的人很少很少,有幾個男孩在操場上朝一顆足球發洩旺盛的精力,毫無章法地亂折騰,他們的皮膚曬得黝黑,在太陽下泛著光亮,即使在距離他們很遠的地方,賀崇愚也能感覺到他們的汗味隱約地傳來。
她站在台階上的教室門口,看他們在那裡騰空,踢腿,側翻,大叫,摔跤,繼續大叫,拳頭相向,然後騰空,踢腿……足球失去了平衡,朝她這個方向咚咚咚地滾來,滾到她的腳邊,和紫色的小皮鞋相依相偎,她沒有去撿球,抬眼看著那些男孩為了誰來要球而大打出手,然後其中一個蠻力地揍了每個人一頓,向她跑來。
等他跑到面前,那股汗味簡直是沖天刺鼻,但是賀崇愚不討厭,她撿了球,交到那男孩手上,男孩道了謝,掂著球回到戰場上去,又將那些懦夫一頓飽擂。
賀崇愚回了教室,等待同學陸續回來……
第一節課下了,是例行的中途課間做操。每個班的孩子整齊地排列在操場上,面對著主席台的方向,大家都是一副懶洋洋的表情,沒骨頭米蟲似的蠕動著每個動作,惟獨在主席台上領操的那個男孩,精神煥發神采奕奕,動作到位,而且非常好看。白色的短袖襯衫,剪著普通的平頭,因為是背對他們,所以賀崇愚沒能看清楚他的臉,但是她迷上了這個領操男孩的動作,所以,她每天都非常盼望做操時間的來臨。
第一個鬱悶週期,她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所以她的鬱悶時間,不過就是上床以後那短短的十幾分鐘而已。
首先她的繼父帶著工廠裡一同幹活的一幫哥們去學校裡,免費為學校做了一次義工,建造了一排簡單的房子,抵消了贊助費用。建房子那天N多的孩子去圍觀,賀崇愚一個人坐在教室裡面,快上課的時候才從裡面出來,繼父看見她,拿起自己的水杯讓她喝了水,還問她學習怎樣。
她喝了大半的水,而且數著。第十三口的時候,上課鈴聲響了,於是她說了一聲:「爸爸,我去上課了。」
那天的課間操讓她有些恍惚,一邊看著人群後面的繼父在灰塵中穿梭,一邊看著主席台上喜歡的身影,她第一次沒有好好做操,總覺得那男孩已經知道了在建造房子的男人是她的父親,看著他一塵不染的白襯衫黑褲子,她覺得自己身上有塵土的氣息,哪怕是淡淡的,卻無法抹去。
今天輪到賀崇愚值日,她提著垃圾筒,因為裡面的垃圾並不多,因此她拒絕了別人要與她一起去倒的好意,獨自一人拎著它,經過一班的門口時,她不經意地往裡面看了那麼一眼,然後就是宿命安排心靈的撞擊。
放學的時間,下午五點十五分,秋天的陽光正好從後排倒數第一個窗戶射入,能夠照耀到靠窗戶的兩排桌椅,那個領操的男孩子站在它們中間,拿著本書,看一眼,往黑板上抄寫著字,他的粉筆字寫得可真漂亮,像一個大學生的筆跡。
賀崇愚怔怔地望著這一幕,她想起童話裡面常常說到的一個俗套的情節——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每個童話幾乎都會以它來收尾,尤其是母親買給她的那套格林童話全集,這樣的故事看得多了,賀崇愚就開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公主和王子,即使失去了國家,即使遭到繼母的虐待,只要遇到另外一半,不但能回到從前,而且還能擁有從未擁有過的幸福生活。
那男孩子繼續地寫著,他沒有發現九月九號,下午五點十六分,一個二班的女孩兒在門口看他寫黑板報。
如果那個時候,賀崇愚拎著垃圾去倒,沒有看那一眼的話,故事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也許會是一個人笑到肚皮發痛的故事,也許會是一個王子公主一見鍾情的故事,可是造物主讓她看了他一眼,而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因為第二天是教師節,所以每個班級都要把教室打掃得非常乾淨,而且要將所有的黑板報都換成祝賀老師節日快樂的字樣。現在二班的班幹部都在忙碌這個,惟一打掃衛生的只有賀崇愚。
倒了垃圾回來,賀崇愚發現一班的門鎖了起來,說明他已經幹完回家去了,賀崇愚趴在窗台上,往裡看了一眼,整齊漂亮的字和畫兒,將整個黑板佈置得光彩耀眼,還拉起了金色的裝飾花環,「好漂亮……」她不由得喃喃自語,入神地看著它。
