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崇愚又笑了,是非常會心的那種笑。她回過頭去繼續看小說,身後十分安靜,好像沒有人存在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回過頭,看到他果然睡著了,呼吸十分均勻,手臂彎曲擋在臉上,遮住眼睛,一條腿彎曲,另一條腿翹在那條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陽光。在他們倆共處的畫面裡,總是有陽光。細膩的陽光,輕輕柔柔地吻著這個少年和總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斂起強烈得足以灼傷人皮膚的熱度。
賀崇愚把書輕輕地蓋在他的臉上,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悄悄站起來,揉揉發麻的腿腳。
曾經有一個上午,十五歲的她是那麼專注地蹲在十五歲的他的身邊,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觀察過他……
到了第三年,他們又面臨著一次升學。聯考之後,學生會向學校發起了一個提案,邀請一些家長來和學生們一同參加聯誼會,算是緊張之餘的放鬆。學校同意之後,列出了惟一的一個條件——由學校方面來決定家長代表的人選。
聯考的試卷正在緊張的批閱中,每個人都很關心自己的名次,於是這段時間頻繁出入閱卷室,幫助老師審批試卷的學生就成了炙手可熱的明星,每回午自修一結束回到教室裡,總是被打聽消息的人圍得水洩不通。
幸運的是賀崇愚也是被圍的人之一,之所以說她幸運是因為她看見了自己的成績單,糟糕透頂,自從三年級以來她的總分就沒有進入過前十名,除了一些單科得到比較前的名次。班主任和數學老師大概對她很不滿意,但是一直壓抑。直到她爆出一個大冷門——把數學考成剛剛及格的分數,老師終於忍不住了。
她知道一場談話無可避免,但是不清楚用什麼形式。老師應該看出她心不在焉,也明白任何形式的談話只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聯誼會的前一天,學校已經和所有被邀請的家長通過電話,確定了出席名單。每個班裡都有兩到三名學生的父親或者母親被邀,自然那些學生就成為榮譽的焦點。
班主任也有所動作,她為家長們準備了一份禮物。
自修課上,她給每個人發下一張白紙,「現在我們做個畫圖的遊戲。」她說,大家都很興奮,因為打從幼稚園出來就沒怎麼玩過畫圖,說不定水平都降低到幼稚園以下去了,還不如嬰幼兒。「用我教你們的函數坐標畫這樣一副畫。」班主任在黑板上一邊示範著,一邊解說。
「橫坐標代表你們入學三年以來聯考的次數,以一厘米為單位。半年考兩次,三年十二次。」
學生們畫了十二個單位的橫坐標。
「而縱坐標代表你們每回聯考的名次,我們有三十六人,以兩毫米為一個單位。」
學生們畫了七十二個小格。
賀崇愚已經知道了她要幹什麼,停下筆盯著桌面發呆,班主任的話仍響在她的耳邊:「現在我來按照學號報出你們每個人、每回聯考總分的名次,你們記下來後,將點標在相應的坐標上。」
她開始報第一個,某某,16、25、21、17……
賀崇愚雖然低著頭,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她周圍每個人的表情,他們興奮而緊張,手裡的筆沉甸甸的,卻飛快地記錄著,然後迫不及待地在那個機械的坐標軸上尋找自己三年來的位置。有人沮喪有人樂不可支,班主任很快報到了她的名次:「賀崇愚,」她的聲音頓了頓,而賀崇愚知道她在往這邊看,「12、21、34、24、42……」
她的筆條件反射地記錄,她都有些憤怒地看著它們。
她還聽見周圍的人驚訝地瞪著眼睛。
「然後你們可以把這些點連起來,看看你們的走勢是進步,還是退步,抑或原地不動。畫完以後交給我。」班主任說完,就拿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教室,賀崇愚旁邊的一個傢伙開始忙不迭地「複製」自己的那張表,以留下一份存根。
「嘿,我的是個等邊三角形!多麼巧!」一個傢伙興奮地叫道。
「你怎麼說也算是進步了啊,看看我的,尾巴朝下栽,哎!」一個傢伙安慰另一個傢伙。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子漢哭得稀里嘩啦,「只有前十名的人才能繼續留在這裡念高中,一切都完了……」
她捂著耳朵,還是盯著桌面。她還沒有把那些點連起來,但是她知道它們必然是一條下垂的曲線。
「讓我看看你的。」一個傢伙拿走她桌上的紙,「搞什麼呀還沒連,我幫你連起來。」
她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和力量,「刷」地一下奪了回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用腳踩住。
那個傢伙嗤笑一聲,轉身又去拿別人的。
「全部交給我!」班長拉開嗓子吼道。
……
放學以後她朝足球場走去,靠著球框坐在黃昏的太陽光裡,也不知道是在緬懷著什麼逝去的東西——她好像從來就沒有擁有過什麼,不是嗎。她打開書包,拿出那份《月亮寶石》,細細地翻看著。已經很久沒有重溫過的東西,再看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涼。每個字好像都在嘲笑她,這不過是個連童話都算不上的東西而已。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都在控訴著那個世界的黑暗,而你的文字又能說明什麼?
