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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年華 第二年、流金歲月 作者:賈童

  題記:

   她走到球架旁,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袑騑陷部C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裡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蛂C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裡,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慾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面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那一年的夏天好像特別的漫長,賀崇愚的生父來接她去他所在的城市裡住了一個月。那個城市靠近海邊,說起來,那不是個以海濱聞名的城市,卻是一個讓許多人尋夢的都市。許許多多的戲劇在那裡上演,許許多多的男主人公曾目光堅定地說:「我要在那裡闖出一番屬於我的天地。」

   那裡有華麗的大廈,璀璨的燈光,各種膚色的人群,離地面最高的酒吧……不管是喜歡復古的,還是典雅的建築,都可以在那裡找到倒影。

   爸爸住的是公司的宿舍,和別人共用樓下的廳,房子也有些舊了,他和他的太太以及女兒都對賀崇愚好得過分,也許是因為她本身也彬彬有禮,乖巧可愛。第一天,給她放好洗澡水回臥房的章太太對丈夫說:「這女孩真是可愛得像個洋娃娃,我都忍不住喜歡呢。」

   爸爸很得意地說:「那當然,那可是我的女兒。」

   大部分時間都是由章太太和她的女兒陪同賀崇愚到處玩,他們不是有錢人家,許多高級的地方自然都是進不去的,但是只在外灘轉轉,拍拍照片也讓她非常欣喜。可是相比起繁華的外灘黃浦江,她還是特別特別想去看東海。

   一個週末爸爸特意帶賀崇愚去看海,他知道女兒曾經有三個夢想,就是在草原上騎馬,在天空中滑翔和在大海裡游泳。爸爸一向繁忙,女兒在的那個假期他也沒有抽出多少空來陪伴,這天已是額外的開恩。可偏偏還是個陰天,他們搭車出發的時候,雨剛停,而且不知道何時會再下。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出發了,車子的輪胎碾過積水的泥潭,濺得一身泥漿。去海邊的經歷一點兒也不美好,可是賀崇愚依然被感動了。從她記事起,爸爸從來都是嚴肅而帶著些微適度的慈祥,但從來不兒戲。那天他們兩個人倒了許多趟車,最終到達海岸線的時候,他像個大猩猩一樣地捶胸歡呼,儘管天是那麼渾濁,海水是那麼骯髒,太陽像一隻冷漠的眼睛——他們還是快樂極了。

   他們在一個人都沒有的海岸線追逐,沖成群的海鷗吹口哨,攆爬在沙灘上的拇指大的螃蟹,不等有人靠近它們全都鑽進手指粗的洞裡,兩個人惡作劇地把洞刨開,把它們都挖出來,裝在塑料袋子裡帶回家去。不遠處的蘆葦有一人多高,看上去好像離他們很近,可是爸爸說,其實它們在相當遙遠的地方。

   「在哪裡?」

   「地平線上啊……再也沒有比地平線更加遠的地方了,你可以去草原上騎馬,也可以去天上滑翔……但是你永遠也到達不了那片蘆葦所在的地方……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的奇怪……看到的往往不是真的,至少不是最真實的。」

   父親這話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一直堅持那次旅行是自己一生中見到過的最美的大海。多年後長成青年的她都記得,蘆葦,陰天,螃蟹,像只眼睛的太陽和渾濁的海,古老而蒼涼,是宇宙間真正存在很久的見證。可是她的朋友完全不這麼覺得,有人發給她一套幻燈圖片,圖片上的是馬爾代夫群島,一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那裡碧藍得讓人瘋狂的水,輕得飄在頭頂上的天,靜止了的時間和腳下透明的地板……那是完全讓人忘記了呼吸的童話世界,但不是「她」的大海。

   你知道嗎,在這樣一個地方,也許,所有不可能的,被嘲笑的想法都是成立的,當然,也包括對一個人的思念。

   這世上為什麼要有希望呢?難道不是因為潘多拉把盒子裡的惡魔放出來了嗎?如果沒有那麼多不可能……希望又如何誕生。

   從父親那裡回到了屬於她的城市中,賀崇愚馬上迎接了新的生活。她的新學校——勉驊中學是一所由一百多年前的建築構成的名校,相當古老。這所中學的歷史足以和爸爸所在的那個城市相抗衡,她猜是這樣。老師學生都引以為榮,可她不覺得有什麼好自豪的,因為房子太舊了。

   他們這群新生都暗地裡給學校裡的流金樓加了個「破」字,叫「流金破樓」,從她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就希望它快點兒消失,哪怕變成一堆廢墟,也比現在這樣子好得多得多。

   「流金破樓」是專門給老師們辦公用的,只有兩層,可卻是整個學校裡,最昂貴的物品集中地。雖然外樓又破又灰暗,可是裡面高新科技的玩意層出不窮,空調兩年就淘汰了,冰箱和彩電都一應俱全。辦公室的每個門上都用十分漂亮的牌子標注著教職員的名字。走廊上的燈光,總是強烈得過分,讓人頭暈目眩,這裡采光非常差,無論多麼晴朗的天氣,陽光永遠只能夠照到樓的門口。每個走進來的學生,總是把腳步放得很輕很輕,因為稍微一點兒動靜,就會弄出很大的迴響。