第二天晨會的時候,校長先做了一個簡短的發言,表揚一班的班幹部一大早就來,把老師的辦公室打掃了一遍,泡上了熱茶,鋪上了軟墊,全校的學生例行公事地鼓掌,「接下來是一班班長兼學生代表衛嘉南同學代表全體學生向老師致賀詞。」校長退到一邊,賀崇愚發現昨天那個寫板書的男孩走上了講台,敬了個禮,對著話筒開始說話,他說了什麼賀崇愚都沒有聽見,她只是非常專注地盯著他的每一次開口,每一次揚眉,直到他再度敬禮,下面報以熱烈的掌聲後,她才從怔忪中醒了過來。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的家園——地球被外星人侵佔了,而自己就和那個叫做衛嘉南的男孩一起,為了拯救人類踏上了尋找一塊有著外星人秘密的寶石的征途,途中,他們遇到了很多艱難險阻,但是,全都因為愛而過關了。
賀崇愚將這個夢寫了下來,她給裡面的女孩起名叫「美拉」,給男孩起名叫「蘇依」,故事的名字叫做《月亮寶石》。
「那是一塊愛的寶石,只有它可以摧毀外星人,因為它們沒有愛的指引……外星人懼怕這顆寶石的力量,它們總想要毀掉它,可是寶石卻源源不斷地散發著駭人的能量場……美拉和蘇依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前,裡面深不見底……」她不停地寫著,上課的時候,下課的時候,回家了以後,等母親走出房間,她就把裝作溫習的功課推到一邊,拿出方格本子開始寫這個故事。
用了整整一個禮拜,她寫完了所有的故事,給它畫上了一個圓圓的句號——握著那厚厚的一疊紙,她露出了微笑,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笑得那麼舒心,然後她把它很小心地夾在一個三塊錢的夾子裡面,裝訂成簡陋的小說,放在床邊,母親催促著她快點兒熄燈睡覺,她就關掉燈,靜靜地翻動著那疊厚厚的紙,聽著簌簌的聲音,非常好聽,非常動人……
她把它帶到學校去,上數學課的時候,她忍不住將手伸到課桌抽屜裡,觸摸著封面,那些因為寫得太用力,而微微突出的紙張表面,摸起來格外的舒服,她將它們輕輕抽出一點點,瞥了一眼,接著就越看越入神——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它拿走了。
賀崇愚抬頭一看,這下可完蛋了,是數學的文老師,五十歲左右,一臉威嚴的皺紋,和炯炯有神的雙眼,她皺著眉,一語不發地翻看著,然後開口問:「你寫的?」
賀崇愚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揪兩下,她語無倫次地說:「……呃……嗯……」
「放學來我辦公室拿,現在繼續上課。」
賀崇愚的心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般寒冷,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啊,何況再給她一個禮拜,不,甚至是一個月,她都寫不出那麼好的童話了!
放了學,她在教室裡坐了很久,始終不敢去敲響文老師的門。大鐘響了六下以後,低著頭的她聽見教室門口傳來文老師和李老師打招呼的聲音:「啊,你回去了?好的,再見!」賀崇愚抬起頭來,文老師拿著那本本子來到她面前,把本子放在她的視線中。
「這個,你是什麼時候寫的啊?」
「這……這個禮拜……」
「一個禮拜?」文老師的聲音聽起來不敢置信,「將近十萬字的小說?」
她有了一點兒勇氣,她要要回自己的東西,「是真的。」她一邊說一邊盯著老師的眼睛。
「我讀了。」文老師說。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絞著裙子邊。
「寫得真好。」是文老師興奮的聲音,「十一歲的女孩,居然寫得出這麼出色的小說!好好努力,以後,一定可以當個作家!」
「作家……」賀崇愚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要幹什麼,什麼科學家,畫家,演員,她一律沒有想過,最初的夢想,是跟母親一樣,做一個戲劇演員,自從父母離異後,她最大的心願就變成了和母親團聚,現在和母親團聚了,她似乎就沒有再奢求過更久遠的目標了。
「啊,不過要當做家,必須要考上很好的大學才行啊,要考上很好的大學,就必須先考上很好的中學,馬上你就要考中學了,如果數學不好,英文和語文好都是沒用的。」文老師說,「努力吧,至少你的數學要考到九十八分以上,才有可能考上我們這裡最好的勉驊中學。」
要考上勉驊!