是啊……她想自己也許會像那個女孩,用一根根小小的火柴,一個個小小的方塊字,去實現心中的希望,去描繪心底的思念。人們都同情她,可是她,終究還是幸福的吧。
她打開書包把小說放入,然後起身向校門外走去。
聯誼會過去後,在掛滿了裝飾物的教室裡,學生們繼續經歷新的模擬考試。但是同時另一件事情也刻不容緩,各大學校周圍文具店裡所賣的畢業紀念簿開始大批量地進貨,仍然導致供不應求。就算再怎麼苛刻的學校,再怎麼緊張的生活也好,三年過去了,需要留下一個紀念總是無可厚非的吧。
就算不是為了紀念青春,紀念回憶總可以吧。
一天第三節課下了的時候,任課老師剛剛走出教室,班主任忽然走了進來,大聲地說:「所有的人都不要出去,坐下來,把書包放在桌子上面。」
大家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可是看老師很嚴肅的樣子,都乖乖地通通坐好。
班主任說:「現在學習緊張成這個樣子,你們還搞什麼簽名留念,上課的老師反映說,一下課本子滿天飛,上課都收不回來,影響聽課情緒不說,你們還要不要畢業?」
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賀崇愚旁邊那個機靈的女生,偷偷地拿出一卷透明膠帶,輕輕地撕了幾條,把紀念簿貼到了桌子底下。
班主任繼續說:「要留紀念,畢業以後我專門抽一天時間讓你們寫,到我家裡去寫,我請客吃飯。現在忙,忙什麼,以後都不要見面啦?我現在報名字,報到名字的人把書包拿上來給我檢查,我看到底有多少人在搞這個東西——太不像話了。」
機靈女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心地坐好。
賀崇愚剛抬起頭,就對上班主任的目光。
「賀崇愚,把你的書包拿上來。」
班主任淡淡地說。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第一個中招的居然會是自己。
她確實沒有那種紀念冊,因為她不知道誰值得她記住和想念。值得她記住的人,連話都不肯說,何況是寫上自己的星座,愛好,偶像,生日,血型,贈言……
可是書包裡有那篇小說……她還沒有來得及拿出來。
「來來來,不要磨蹭,快點兒拿上來。」班主任用指關節敲著講台桌面催促著說。
她把書包交了上去,班主任慢條斯理地從大口袋翻到小口袋,她站在一邊,低著頭等待結果。
班主任翻到了那本文件夾,隨便翻看了下,見是不屬於應該出現在學校學習範圍內的東西,但也不是她目標中的留言紀念冊,猶豫了一下還是塞了回去,對其他睜大眼睛的學生宣佈說:「確實沒有發現,好了,下一個。」
其他人鬆了一口氣,她也鬆了一口氣。
拎起書包,她往回走,無意中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他沒有低頭,也沒有看她,而是看著窗外,遮住額頭的劉海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透明的色澤。她頭一次發現,他的下頜是那麼尖細,鼻樑是那麼挺直。從講台到座位那麼短短的一段距離,她走了如此漫長的時間,直到第二個被檢查過的人越過她的肩膀,她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收回了目光,看著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在她坐下來的時候,那熟悉的「得得得」的轉筆聲音又響了起來……她豎尖耳朵聽著,覺得這樣單調的聲音又何嘗不是他一種安慰人的方式。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本小說又一次牽惹出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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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學的時候,收拾書包的她被一個同學叫去辦公室。忐忑不安地走到流金樓,她一邊想著會發生的事,一邊推開門。使她驚訝的是她的媽媽也在,而且坐在班主任老師的對面。
她坐下後,目光無意中掃到放在她面前的那個文件夾,封面是非常熟悉的棕色。今天忘記收拾書包了,她下意識地摸向身側,可是空空如也的腰上提醒她,書包在教室裡面。班主任平靜地看著她,指著那本東西說:「這個是什麼時候寫的?」
「是……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她分明沒有說謊,但是班主任和媽媽都不相信,「小學?」
班主任拿過去看,先用質疑的口吻說:「這怎麼可能是小學寫的?」然後又用堅定的口吻說,「絕對不可能。」
媽媽也說:「如果是你小學寫的,為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小學的時候哪有空寫這個,還是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她只好不說話,心裡默默地想著,是不是大人一旦發覺無法掌握自己的小孩,就會產生這樣驚慌的反應?