   樓梯是木製的,踩上去會嘎吱作響,上了樓,一抬頭,就能看見很明顯的一個房間,門口牌子上的字寫得斗大:「青春期心理咨詢課」。

   她永遠忘不了在這幢樓裡看見她的蘇依時的情景。每回當她無數次地想要忘記他,那一幕總是教她再度回到他的身邊去。

   而她的蘇依,一直都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任何朋友……

   他第一天在勉驊報到,看到寫有自己名字的桌子,就坐了上去,然後把書包塞進抽屜。穿著白襯衫,黑褲子的他,當然引起了一個女孩的注意。她是那麼欣喜若狂,幾乎要喊出聲來,可是她沒有,當他坐到她後面去的時候,她趕緊回憶著他的衣領,他的髮根,他的肩膀,連老師進來點名都渾然不覺。

   開學的第一天,班裡每個學生作自我介紹,輪到他的時候,他站上去,剛說了一句:「我叫衛嘉南……」然後老師就替他把所有的介紹都說了。

   老師說:「這就是我們全班在錄取時,成績最差的衛嘉南。因為他母親跟校長的關係實在太好,我無法拒絕他進入這個集體;我感到對不起你們,你們都是優秀的孩子,憑著自己的實力,成為我們學校一員的勝利者,我卻讓你們與這樣一個通過不公平競爭進入的人朝夕相處,首先我向你們道歉。」

   老師說完,深深地欠了欠身。

   下面一片寂靜,真的,靜極了。接著,開始喧嘩。一群和他一樣大的孩子,憤怒地瞪著眼睛,揪著眉頭,但是他們不是針對老師的,老師的這番話為她日後在學生當中贏得了絕對的尊敬,在全班人的心目中,她一方面是一個敢於向學校反抗,說出其他老師所不敢說的話的英雄;另一方面,她是一個能夠向幾乎謙卑等待宰割的學生彎腰道歉的長者,還有什麼能夠改變她的地位。

   老師繼續說道:「但是不要忘記了,雖然他的母親可以利用權力將他送進這個班裡,卻不能利用權力阻止你們比他強。他或許比較幸運生在那樣一個家庭,但是卻不能以此凌駕在你們之上!你們要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你們比這樣的學生優秀得多!」

   ……如果蘇依寫日記,那麼他的日記裡一定不會出現她的名字,因為她對他來說是一段空白,儘管共處一片天地時,她的視線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背影……

   賀崇愚很吃驚,他明明很優秀,優秀到連還沒教過的方程都可以運用自如,為什麼會是成績最差的人?或許他在考試時發揮失敗了,可是,這和老師那番話有什麼關係?不管怎樣他是一個被遷怒的人,而他才十三歲。

   她的蘇依走下講台的時候,眼神曾和她一度相撞,而又面無表情地別開了,難道他以為她是和那些學生的想法一樣嗎?賀崇愚急得想和他分辯,可是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她只能用視線默默地看著他走過她旁邊,回到最後一排去。他的衣領和肩膀,頸窩和髮根,就從此都在她的視野裡消失掉了。

   結束了報到後,每個新生都要去財務處繳一些雜費。財務處就在「流金破樓」的一樓,因為知道得晚,而且沒有帶錢,所以第二天她去繳費的時候,剛好是週末。學校裡安安靜靜的,一個走動的人都沒有。

   她走到了流金樓的走道口,今天走廊裡顯得特別安靜,光線特別暗,裡面,一陣陰森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像踩入地獄那樣小心翼翼地踏進去,盡量放輕腳步。

   沿著熟悉的路線向前走著。隱約聽到走廊那頭傳來「通通通……」的聲音,像一個人的跳躍。走廊裡因為太暗,所以顯得那頭的出口尤其亮,亮得刺目。她看清楚的那一幕,是衛嘉南,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書包斜挎在肩上,單腳在走廊盡頭的陽光下跳方格子。他掏出一把石頭,掂著掂著,然後全部撒出去,跳一步,撿一顆,直到全部再次被抓在手裡。

   他蹲下去撿石頭的樣子,像極了她在海邊和爸爸一起挖螃蟹。

   他撿起石頭,吹一吹,用手指擦一擦,拋起來用手接住,石頭和手掌裡其他石頭相碰,發出清脆滿意的聲音。

   然後他站起來,繼續跳向下一顆……

   當時的情景就是那樣,她在很暗的走廊裡,看著他一個人自娛自樂地玩耍,你知道,一個人完全沐浴在陽光下,不顧一切讓自己笑起來的感覺是怎樣的?