要成為作家!
賀崇愚從那天開始,有了她人生的第一個目標。
然後,賀崇愚就在學校裡出名了。
文老師在辦公室裡說,一個十一歲的女學生寫了一篇十萬字的小說,而且語句非常通順流暢,用詞也很精闢老到,其他的老師聽了,又到班裡去說,三天後,每個班的學生都知道賀崇愚寫了一部十萬字的童話,紛紛跑來找她要了看。
賀崇愚沒有借給任何人看,因為她總覺得,別人會看出來,裡面的蘇依,其實就是衛嘉南……
然後,他們就會嘲笑她了吧。
她不要!
她不要給任何人看,也不要被任何人嘲笑!
直到衛嘉南親自來要。
「賀崇愚同學,可以把你寫的故事給我看看嗎?」
他是衛嘉南,笑容和氣溫馴。
賀崇愚覺得臉燒了起來,支吾了一下,乖乖地交了出來。
「我……寫得不好……」
衛嘉南粗粗地翻了個大概,「好多呀,可以借我回家去看嗎?我明天還給你。」
「嗯,隨便。」
衛嘉南對著這個有兩條長長的辮子的女孩子笑了笑,轉身走了。
說是第二天,其實拖了一個星期,他才來歸還,這期間賀崇愚每天臨睡前都在回憶整部小說裡,有沒有什麼特別露骨的地方,能讓他發現自己就是蘇依的蛛絲馬跡。當他來還的時候,賀崇愚鬆了好大一口氣。
「寫得真好啊!」他由衷地說,「我拿給溫倩看,她也說寫得好。」
溫倩是他們學校裡有名的書香門第出生的女孩,父親是N大教授,母親是專門審閱市考卷的工作人員,她從小熟背唐詩宋詞,能填寫一百多個詞牌名,並閱讀數百本世界名著。能得到她的褒獎,賀崇愚覺得受寵若驚,她看過的不過就是一些童話和詩集,四大名著都看畫畫版,潛詞造句也無甚能耐,經不起推敲。
文老師說好的小說,加上衛嘉南和溫倩的讚揚,整個學校一片嘩然,賀崇愚走到哪裡,都有羨慕的眼光看著她。
「那就是賀崇愚,寫了一篇好長的小說。」
「連溫倩和衛嘉南都說寫得好呢。」
「真厲害呀。」
「繼溫倩之後的又一個才女。」
讚揚聲越來越多,賀崇愚並沒有高興的感覺,相反,她感到自己幾乎沒了原有的空間和自由。
衛嘉南每次見到她,總會非常溫和地跟她打招呼,他是個頻頻出現在主席台、廣播室、老師辦公室的風雲人物,能夠記得賀崇愚這樣的人物想必是非常不錯的了。
溫倩和她同班,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相當的文靜溫柔。在每週一次的作文講評課上,她的作文必然都得到好評。有一次智力小競賽,李老師問,我國第一大島是什麼島?下面搶答似的叫道:「台灣島!台灣寶島!」
李老師又問:「那麼第二大島呢?」
仍然是搶答似的叫:「海南島,海南島!」
李老師頓了一下,故意拖長了聲調,促狹地問:「那麼……第三大島呢?」
下面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這時溫倩站起來說:「是崇明島。」
她說得十分坦然,十分恬靜。李老師微笑著拿著粉筆語氣重重地對其他人說:「這就叫知識!」
然後給溫倩所在的小組加上了十分。
溫倩的平靜、老師的帥氣給當時十二歲的賀崇愚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永遠也無法成為溫倩那樣的才女,就算寫了十萬字,也只是繼溫倩之後的第二才女,何況還有許多強過她的學生,就在他們班裡。
至於那十萬字的小說,恐怕只要大家願意去寫,堅持去寫,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完成吧?