「現在這樣的非常時期,你怎麼還有空分心出來寫這樣的東西?」班主任說,「就算是你小學時寫的好了,那時候就對男女之事那麼清楚啦,裡面有些地方我看得都有一點兒害臊。」
她不相信,班主任是有孩子的,這樣的女人,不正是旺盛地製造著愛情的年齡嗎?
班主任繼續對她媽媽說:「賀崇愚是個很害羞的女孩,總是不怎麼講話,恐怕就是消失一個禮拜,班裡可能都沒人會注意到。」
媽媽說:「我也沒有想到這麼多,她平時一個人在書房裡,我們都以為她在看書做功課……」
「現在十四五歲的女孩,是一個青春期,會特別叛逆,什麼早戀啦,胡思亂想啦,動不動就離家出走啦,做父母的要特別注意觀察她們的舉動。」
「她一直很乖,我們也沒有往那些方面想,不過最近我也發現她有很多心事,不跟我們說……」
走出辦公室後,她沒有和媽媽一起回家,堅持說還要打掃衛生。媽媽沒說什麼就先走了,她一個人則在足球場一直坐到六點半。
隔天她就逃學了,那天正好公佈數學成績,她的卷子放在空空的桌子上面,鮮紅的筆在成績那一欄寫著「56」。同一時間,她爬上了高高的城牆,埋葬了那裡一隻死去的小貓,雖然她不知道它為何會死在這裡,這個城牆,又高又冷,連一點兒擋風的地方都沒有,為什麼它會跑到這裡來呢?
而她,賀崇愚,她為什麼會跑到這裡來呢?
這城牆,並不是這個城市裡最高的地方,當然更不是最接近天空的地方,在這裡五十層以上的建築,少說也有三十座,她趴在古老的石磚上,任憑風將她吹得搖搖欲墜。想起昨天的社會課上,說有一個青年男子從「銀百」頂層跳了下來,砸在美食廣場正中央,嚇得在那裡悠閒用餐的有錢人四散逃竄。她聽老師這麼說的時候,很奇怪的是,她覺得好笑。
她說:「這個人根本不是有心想尋死,他一定是站在頂層,看著下面的人,吃著生猛海鮮喝著人頭馬XO,看著看著就情不自禁地跳了下來,他跳了一半才想起來,自己這麼做是會死的,可是他轉念一想,我吃不成你們也別吃!於是就『砰』的一聲,發生了報紙上報導的那種事。」
「你居然笑得出來,你這人的腦子是用什麼做的?」一邊的班長奇怪萬分地看著她說道。
賀崇愚聳聳肩:「早死早投胎,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看著灰色的天空,城牆上的風好大,寂寞的青草,在她手邊肆意地生長著,這裡是它們惟一的樂園,不管是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是造出來的極樂世界,它們所面對的只有被剷除的命運,她不明白,同樣是植物,為什麼人類是如此的不公平,賜予它們溫室和野外不同的待遇?