   她也無法形容,更無法思考,就朝他走了過去。

   白襯衫,黑褲子的少年,沒有發現陰暗的角落裡穿著白裙子的女孩,一手扶著牆壁,默默地看著他做這種簡單的遊戲。

   那一刻她多麼想走上去,或者祈禱他手邊的石頭有一個沒接穩,跳到了自己的腳邊……像兩年前的某一個黃昏,那顆球骨碌碌地滾到了她嶄新的皮鞋邊,如果那個時候跟他講話,如果那個時候沒有把球還給他……賀崇愚怔怔地想著,或許我就這樣看著他,他也會注意到我……

   就在她準備走出黑暗的時候,身邊一個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兩個人走出來,其中一個中年婦人握了握財務處長的手說:「那麼我兒子就拜託你們了。」

   「好的好的,不要擔心。」

   中年婦人看起來不太年輕,可是非常有氣質,像那種海外歸來的知識女性。只見她抬起手招呼道:「嘉南,過來。」陽光下的衛嘉南彎下腰,收起石子,慢吞吞地走過來。婦人給他理了理衣領,按著他的肩說:「好好讀書,照顧奶奶,知道嗎?」

   石子在他的口袋裡咯咯作響,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婦人又按了按兒子的肩膀,他們一起朝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他與她再次擦肩而過,他還是沒有看見低著頭的她。

   他們就這樣擦肩而過多少回了?賀崇愚仔細地想了想,她記得是七次,但那是在佳苑的時候,現在他們同班了,次數可能越來越多。如果不記下來的話,也許真的有一天她會想不起來是多少次。

   記下來?她拿起一個本子,劃了一個一,可是又覺得這樣不夠正式,至少太潦草。於是她又寫上,九月三號一次。然而這樣她也不滿意,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回憶起當時在那麼多學生都小心翼翼走過去的那條陰暗的走廊上,他肆無忌憚的腳步聲,投擲石頭聲,還有安靜恬淡的笑聲都在那一刻就把她給牢牢地吸引住了。如果這些就任它那樣隨時間默默地流走,未免太可惜了。

   她皺著眉,坐直了身體,試著寫了幾個字——

   九月三號,流金樓非常昏暗的走廊上,我看見蘇依。他在玩撿石頭的遊戲,外面的陽光很好,我能看清楚他,他卻看不清楚我……他笑得那樣燦爛,連我都忍不住想跟著笑。說起來昨天老師的介紹真的很過分,我看著他那樣冷漠地走下來,以為他再也不會笑了。

   可是他依然在笑,真好……

   就那麼自然的,賀崇愚開始記日記了,她發現自己和文字,和她的蘇依,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的,她從來沒有想過開始,也沒有想過停止或結束。

   然後一切就在冥冥中有了定數。

   大概是十四歲的時候,也就是進入這所學校的第二年,她記憶中那個穿白襯衫、黑西褲的衛嘉南,就消失了。他穿牛仔服的樣子在學校裡雖然突兀,可是她覺得挺好看的,在清一色的黑白兩色中間,那一抹牛仔藍令人心曠神怡。細瘦的褲管包著他並未發育完全的長腿,布料貼著大腿,彷彿就是第二層皮膚。底下的肌肉蘊涵著似乎能爆發的力量。果然,他的個子噌噌噌地往上竄,比很多同齡的男孩要高出整整一個頭,那些昔日以捉弄他為樂的男生,不得不有所顧忌,這次的顧忌終於是因為他本人,而不是他的母親了。

   女孩們開始有意無意地談論起周圍的男生來,衛嘉南這個名字高頻率地出現,因為他在戀愛方面臭名昭著,表面上對他避之惟恐不及的女生們卻又忍不住拿他的事跡作為彼此交流的平台,只要一提這個人,馬上就會有三四個女生熱烈地討論起來,慢慢還會擴充,直達到七八個圍成圈的壯觀景象。

   每每經過她們,或者無意中聽到她們的談話的賀崇愚看得出來,她們要麼是用厭惡覆蓋對他的愛戀,要麼是用茫然掩飾對他的好奇。

   這時有一個女孩莫凌,她表現得非常突出,莫凌絕不吝惜表達對衛嘉南的好感,她將他奉為上賓,並且鄙視一切與他為敵的毛頭小子。她表現得如此明顯,賀崇愚覺得衛嘉南不會笨到看不出來。

   莫凌正式表示對衛嘉南的好感並採取行動是在初二的時候,應該說是下半個學期剛開始不久。她在西餅屋訂做了一盒糕點,上面寫著「I  LOVE嘉南」的字樣,連同一封情書夾在絲帶上面,走到他們班門口,想把這個交給他。她先是委託門口進出的同學叫衛嘉南出來,但是第一個男生愛理不理的樣子,走掉了。她以為這人耳朵有毛病,於是委託另一個女生,那女生戴著眼鏡,非常學生會的樣子,看了莫凌好幾眼,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匆匆指了下她要找的人的儲物箱就走開了,走出去了還邊推眼鏡邊回頭看她,好像詫異衛嘉南這樣的人怎麼會有朋友呢。

   莫凌走進教室,發現衛嘉南並不在,於是她改變主意,裝作沒看見那些學生們齊刷刷投來的眼光,直接朝那女生指給她的位置走去,打算把情書從縫裡塞進箱子,然後把蛋糕放到他的抽屜裡面就離開。

   一個傢伙關上自己的儲物箱,別有意味地看了她兩眼,她越過他,站在衛嘉南的箱子前,剛舉起手就覺得,這個箱子沒有上鎖——應該說,它有鎖可是沒能鎖上,鎖被撬開了的樣子。她疑惑地拉開櫃門,一堆垃圾兜頭掉了她一身。一瓶沒有喝完的果汁,把她的衣服全毀了。