而惟一不同的就是她們的筆下也許不會有「蘇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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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級,賀崇愚忽然面臨著十分艱難的選擇。
她一直都想考的勉驊中學,是她所在區域最好的中學。當時全市有四所名校,外帶一所外語國際學校,一直都是全市小學學生立志要考的目標。但由於區域問題,賀崇愚的佳苑無權跨區報考其他區的三所學校,外語國際學校雖然不設區域限制,但是必須考附加試,要有非一般的特長才可能被錄取。
她所在的Q區,中學雖然多,可是名校就只有勉驊一所。
那時賀崇愚一直都對學校沒什麼概念,她以前生活的小鎮子,全鎮只有一所中學,好壞都往那裡塞,而且也不用考名牌大學,畢業後直接到鎮上辦的工廠工作。
她一直討厭數學,她的數學在第一次數學測驗裡考了51分,文老師吃驚得找她的家長。賀崇愚做夢也沒有想到給她帶來恥辱的會是這麼一張薄薄的紙片,城裡的人實在太抽像了,抽像得她無法理解。
一個下午,李老師走進教室,隨意地問了一句:「想要報考勉驊的人,舉手給我統計看看。」
當時舉手的有二十多人,就連賀崇愚同桌那個調皮搗蛋、總是扯她頭髮、一上課就被罰站的嚴奇也樂呵呵地舉起了手,連他都能報考,自己一定也可以吧?她猶豫地舉起了手,李老師一個個地看過來,看到她的時候笑了一下,低頭把名字登記上。
老師的一笑,令賀崇愚驚慌失措又受寵若驚,老師的意思是,她有資格,還是打腫臉充胖子?放下手後,她忐忑不安地繼續上課……
放學以後,輪到賀崇愚做值日,拿著簸箕準備去倒的時候,她忽然突發奇想,繞道從走廊另一頭去垃圾箱。她只是想起一年以前的那個黃昏,九月九號,看到衛嘉南在黑板前抄板報時的背影。經過一班時她故意放慢腳步,放輕腳步,在窗戶那裡迅速地抬頭瞥了一眼又回過頭去,這樣的匆促只有一個結果,就是只在窗戶玻璃上看到自己那張平凡的臉蛋的倒影。
她不死心,經過門口的時候,又一次偏頭,門沒有關,教室裡沒有人。她拿著簸箕,猶豫了一下走進去,黑板報十分醒目,上面寫著,距離考試還有XX天。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行大字,雖然很大很鮮艷,但是由於是美術字體,根本看不出個人的風格。
賀崇愚癡癡地看著這行字,忍不住把手放在那個「天」字的最後一捺上,輕輕地擦了擦。粉筆灰沾在她手上,她把手放到眼前來看看,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後把手攥成拳頭,怕被人發現似的跑出教室。
拐彎的時候她正好和衛嘉南面對面,他剛剛踢完球,汗淋淋地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頭髮一綹綹地絞著,他一邊走一邊和旁邊的人大聲地說著話。賀崇愚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和他擦身而過,他什麼異樣也沒發覺,繼續走著,直到消失在走廊裡。
空氣中還殘留著他的汗味,她回過頭,端著簸箕站在狹窄的過道裡,許久了,才意猶未盡地向印刷部附近的垃圾箱走去。
過了幾天,老師成立了補課班,專門為報考勉驊的學生做準備。三個班的學生放在一起,一共有六十多號人,唧唧喳喳活像個菜市場,把一向寬敞的大教室擠得水洩不通。賀崇愚一直低著頭,忽然覺得有什麼在眼前,刷地抬起頭,面前站著那個白襯衫黑褲子的男孩,剪著普通的平頭,蜂蜜色的皮膚,好看的小手臂夾著一摞書,對門外的人喊道:「哎,你們快點兒好不好,快開始了!」
他選擇的位置是賀崇愚的前面,坐下來後,賀崇愚吸了吸鼻子,發現那股汗味已經蕩然無存,好像昨天和她擦肩而過的是另一個人。他還是那麼乾淨,那麼一塵不染。襯衫領子一個褶皺都沒有,蜂蜜色的後頸上有一道好看的坎,髮根的顏色淺淺的,耳朵後面也是乾乾淨淨的,肩膀不寬不窄,背脊很挺很直。