賀崇愚俯下身,聞了聞這些青草,那只死去的貓,墓前同樣長著這種青翠欲滴的植物,繁茂一片。她情不自禁地對它說:「但願我死後,可以像你一樣地被野草包圍,而不是躺在冰冷的水泥包裡。」
下了城牆後,她就回了家,媽媽拿著話筒看著她進了門,吃驚得不得了,「你去哪裡鬼混了?老師和同學都從學校趕回來找你了。」
好奇怪,她不去學校,頂多是被當做生病了,為什麼大家要找她呢?
後來才知道,是班長看她沒去,火急火燎地去老師辦公室,說:「老師,賀崇愚可能會出事,因為昨天放學時,她曾經說過一些奇怪的話,說什麼男人跳樓,還笑了笑。」
老師嚇得面無人色,連忙往章家打電話,家裡人也是一頭霧水,說她準時出的門,這樣一來更是炸了鍋。據班長仔細回憶說,賀崇愚的確講過一個男人跳樓,還說了早死早超生的話,班長那個傢伙無意識中的添油加醋令全校師生轟動,滿大街地找一個叫做賀崇愚的人,雖然他們連她長什麼樣都一無所知,卻還是賣命地跑著,上演著一幕似乎很感人的同學友誼劇。
得知她平安回到家中一根毛髮未少,學生們似乎有點兒失望。班主任留下來對她苦口婆心地進行教育,說人生可以有很多的路,考不上好的大學並不意味著失去一切,無論如何都不要選擇死這樣懦弱的路……她感到可笑極了,她什麼時候想過死亡?她又憑什麼就一定考不上好大學?
好不容易趕走了班主任,她趴在窗口看著黑下來的世界,媽媽推門進來,猶豫了一下把那文件夾還給了她。
「告訴媽媽,你真的有喜歡的人嗎,他是誰?」
母親的直覺真是敏銳得令人無可挑剔,可是賀崇愚禮貌地笑了一下。
「不,沒有的,媽媽,我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那麼這個是什麼?」
媽媽手裡拿著一個WALKMAN,那正是賀崇愚每晚都聽的那卷帶子,短得就只有幾句話。她看了媽媽一眼,「啊,那個聽的卡帶呀。」
「那開頭的幾句話呢?」
她故意板起臉,「裡面有男生說話嗎?」
媽媽沉默了一下,忽然微笑著摸摸她的頭髮。
「早點兒睡,別忘了喝牛奶。」
不知道媽媽發覺沒有,可是,他對她來說不就是一個虛幻的人嗎,蘇依,她的蘇依,或許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是她的月亮寶石……誰也不是!
賀崇愚跟在班主任身後,踏上流金樓的二層。那裡有一塊醒目的牌子:青春期心理咨詢課。
「就是這裡。」班主任說,「進去吧,我打過招呼了。」
她把手放在這個梳著兩個整齊的麻花辮、乾淨整潔的女學生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時候出現心理問題是很正常的,只要及時糾正就來得及。」
賀崇愚走進了那間屋子。
人,常常要為自己的快樂和失落找個理由。後來她知道,心理學上管那個叫做歸因行為,歸因的意義,是為了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一樣,有的放矢地解決問題,可是至今她仍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需要解決的問題,也不能為自己任性的行為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那屋子裡的心理醫生說:「你這可以算是一種報復性心理反彈麻痺症,就是說小時候被忽略得太多,長大後才會做一些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行為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賀崇愚不大明白,她做了什麼歇斯底里令人費解的事情了?又怎麼引起別人的注意了?班主任對醫生的話點頭,大概他們是指自己讓學校大部分人出動找自己的事吧?可是那不關她的事啊!她又沒有叫他們出來找。而且她只是找個地方散散心,這也不可以嗎?