   莫凌幾乎是狼狽地跑掉,身後傳來一陣笑聲……

   賀崇愚題目做到一半,並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當她抬頭看見莫凌捂著臉跑出去,又一身的狼藉的樣子時,她明白了過來,匆匆抽出一條毛巾藏在裙子褶皺裡追了出去,裝出一副有事情的樣子,離開了哄堂大笑的教室。

   她知道莫凌一定是去了有水龍頭的廁所,果然她在那裡,委屈地洗著頭髮和衣服。賀崇愚悄悄走過去,在她擰上水龍頭的時候把毛巾遞過去。莫凌怔了一怔,看向毛巾的主人,猶豫了一下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

   賀崇愚心想自己是羨慕她的,她有勇氣承認戀愛。

   )^*^%&(

   賀崇愚和莫凌成了好朋友。她們兩個那天晚上最後離開學校,為衛嘉南沒有上鎖的櫃子清理垃圾,打掃衛生,放一點兒清香劑,然後把莫凌的蛋糕和情書放了進去,用買來的鎖把門鎖上,門有一點點脫落,沒有關係。她們會想辦法在以後的日子裡修好它,沒有人再可以往他的櫃子裡塞垃圾,她們保證。

   走的時候,莫凌在衛嘉南桌子的抽屜裡留了一個裝有紙條和鑰匙的信封,紙條上寫著:「請打開櫃子看一看,希望喜歡。」

   然後她把手放在賀崇愚的手裡,兩個人手牽手地關上門,相視一笑,離開了。

   晚上賀崇愚在本子上寫道:「二月十四號,班裡,一個叫莫凌的女孩給蘇依送了一盒點心,我們一起清理了他髒亂的儲物櫃,她很喜歡他,他終於,終於不再是一個總被人討厭的人了……」

   第二天她走進教室,看見他站在儲物櫃前,手裡拿著那個信封和鑰匙,正在打開它。她很開心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攤開外語書拿在手裡,忍不住回頭看他的下一步動作。他已經拿出了點心盒和情書,正站在櫃子邊看著……教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背影。

   他把信塞回信封裡,拎著點心盒子走了出去。再回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她忍不住吃驚,他是吃掉了,還是扔掉了?

   中午吃午餐的時候,賀崇愚在餐廳裡遇到了莫凌,她的臉色很不好看,有點兒蒼白,眼睛腫腫的,「阿愚,」她帶了點兒哭腔地說,「他把信和蛋糕都還給我了……我當著他的面扔進了垃圾筒,他也沒有反應……他是不是很討厭我?」

   「不要哭啦,他什麼都沒說嗎?只是把東西還給你而已?就這樣子?」

   「……」莫凌搖搖頭,「他說,他對裙子長到膝蓋以下的女孩子沒有半點兒興趣,還說這種女孩子一律都穿白色的棉制內褲,就是被風吹起來也沒多少看頭。」

   她瞠目結舌,她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那……那怎麼辦?」她有點兒不知所措。她原本以為,被人喜歡會使他稍微快樂一點點,可是,好像蘇依並不在乎月亮寶石帶給他的奇跡。

   「我不會就這麼算了的。」莫凌用筷子搗著紅燒肉說,「就算他喜歡的是美腿女孩,我也有辦法讓他喜歡上我。」

   「你,要怎麼做?」

   「讓他喜歡我,阿愚。」莫凌用堅定的語氣說,「我實在太喜歡他了,那麼好的一個男孩,帥氣、陰鬱,居然沒有女生對他表白,不過可想而知,那些女生一定是都被這裡的教條主義給搞得不像女人了,我可不要變成那樣!」

   「可是他拒絕你了。」

   莫凌看看周圍沒什麼熟人,於是用膝蓋碰碰她,「你看看我的腿,我的腿粗嗎?還可以嗎?」

   賀崇愚低下頭,莫凌趕緊把裙子往上拉了拉。從桌子和板凳之間的縫隙裡,她看見了莫凌那校服裙子下線條優美的小腿弧線,抬起頭來,看見她期待的目光,賀崇愚笑著搖搖頭,「不粗,一點兒都不粗。」

   「你說,」莫凌搓了搓手指,「我穿短裙子,該配什麼衣服,什麼鞋子呢?」

   「可是學校不許不穿校服呀,會不讓進門的。」

   「我可以翻牆嘛,再說衛嘉南還不是都穿校服以外的衣服。」

   「他媽媽有關係啊。」

   「你就不要噤菑F,幫我參考一下。」

   「嗯……短裙的話,大概是配短上衣,還有靴子吧。」

   「吶,什麼顏色?」

   「顏色,黑色會比較性感嗎?不過,你哪來的錢買衣服?」

   「我還有點兒壓歲錢,放學你陪我去商店看看?」

   賀崇愚嚼著嘴裡的青菜,只好點點頭。

   莫凌一高興,趕緊把碗裡的紅燒肉撥了兩塊到她的碗裡去,「來,吃。」

   賀崇愚來百貨公司的機會不是很多,一般都是和媽媽來,看媽媽挑選所需要的商品,前後買過幾次電視,冰箱之類的家電,衣服也買過,單獨和同齡人來卻是生平第一次。兩個十四歲的女生牽著手走在百貨公司通明的大殿堂裡,勉驊的校服不分年級一律是黑白兩色,怎麼看怎麼像喪服。