老師發卷子下來,他們要通過考試進行選拔。很明顯,這裡的六十幾個學生不可能都考上勉驊,所以全部都輔導毫無疑問是浪費精力的。
第一天考的是語文。安靜的教室裡{{zz的筆頭聲此起彼伏,寫不下去時,她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的頸子和衣領,突起的蝴蝶骨將襯衫隆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平時愛在腦子裡胡思亂想的賀崇愚,此刻竟只有一個詞彙可以去形容她所看到的他,怎麼那麼好看呢,怎麼那麼好看呢……
好看的的蘇依,寫得一手好字的蘇依,汗水淋漓的蘇依……美拉的月亮寶石,在遇到他以前,她是那麼渺小,微不足道,自卑汗顏,根本沒有想過會寫十萬字的被稱作是小說的那種東西。若那都能算是小說,對作家們大概就是侮辱吧。可是她就是寫了,沒有任何計較和打算地寫了,只是因為他讓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們在一起,把一切的不美好變得美好……
考完了,學生一哄而散,搶著回家看那個年代裡最紅的聖鬥士,一個男孩在外面叫道:「衛嘉南,你不走我可走了!」
他扯著嗓子說:「趕著投胎去呀,我還要回教室收拾東西呢。」
賀崇愚看看周圍,就剩下了他們兩人,他不緊不慢地收拾著,好像知道那個男孩一定會先走掉一樣,把鉛筆和橡皮慢慢地放進鉛筆盒,關上鐵皮蓋,放在疊起來的書上,剁剁整齊後夾在腋下,走了出去。
經過一個禮拜的甄選,有實力考勉驊的,只剩下了二十人。其中有衛嘉南,有溫倩,也有賀崇愚。
甄選仍在繼續,因為佳苑從來就沒有過二十人一起考上勉驊的先例,所以,一定還有變數存在其中。
但賀崇愚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命運,如果他要上勉驊,那麼自己也一定可以考上。
她不知道哪來的這麼驚人的自信,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自信……她只是想去做,慢慢地做這件事情,結果並不重要。就像她寫小說,她只是去寫了,慢慢地寫,一直去寫,沒有放棄,居然就寫了出來,就是這麼簡單,就是這麼自然的事情,什麼天分,什麼努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二次甄選後還剩下十三人,距離考試的時間,已是迫在眉睫……
天氣,熱了起來。
看起來溫倩和衛嘉南都是對勉驊十拿九穩的人,相對於他們來說賀崇愚就顯得有些吃力,她不曉得該如何應付數學那種抽像的玩意。她參加每週三週四的數學補習班,做所有出現在卷子上面的題目,即使已經做過,也毫不懈怠地把它當做新的對手。再次甄選的時候,她考了九十九分的數學卷子,文老師非常高興地說:「這丫頭,悶聲大發財呀!」
她卻仍然不敢鬆勁,每週三週四的補習從不缺席。補習地點是在文老師的家裡,十三個學生,分成兩撥人,一撥是週三週四補習,另一撥則是週五週六。
可是有一次文老師要出差,所以把十三個孩子都安排在週三週四補習,一直坐在角落裡的賀崇愚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活躍地問:「換鞋好麻煩喲,我的鞋子鞋帶難解得很呀——下次不要換了好不好,老師?」
「哎呀,就你麻煩,你看看其他人都換的。」
「頂多我在拖布上擦擦鞋底,好不好?」
「行了行了,快點兒進來,就你事多。」
衛嘉南從文老師的門外跳進來,一邊帶上門一邊在老師拿來放在門口的拖布上使勁地,像母雞刨坑似的蹭著鞋底,他穿著普通的棉制T恤和短褲,和小手臂一樣健康的小腿膚色,高幫的帆布鞋,鞋帶果然很繁雜,繞了幾十道,打了三重結。
「好了,快坐好,我要出題了。」
文老師拿來一塊小黑板掛在牆上面,抽根粉筆刷刷地寫起來。
不到五分鐘,衛嘉南舉手說:「老師,答案是什麼?」
「你做好了嗎?給我看答案,不要叫出來。」
文老師走過去,看了以後說:「答案是對的,可是你又列方程,不曉得到時候評卷組的人承認不承認喲。」
「答案對了就對了嘛。」
「那可不一定,這種方程要到中學才教。」