走出青春期心理咨詢課教室,下樓的時候,賀崇愚看到走廊另一頭的出口處,依然灑滿了昔日的陽光。她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那片陽光下,大概因為這裡靠近教職工材料領取室,所以地上有一些零散的粉筆頭,又有一個花壇,裡頭有些石子。她撩起裙擺蹲下來,撿起粉筆畫了幾個框框,又撿了些石頭,玩起當日看到他玩的遊戲……太陽曬得肩頭有些發燙,可是她的心裡還是冷冰冰的。
那一刻,賀崇愚總算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歸因行為,她之所以感覺不到溫度,乃是因為她的心太冰冷,她的眼淚早在那次莫凌被迫轉學的時候就都被冰凍起來,在心底的最深處等待永遠不可能融化的那一天的到來。
勉驊的百年校慶到來了,這可馬虎不得。演出那天,由於陽光不錯,所以地點就定在大操場上,全校三千傻冒,搬著靠背的凳子從班裡拖到操場上。那凳子足足有百十斤重,老師說全部讓男生搬,女生去派發零食。那樣的凳子,兩個身強力壯的男生才能搬動一張,加上女生的凳子男生就得來回跑兩趟,這還不算,完了還要搬回來加上打掃衛生。
可是老師並沒有指定是哪個男生幫哪個女生搬,所以人緣好的女生,自然有很多男生幫忙搬,而人緣一般甚至可以說是人緣不好的,比如賀崇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實際,要等閒下來的男生來幫忙,說不定演出都已經開始半天了。
她弓著腰,抓著凳子的腿朝樓梯拖著,忽然一個人影擋住了眼前的光,她抬起頭來,衛嘉南把外套搭在椅子背上,按著椅子的另一邊對她說:「站到上面來。」
他的聲音已經不是幾年前那清清亮亮的童聲了,而是變得有點兒低,有點兒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變聲期的關係,還有點兒沙,有點兒啞。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抿緊了唇,等她挪位置出來。
一段樓梯,賀崇愚在上,衛嘉南在下,凳子的重量幾乎都傾向他那邊,她過意不去,可是又不能違背地心引力的規律,多分擔一些重量。
拖到大操場上後,只見一向空曠的足球場破天荒第一次如此熱鬧非凡。衛嘉南把賀崇愚的凳子搬到了溫倩旁邊,「這不是賀崇愚同學嗎。」溫倩笑瞇瞇地說,「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才女。」
她奇怪自己竟也學會了客套,衛嘉南從溫倩手裡接過來一瓶礦泉水,灌著。溫倩看了他一眼,然後對她說:「哪裡,我怎麼會是才女,我記得你小學五年級就能寫出來十萬字的小說,要說才女,你才是呢。」
客客氣氣地說話的兩個人以及猛灌水的衛嘉南都忘了一件事,就是但凡大型活動,一旦確定了位置就趕緊坐下別站著,以免節外生枝。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時候,閒得身上長蛆的老師看見了鶴立雞群的三個人,嚷嚷著說:「有了有了,喂,你們兩個女生,還有那個男生,過來幫忙搬一下主席台的椅子,佈置佈置。」
賀崇愚一直不明白,既然是自己坐,為什麼不能自己搬,看這些老師四肢強健又不缺胳膊斷腿的,指揮的時候卻分外勤快。
他們三個人很有默契地彼此對看了一眼,然後同時「撲通」一聲,坐進了茫茫人海中,裝死。
這時賀崇愚看見了他的眼睛,她感到一片火熱。初秋的陽光還是很曬人,在她和他之間有條陽光的分界線,他坐在陽光下,而賀崇愚,坐在陰涼中。其實她屁股底下這張凳子才是他的座位,她本該和他換過來的……賀崇愚看著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像一個俗世中的人類,身上偽裝的殼慢慢的剝落,變成籠罩著一層光環的天使……陽光灼痛了她的眼,她趕緊低下頭揉著眼睛和太陽穴,昏眩的感覺,還有濕潤的淚水慢慢滑過手指。
中午的時候去圖書館的人特別多,但是去那裡的人都是衝著舒適的位置和寬敞的環境。吹著冷氣做額外部分的功課,或者戴著耳塞背英語單詞,很少有人會去拿書架上面的書看。那天賀崇愚忽然心血來潮,站到一個櫃子邊去,看看有沒有自己想看的書。書櫃這邊要比座位那邊寬敞得太多了,她隨便走著,忽然看到架子頂端有一本藍色封面的小說,似乎是現在比較流行的通俗版本。她掂起腳尖,想看看那種伊甸園式的愛情,可是卻夠不到。
她猶豫地看了一眼十幾米外的人群,他們都在安靜地低頭看書,沒有誰注意到她。於是賀崇愚再掂起腳尖,開始跳。
她再一次起跳的時候,另一雙腳也跳了起來,她的手正要伸向那本藍色封面的小說的時候,另一隻手越過了她的手,抓住了那本書。