   「你看,這件比我們身上的好看多了。」莫凌指著一個模特兒說,賀崇愚拿起價格牌看了看,「好貴哦,買不起的,快走吧。」

   「看一看嘛,看一看有什麼要緊。我媽媽買衣服還可以試呢,也不要錢的嘛。」

   「小姑娘,這衣服是成人裝,沒有你們倆的號。」

   營業員走過來對她們說,賀崇愚趕緊扯過莫凌。

   「好了,沒有號碼了,快走吧。」

   逛了一圈下來都沒有合適的,不是太貴,就是太老氣,要不就是又貴又老氣。坐在行人休息區,莫凌揉著小腿說:「累死了,這麼大個百貨公司,居然連一件適合我們的衣服都沒有,算什麼百貨公司,一堆破爛。」

   「不要緊,這裡是市中心,我們去別家看看,還有小店。」

   賀崇愚安慰著她說,莫凌看了她一眼,笑嘻嘻地靠過來,「阿愚最好了,我不會忘了你的好的,來,我請你吃烤香腸。」

   她站起來,朝賀崇愚伸出手,賀崇愚捶了捶被沉重的書包勒得酸痛的肩膀,沒奈何地由這個祖宗牽著跑出去。

   莫凌停在一個櫥窗前,裡面綢緞上陳列的一隻紅色高跟鞋吸引了她的注意,「什麼時候我也可以穿上這麼一雙鞋子走進教堂就好了,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呀……」她喃喃自語道。

   「在我們國家結婚不興進教堂的,只是一大群人,擺幾桌喜酒,吃過了就算結婚。」

   「胡說,你親眼看見的?」

   「嗯,我爸爸媽媽結婚,我親眼看到的。」

   「哈哈哈哈,又胡說,你爸媽結婚的時候,怎麼可能有你?」

   莫凌笑得花枝亂顫,賀崇愚也就微笑著不去解釋,她確實看到過那樣一場婚禮,那年她八歲,坐在小姨的膝蓋上看著媽媽嫁給了爸爸以外的男人……然後,她就改口,管陳叔叔叫爸爸。而原先的那個爸爸,已經到了一個太過遙遠的城市,一想到再也無法見到他噴著黑煙的老摩托,無法觸摸他硬硬的胡碴,她幼小的心裡,就會生出那麼一點點隱約的疼痛。不過,一切都會過去,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學校裡有一個足球場,和所有的學校一樣的足球場。但是這個足球場並不是用來踢足球的,從賀崇愚進學校,她從沒看見任何人在上面奔跑——難道考進這個學校裡的男孩都不喜歡踢足球嗎?不是吧,他們只是有比足球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

   打從一開始這個足球場就是蓋來當裝飾的,學生們都忙於升學根本無暇做這種運動,沒過腳踝的野草和破敗欲倒的球門就是證據。

   賀崇愚總是喜歡在中午的時候去那個球場,靠在球門的框架上看書。偌大的球場只有她一人,野草親吻著她裸露的膝蓋,癢癢的,那麼親切。空曠而遼闊的天空,讓她想起許多的假設。那個追逐足球的男孩的形象,似乎真的是已經漸漸淡漠了,即使她用筆寫過千萬次,也漸漸地,沒有那麼鮮明瞭。這時風吹起來,連同野草和她的裙邊一起吹起,看著自己的黑色平底皮鞋,她懷念自己仍然穿著紫色小皮鞋的日子,一顆足球在腳邊滾動的日子。

   她知道她的蘇依有時候也會來這個球場,在看台上面,國旗下面,或坐或躺,臉上蓋一本雜誌。虛度光陰,扼殺青春整整一個下午。可是那是他的青春,沒有人有權利命令他怎樣度過他的青春,即使他的老師也沒有。

   於是他們兩個人,在一個非常大的空間裡,一個看書,一個睡覺。這樣的日子不多,但很重要,賀崇愚都作了記錄。一個人,不需要活得太久,經歷太多,這樣,一些事情對他來說才是有意義的。

   自從認識了莫凌,在球場上的人就多了一個。而莫凌只是喜歡在有太陽的時候出來曬太陽,她對陰天裡的足球場不感興趣,她怕有蛇。

   幾天後的一個大晴天,賀崇愚坐在球門邊,不時地抬起頭來看一眼看台上把書蒙在臉部睡大覺的衛嘉南——他睡著了嗎?不知道。莫凌向他走去,她換了髮型,頭髮完全放了下來,用發卷燙成了帶一點點卷的波浪,穿著一件黑色的低胸蕾絲緊身衣,青澀但形狀美麗的胸部,同色的裙子和高跟筒靴,露出雪白的大腿。