「老師,我也好了。」溫倩拿起本子,推了推眼鏡說道。
「嗯,對,兩個做好了,其他人,快!」文老師說著又打了一下衛嘉南的後腦勺,「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用普通方法算一遍,別老用方程。」
「方程好玩啊,老師!」
「老師,我也好了。」賀崇愚舉起手,無意中和坐在桌子對面的衛嘉南對看了一眼,他正在笑,潔白的上排牙齒全部都展現在面前,溫倩拿著他的本子在看,文老師走過來,拿起賀崇愚的本子。
「嗯……對,哎,好,發現一種新解法,待會兒你在黑板上把你的解題思路寫一遍。」
那邊又有人在叫「好了」,文老師走過去檢查,這時候衛嘉南伸出手,悄悄壓低聲音對賀崇愚說:「喂,給我看看你的方法。」
他伸出來的手,手指也很好看,勾了那麼幾勾,就把賀崇愚的視線給勾了過去。她默默地把本子掉過頭,正面對著他,推過去,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文老師走了過來,說:「好了好了,講評了,溫倩,賀崇愚,把你們的方法寫到黑板上。」
衛嘉南把臉抬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老師,我呢?我也是一種方法。」
「你那種歪門邪道,這裡不提倡。」文老師好笑地說。
寫完後回到座位上的賀崇愚,忍不住也朝他要本子看,他把鉛筆夾在本子裡一併拋過來。他的方法是二元一次方程,小學的課程裡根本沒有教過,又是一個和溫倩一樣的天才,賀崇愚合上本子,在心底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休息時間很短,只有十來分鐘。文老師家的二樓有一架鋼琴,是她引以為自豪的一件收藏,她常把愛因斯坦喜歡數學也喜歡拉小提琴的話掛在嘴邊。文老師雖然只會彈簡單的練習曲,可是一樣樂此不疲,她還喜歡唱歌,講課講得高興了,總是忍不住引吭幾句。
那天,衛嘉南忽然說:「老師,其實我會彈鋼琴。」
文老師說:「你會彈鋼琴,我還會拉二胡咧。」
「真的,要不我彈一段給你們聽好不好?《小天鵝舞曲》,怎麼樣?」
他說著就揭開琴蓋,左手拇指和小指放在低音部上彈了個前奏,然後右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放了上來,文老師驚訝道:「呀,看不出來呀,你什麼時候學的鋼琴,學了多久了?」
「呵呵,我家裡有電子琴,閒著沒事自學的唄。」
休息時間在「小天鵝」的插曲中結束,下半場補習例行在一片喧嘩聲中結束。文老師一邊叮囑著孩子們要成群結隊的回去,不要落單,另一方面對賀崇愚說:「要不要補習語文?我認識一個非常不錯的老師,補習費也收得很便宜的,我介紹你去,時間是每個禮拜天的下午,不耽誤學校的課。」
賀崇愚猶豫了一下,但不會拒絕人的她還是答應了,文老師笑了笑說:「趕緊跟上隊伍,別一個人回家,九點多了,女孩子一個人會不安全。」
她下了樓,樓下糾集著大部隊,會騎車的男孩子們各自負責帶一個女生,「溫倩,坐我的車吧,我剛換了後坐墊。」一個男孩叫道,他是本班的秦揚。
「你車騎得太快了。」
溫倩說著,還是走了過去,賀崇愚正要從一大群人中穿過去,獨自走小路回家,卻被衛嘉南叫住:「你住哪裡呀,要不要送你回家?」
那晚的月色真好,他跨在自行車上,單腳點地,她記得好像是左腳……修長的腿繃得直直的,一隻手扶著車把,似乎是右手。書和外套放在前面的車簍裡,白色棉制的T恤在夜色裡很是扎眼。
「我很近,走二十分鐘就到了。」
「二十分鐘還近?來吧來吧,快上來,五分鐘就送你到家。」
賀崇愚坐過爸爸的自行車,她比較習慣把手放在坐墊的兩邊,而不是去抱著爸爸的腰。坐上衛嘉南的車,她依然用手去抓坐墊,但是他遲遲沒有動作,半天回頭一看說:「怎麼不抓緊……我以為你還沒坐好呢。」
他很自然地抓起她的兩隻手放在自己腰上,喊了一聲:「你坐好。」就蹬了一下腳踏板。
賀崇愚也只是抓著他的衣服,而不敢真的去抱他的腰……儘管,車子有些歪歪扭扭,有些不穩,但是速度並不快。小時候,她一般都是坐在自行車的前槓上,頭上頂著爸爸的下巴,現在,也終於到了坐到後面,抱著一個爸爸以外的男性的腰的年紀了嗎?