然後「通通」兩聲,兩雙鞋子同時落回地面。
「是這個嗎?」
他拿著書,一個半轉身,把名字正對著她遞過去。
「是……謝謝。」
很奇怪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賀崇愚下意識地朝那邊的人群看去,果然,她看到了溫倩,面前放著一堆參考資料,耳朵裡還塞著耳機。
「不客氣。」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賀崇愚忽然睜大眼睛,他又穿上了白襯衫,黑褲子!雖然頭髮長了點兒,可是還能看清楚硬挺的襯衣領子和淺茶色的髮根。
她捧著那本小說對著那個背影笑了一下,溫倩正好抬起頭來,以為她那個笑是對著她的,於是也對她笑了一下。
賀崇愚回到座位打開那本小說,故事背景是設在校園裡的,那個女主角一出場就很瘋狂地滿學校叫囂,「XXX你給我死出來啦!」
賀崇愚很感興趣地皺起眉頭,沒有辦法想像這樣的女孩子在他們學校裡會是個什麼光景,一定是進辦公室進習慣了吧。
換言之,要是她在學校裡面,瘋叫一聲:「衛嘉南你給我死出來啦!」引起的效果一定是爆炸性的,搞不好那個班主任,會就這麼給她炸暈過去也說不定。
她合上封面朝他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在心裡默默地念:衛嘉南,衛嘉南,衛嘉南。
念的時候腦子裡幻想著他可能會有的反應,錯愕?驚訝?啞然?
賀崇愚笑了笑,低頭繼續往下看。
她花了一個中午看完了它,只覺得很奇怪,原來愛情也可以這樣子談嗎?這種愛情和格林童話好像不大一樣,主角不是生活在城堡或者山林裡,也沒有魔咒和巫女;但是卻使人覺得主角就是王子、公主或者灰姑娘,最後的結局一定是他們在一起面對以後的生活,並且繼續嬉笑怒罵地過尋常的日子。
不需要善良,不需要聽話,不需要出人頭地,不需要彬彬有禮……什麼樣的女孩都有人愛。什麼樣的愛情都有人看。賀崇愚咬著手指頭看完了這本書,把它放在櫃子的下面,她有點兒希望它不要被束之高閣,有點兒希望更多的女孩能夠看到。
好像從那以後,她就有點兒輕微的變化,雖然還是默默無聞,還是孤單一人,但是她總覺得有個人在陪著她。她的蘇依,總有一天會像童話裡的王子,或者那本小說裡的男孩,排除千辛萬苦,走到她的身邊來。
其實班裡面有很多女孩都看過那本書,單是看那書的新舊程度就可以發現,它幾乎是這學校圖書館裡被翻得最頻繁的書之一。可是它總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等待它的下一個讀者,也總有許多女孩莫名其妙地被吸引到它面前來,偷偷地拿來看。
想當然,連畢業紀念冊都不被允許的學校裡,怎麼會公然讓她們看這樣的小說呢。
班主任又再度興師問罪,拿賀崇愚開第一刀。
賀崇愚只好又把書包送上去,讓她查個夠。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上梁繩,我有過牆梯……女孩子們不是笨蛋,個個都藏掖得很好。一無所獲的班主任展開了一次班級會議,並未提及大家敏感的小說話題,而是拐了個彎,從賀崇愚的那本小說《月亮寶石》開始說,一直一直說到最近班級裡面的不正學風。
班主任只是把私底下和賀崇愚說過的話再公開地說一遍,並苦口婆心地告訴她們:「你們現在戀愛實在太早了,根本就不懂什麼是愛情的年紀,愛了又如何,能有什麼好的結果嗎……」
賀崇愚聽著這些話,反反覆覆在心裡想,可是愛是阻擋不了的。戀愛也不是為了能有好結果,它只是一次經歷,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有資格說它是什麼滋味。
班主任的提名反而讓賀崇愚變成了名人,又有一群女孩,偷偷地私底下問她借《月亮寶石》看,然後……一鳴驚人。
「我覺得你可以去投稿哎。」
「是啊,好像和我們看的那些小說的水平,也差不到哪裡去,修改一下,或許能中哦。」
她受寵若驚,但是也欣喜若狂。再次看那篇東西,心裡充滿了甜蜜。
幾天後,一個女孩用很疑惑的眼神看著她,問道:「阿愚,有人說你的小說是抄襲的,她看過這樣的故事,是真的嗎?」
「啊?」她傻了一下,先前幾個看過這篇文章的女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圍了過來,點著頭,「是啊,我們也聽說了,那個人很堅決地說她早就看過這個故事寫成書發表了呢。」
「是誰,是誰說的?」
賀崇愚怒火沖天,她也不明白為什麼要用那麼高的聲調說話,可是說這種話的那個人,他有證據嗎,她不相信自己一心一意寫出來的東西會有哪個傢伙能夠寫出雷同的來,就算有,那抄襲的也是他,不是自己!