   她還擦了她媽媽的香水,聞香識女人,那種香水的名字叫「熱戀」。

   她擋住了他的陽光,使他忍不住拿掉臉上的書,詫異地抬起眼皮。他看著莫凌,莫凌換了一條腿支撐身體的重心,她有一點兒緊張,不知道自己這身打扮會換得怎樣的評價。但是她顯然又對自己很有信心,因為的確沒有人不對這樣的女孩動心,她又美麗,又妖嬈,像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即使他再挑剔,也應該找不出什麼瑕疵。

   她們兩個都在等待他的反應。她,還有莫凌。

   衛嘉南站了起來,單手拍拍褲子上的草屑,然後上前一步,捧著莫凌的臉,他們接吻了,就在下一刻。

   她,默默地看著遙遠看台上的兩個人,兩個契合得非常好的身影,她知道以後要注視的不再是他一個人的背影。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同類,那是個女孩,不但美麗,而且還喜歡他。但願他們都喜歡彼此……

   他們很快出雙入對,女生們討論的對象又多了一個,莫凌。她是女人中的恥辱,竟然恬不知恥地為了男人露大腿,而男生們的觀點則更加奇怪,這樣的女人就是缺男人,他們甚至計劃在她回家的路上堵截她,教訓她。說來也奇怪,自從和衛嘉南在一起,莫凌變得越來越美麗,從來沒有人知道她的身材原來這麼惹人想入非非。

   雖然衛嘉南和莫凌的確是孤立的,但是他們絲毫不在乎。校方通知他們的家長來辦公室討論該如何處理這事時,他們倆還趁著空隙在那條走廊上擁抱,親吻。

   她又一次在昏暗的流金樓走廊上看見了他,和她的好朋友站在一起,依然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倒是莫凌,發現了她,對她笑了笑。

   「嗨,阿愚。」

   「怎麼樣?」她不知道怎麼問。

   「反正他們都知道了。」

   旁邊的教務室傳來爭論聲,莫凌的父親是個十分高大而且脾氣很差的木匠師傅,拍桌子的肯定是他。

   他們不約而同地朝那扇門看了一眼。

   「他們大概在為你們倆誰該轉校而爭論。」

   「她不可能讓我離開,如果可以我早就不會呆在這了。」很明顯衛嘉南指的是他母親,他母親今天穿了一件得體大方有漂亮流線型褶皺的絲綢裙子,配上珍珠項鏈,甚至可以出席晚宴。但是反觀莫凌的父親,一條厚重的牛仔褲上補丁重重,在這種情況下真理都有些傾斜,何況這件事根本不存在真理的問題。

   「我父親也不會,他費了好大勁才讓叔叔把我弄進來。」莫凌胸有成竹地說。

   的確,她的木匠父親是摔門而去的,順便揪走了他女兒。那條走廊從沒這麼沸騰過,莫凌罵著粗口和父親抗衡,學生們人聲鼎沸地圍在周圍看好戲,教務主任氣得叉著腰轉圈圈,惟一冷靜的只有衛嘉南的母親,「你又給我惹事,別以為還有下一次。」她說。

   「如果戀愛也算惹事的話。」衛嘉南面無表情地說。

   他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

   賀崇愚嚇得目瞪口呆。

   莫凌退學後的第三個禮拜天,賀崇愚到學校取自己的檔案簿。最前面的圖書館正在改建中,必須從足球場繞過去。那一條小徑開滿了紫色的不知名的花朵,籐蔓似的纏繞在兩旁的樹枝上,也落下一地神秘的色彩。她走上台階,習慣性地朝足球場的方向瞥了一眼。

   衛嘉南靠坐在生蛌熔y門旁,揚起一隻手朝天空中扔出一隻紙疊的飛機。天氣不怎麼好,陰陰的,像賀崇愚去海邊的那天。

   她走到球架旁,那裡一個人都沒有,剛才所看到的一幕只不過是她無聊的幻想。風吹著沒過腳踝的野草,空空的沒有球網的球架,袑騑陷部C

   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很快學生和老師們就會忘記這件事,也許過不了多久,衛嘉南會忘了莫凌,莫凌也一樣。但是這個球門應該不會忘記,它不同於其他的球門,見慣了追逐奔跑,廝殺搶奪。它所能見證的,除了陽光風雨,就是靠在它身上,默默無聲地讓青春流逝的孩子,那些本該馳騁在這裡的腳卻任憑它荒蕪;那些本該執子之手的誓言卻任憑它生蛂C

   在他們最美麗的年齡裡,青澀被包裹,激情被封鎖,慾望被埋沒,等到允許自由的時刻,一顆心都蒼老透了,再也燃不起半點兒火熱。

   她抬頭看著因為厚重的烏雲,而顯得緊緊壓著地面的天空,它是那麼伸手可及,簡直就像一個高高的天花板,而四面是裝了鐵條的圍牆。

   這學校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監牢,凡是進來的人,都是用青春交換能夠抵抗一切痛楚的麻木力量。