自行車離開了她慣常走的磚頭廢墟,拐上了大馬路。那些廢墟是拆掉打算蓋新樓的地皮,總是非常的空曠,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而現在,她的周圍只有閃爍的霓虹燈和路燈,還有川流不息的剛開始夜生活的人群。
儘管只抓著T恤,可是她還是能感覺得到他腰間肌肉的收縮,非常結實,她想轉移注意力,卻怎麼也做不到。
「往哪裡拐?」
她指了指方向,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和大部隊分開了。
「那些,人呢?」
「等會兒我去追他們,放心吧,他們還要吃烤肉串,會停下來的。」
他把她在四合院門口放下來——本來她只打算讓他送到家門口的巷子口,可是他說那裡不像是她家門,於是只好讓他拐進來。看著他腰間被拽得都走了形的T恤,賀崇愚非常不好意思。
「謝謝。」
「不客氣,再見。」
他掉個頭騎出了巷子,為了提醒巷口要進來的人而不停按下的清脆鈴聲一路灑落。
推開家門,家裡人以為她提前下課了,打著毛衣的母親拉了一下線頭說:「牛奶在冰箱裡,自己去拿吧。」
她答應著跑到廚房打開冰箱,小口小口地喝著牛奶,忽然笑了一下。站在童話中小房子般的廚房窗口,看著由煙囪冒出去的煙飄向深藍色的夜空,用手摸摸臉後,把杯子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乾淨,回到書房去抓緊時間再看一會兒書。
她去了那個語文的補習班,聽說這個老師曾經教出過獲全市語文試卷最高分的學生,這令她誠惶誠恐,害怕自己沒那個資格讓老師教。那老師姓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拿本子給她補記筆記的時候,那只拿著本子的手直抖,賀崇愚趕緊接了過去,他說:「一定要還給人家呀,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資料。」
他說著指了指第三排的一個女孩,那女孩一臉漠然地看了他們一眼就繼續埋頭寫著什麼。賀崇愚拿起本子放進包裡,拿出紙筆作語法練習的時候,趙老師走過來,拿著一本什麼作文精選對她說:
「這本書,這個禮拜抽空去買一本,上面有很多的作文十分不錯,我們補課要用,這次先借你。」
她趕緊接了過來,趙老師走回黑板前去掛東西,他們管那個叫大字報,是那本作文精選裡的作文。每次掛出來後,趙老師就會一句句地講評每句話,每個標點,然後讓他們盡量模仿著,最好每個字都不要改變地去寫一篇作文出來。
「這樣很保險,就算得不到很高的分,也不會得低分。」
他依然是有氣無力地說著,手指也依然顫抖個沒完。
教室是租來的平房,頭頂上只有一盞日光燈,還比不上外面下午三點的陽光強烈。昏黃的燈光下十幾個腦袋埋頭奮筆疾書,趙老師不時穿越在他們之中,推推眼鏡。
好幾次她習慣性地抬起頭來,想要看一眼前面的那脊背,那頸窩,那寬度適中的肩膀,那淺淺的髮根,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背影。
就連回家,也是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沒有滿天的月色星光,也沒有霓虹燈和路燈,更沒有鈴聲和T恤。白天不是富有的世界,星期天也不得不加班的上班族們,面色無光地走過來,出現在視野中……又消失在視野中。想到自己也會長大,也會變成那樣一群人中的一員,賀崇愚覺得人生有點兒無望,她會變成一個連蘇依也無法打動的人嗎?美拉會丟掉她的月亮寶石嗎?如果考不上勉驊,是不是從此就與他失之交臂了?
這畢竟不是童話呢,儘管他們都是看著童話成長起來的一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