   賀崇愚躺在草叢裡,眼淚流下來,還沒落到土地裡就埋沒入髮際中,她依然是自己承接了這些眼淚,涼涼的感覺;她看著天空,心想生命難道真的就是一場這樣的幻覺?城市裡的水泥地,難道真的無法生長出愛的樹木嗎?孤單的人,難道真的注定柔弱嗎?  衛嘉南的儲物櫃裡雖然沒有塞滿垃圾,可是一直荒蕪。自從賀崇愚下定決心以後,第一個禮拜天,她借了工具箱,一大早地穿著一身運動裝,翻牆跑到學校裡,偷偷地拿了門房的鑰匙打開教室門。把他儲物櫃缺少的釘子釘好。第二個禮拜天,她用爸爸給她刷牆用的藍色油漆,把那個儲物櫃重新粉刷了一遍,淺淺的天藍色,讓它在一排灰色的儲物櫃中看起來明顯得不得了。

   刷好了,再把寫著衛嘉南三個字的名牌工工整整地貼上去。

   第三個禮拜天,她藏了幾塊木板,先在櫃子裡的兩面豎立的壁上釘上兩個長條的木塊,然後再把一塊量好尺寸的木板架在上面,將儲物櫃分割成上下兩層。上面可以給他放書本,下面可以給他放衣物,這樣一來就方便了很多。每個禮拜一,她都會很注意他的反應,是不是不喜歡這樣的佈置。他的儲物櫃突然發生變化,在他們班的學生裡引起過軒然大波,可是這樣的風波好像一點兒也沒波及到他本人。他很自然地開始使用儲物櫃,就像一直在用那麼自然。

   不過不到一個月,賀崇愚發現他有個不好的習慣,一旦換了衣服,鑰匙必然遺落。看到他站在儲物櫃前摸了半天身上也一無所獲的表情,讓她覺得他也是個有孩子情緒的人;於是她又多配了幾把鑰匙放在他抽屜裡,壓在飯盒底下。一旦發現那裡沒有鑰匙了,就補上一把,以免耽誤他上課。

   通過日記,她發覺自己一個學期裡,一共配了七把鑰匙。

   她的蘇依可真是個健忘的人。

   於是他沒有去追究是誰粉刷了他的櫃子,她則繼續通過新的方式,去給予他更多更多,不管是哪一方面。

   她發現他喜歡吃葷菜,不喜歡蔬菜。學校食堂裡供應的,又大多數是一葷三素,或者兩葷三素。而且連雞蛋都用來充當算葷菜,至於素菜,豆腐黃瓜也照使,好幾天都不換新花樣。十四歲的他個子拔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想了好幾個晚上,終於從媽媽那裡學會了一種可以將肉做成不會壞的鹹肉凍,味道很好,又不怕壞。只要一蒸就可以像普通燒肉那麼吃,不蒸也可以當成別有滋味的葷菜。她為這個發現高興了好久,於是把做好的第一個成品迫不及待地放到他的儲物櫃裡面去。

   在他願意吃的為數不多的蔬菜品種裡,有一種青椒,屬於甜椒。用蔥,蒜,醬油,糖做調味料一起煲,做出來以後顏色是暗綠,有點兒焦,青椒皮皺皺的,她看他自己帶過,吃的數量頗多。在她的家鄉青椒都是用來切片做配料的,像這樣直接單炒她還真的沒見過,回去和媽媽一說,媽媽說這裡的人是有這麼吃的,可是她不覺得那樣有什麼好吃,她還是比較喜歡地道的家鄉菜。

   在賀崇愚的央求下媽媽燒了一次糖醋青椒,她一向怕辣,於是準備了大杯的涼水握在手裡,懷著上斷頭台的決心用筷子夾了一個,閉著眼睛咬了一個青椒的小尖尖。媽媽不解地笑道:「既然怕辣何必點名要吃呢,真是……」

   可是一點兒都不辣,還有些甜,有些澀,但是完全可以接受。就連那些小小的籽也燒軟了,可以輕輕地咬破,鮮濃的汁在牙齒和舌頭間打滾。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種東西,啊嗚一口吞掉剩餘的部分,馬上又夾了一個塞進嘴巴裡大嚼特嚼,可是這一個不同,辣極了。她準備的一大杯涼水都不夠喝,她眼淚汪汪地問媽媽:「這些青椒真的是一個品種嗎?」

   媽媽說:「當然。」

   她說媽媽騙人,「那為什麼有的辣,有的不辣?」

   媽媽笑她,「因為有的老,有的嫩唄,這丫頭。」

   「嫩的比較不辣嗎?」

   「是啊,那些燒軟了的,皮皺皺的,就是還沒長起來的嫩青椒;皮光滑的,硬硬的,顏色亮的,就是老青椒,會很辣。」

   原來還有這樣的說法,他碗裡的青椒皮都很皺,想必是嫩的居多,嫩的不辣,又甜甜的,多汁,味道果然比較好!難怪他喜歡。賀崇愚纏著媽媽問有沒有方法可以只挑選到嫩青椒。

   「那個沒辦法,我也挑不出來啊。」媽媽說完,回頭又去忙了。

   星期天賀崇愚挽著菜籃子去菜市場,在每個青椒攤子前面停留,只挑選她認為嫩的青椒,無視小販暗中的抗議,湊了三十來個。回家關在小廚房裡,按照媽媽的方法,先把鍋燒得滾熱,不放油,把洗好的青椒倒下去煸炒,等到皮發皺,有一點點焦的時候撈起來,倒油,繼續炒,快熟的時候,加作料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怎麼樣?」

   媽媽說:「好吃,嗯,嫩。」

   她看著那三十來個皮皺皺的,軟軟的小東西,小心翼翼地全部裝入保鮮盒,汁特別多,為了怕灑出來,她特別包了兩層保險紙。

   「你全部都帶嗎?」

   「是呀。」

   「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那麼多,留點兒給我們當菜啊。」

   「明天我再炒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裹好保鮮膜放進手提袋裡面。

   「這丫頭,學會跟我們玩小心眼兒了。」

   媽媽說著,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她笑了起來,她是會玩小心眼兒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小心眼兒。她有多少秘密,全都記錄在那本簿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

   第二天帶著那一盒子的糖醋青椒她早早地到學校,然後剝掉保鮮膜把它放進他的櫃子裡面。鎖上門以後,她又去檢查了一下他抽屜裡的備用鑰匙,嗯,非常好,還在。

   中午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吃那盒青椒,一個都沒有扔掉,吃得乾乾淨淨。他還真是愛吃這個東西啊。賀崇愚笑了,端著自己的飯菜從他身邊走過,坐在離他不近不遠的一個角落裡開始吃掉自己的雞蛋豆腐。

   十四歲的男生們開始變聲,教室裡時常響起公鴨般的聲音,比如上課上到一半,老師提問,一個男生站起來,義正詞嚴地正說到高潮,忽然嘎嘰一個降調,把下面坐著的同學們笑得不得了。

   賀崇愚一邊笑,一邊茫然地想起她的記憶裡似乎從來沒有聽過他這個時期的聲音,他總是抿緊了唇,無論對誰,不是嗎?!

   她好想聽聽他說話的聲音,就是那種最最自然的,毫不掩飾的聲音。

   一旦興起某個念頭,似乎就很難壓制下去。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讓他說話,並且得到他的聲音。恰好這個時候學校裡一部分人為了學習外語,開始使用隨身聽或復讀機,一個可以錄下聲音,一個可以四十秒反覆播放,賀崇愚再次得到了啟示。

   她從已經是高中生的表姐那裡借了小採訪機,答應好她一個禮拜後歸還。塞進磁帶後,她開始想問題並模擬表演。

   「對不起,可以借一下你的筆記看嗎?」

   不好,他肯定會覺得她是故意為難,因為有目共睹,他從來不記筆記。

   「對不起,我有一道題不會做,能借你的作業看看嗎?」

   這樣也不行,幹嗎別的那麼多尖子生不問,偏來問他?

   賀崇愚設想了幾個問題,都被自己在下一秒鐘否決掉,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妥,她一邊背單詞,一邊不時地幻想第二天可能發生的情景,連媽媽推門進來都渾然不覺。

   「你們快開校運會了吧?我們學校都開過了。」

   媽媽是另一所學校的老師,賀崇愚忽然想了起來。

   對了,可以要他報名參加校運會運動項目。

   賀崇愚樂得蹦起來,把媽媽嚇了好大一跳。

   「這丫頭,是怎麼了?」

   「沒什麼,要開校運會了,我高興,嘿嘿。」

   賀崇愚親親媽媽,第二天跑到體育組去借了報名表來,挨著個來問同學。

   「你報個什麼吧,長跑好不好?」

   她一個個地問下來,不時偷瞟兩眼角落裡的他,他沒什麼反應,依然埋頭看自己的書。

   終於把這一組的人都問光了,只剩下了他。她走到他的桌子前,拿著報名表忐忑不安地站定,手伸到裙子口袋裡按下錄音鍵,然後試探地問了句:「打擾一下……」

   他頓了兩秒,抬起頭來直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沒什麼表情。

   「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

   他的目光落到她拿著的報名表上,於是無言地伸出手,要那張報名表看。

   原以為他會說「可以」,或者「那,我試試吧」之類的話的賀崇愚,只好趕緊遞過表格,心裡有那麼一絲失望。

   他拿了一支筆,在手指間熟練地轉著,筆尖和筆頭不時敲擊著桌子,發出「崩崩」的悶響聲音,最後,他捏著筆,在「鉛球」上畫了一個勾,寫上一個名字,然後就還給了她。

   自始至終,他還是緊抿著嘴巴,一句話都沒說。

   她慢慢地拿回表格,看著他低下去的頭和後頸窩,淺淺的髮根,忽然有很多莫名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湧上心頭。

   在家裡,她反覆地放著那四十秒的錄音,除了她的兩句「打擾一下」,「你可以在校運會上報幾個項目嗎?」就是那單調的,重複的「崩崩」的悶響,彷彿這就是他的語言,與人交流的惟一方式。

   他為什麼連話都不願意說一句,哪怕是一個單字的發音……她做了這麼多,看了他這麼久,不要說一句完整的話,就連一個字,一個發音都聽不到。

   眼淚流下來,鹹鹹的,涼涼的,沒等落到地面,她又一次承接了所有的委屈。

   擦掉腮上的眼淚,她取掉耳機,算了,至少有這「崩崩」的聲……就當這是他說的話吧,也許,這比真的聽他說話要好得多,她可不想聽見課堂上那樣的公鴨嗓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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