女孩子被嚇了一跳,「不要這麼生氣,我們只是問問而已。」
說著就作鳥獸散,把她一個人撂在那裡氣得發抖。
放學後她跑到市裡的圖書館去,找叫做《月亮寶石》的書,無果;又跑到書店去,還是沒找到,有個站在櫃檯那邊付款的中年男子說:「好像威爾斯·柯林斯寫過一本《月亮寶石》,你說的是那個嗎,小姑娘?」
賀崇愚吃了一驚,真的有人寫過了?可她還是懷著一線希望問:「是啊,請問,哪裡有賣?」
男子指點了地方,她在一個書架上看到了威爾斯·柯林斯的那本偵探小說,把所有的錢掏出來買了這本書後,她拎著書包邊走邊看。
雖然威爾斯·柯林斯的《月亮寶石》和她賀崇愚的《月亮寶石》有完全不同的故事內容,可是她還是被吸引住了,義無返顧地看下去,深深沉浸在那些蕩氣迴腸的情節裡面,把白天受的委屈忘了個乾乾淨淨。一夜讀過來,沒有看完,她不盡興地帶到學校去,想趁中午的時候把它看完。
上思想課的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滿腦子都是中斷的那個地方,下面到底怎麼樣了?她看看老師,忍不住把手伸進掛在椅子背上的書包裡,抽出那本書來看。
她看得太入神,頭都要埋到書裡去了,完全沒注意到導師滿臉噴火地站在她身邊。
「賀崇愚,如果不想聽的話,去圖書館看比較好,那裡很清閒。」
雖然導師極力地克制,但是話中的火藥味還是很明顯,她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導師皺得可以夾死蒼蠅的眉頭,賀崇愚忽然覺得導師這個樣子很好玩。她也不想說什麼了——現在沒有什麼能夠比看完這本書更加重要。夾起她的《月亮寶石》,她連書包都沒帶就走了出去,出了教室之後她聽見身後的導師說:「你們年輕沒錯,可是人生就這樣浪費了,值得嗎……」
圖書館裡也全都是些只會讀書的米蟲,去那裡還不如回家。可是她一貫呆的足球場也不可以去,因為那裡正對著班主任辦公室的窗子!賀崇愚逕自來到花園裡,那裡有個池塘,因為疏於管理臭氣熏天,裡面全都是些塑料便當盒和食品包裝袋,池水發綠,就算色膽包天的男生向女生約會都沒人挑這兒。
她在池塘邊坐著,晃悠著兩條懸空的腿,看著她的偵探推理小說,周圍是一堆垃圾袋。
不一會兒傳來一陣腳步聲,她立刻把眼光從書上挪開,但是沒有抬頭看來人是誰。
她只是看著倒映在身邊池塘中的那個影子,頎長,高挑,那個影子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就這樣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問道:「你不是要跳下去,對吧?」
賀崇愚從唇角邊擰出個笑紋來,心想這聲音的主人真有意思,她要跳河,不選長江尼羅河,好歹也會找個稍微深點兒的吧,這臭水潭,跳下去齊腰深,死不了不說,還遺臭萬年。
影子走到她旁邊坐下來,藍色牛仔褲包裹的腿晃悠晃悠的。
「你也被趕出來了?」賀崇愚好笑地問他,衛嘉南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他很簡潔地回答:「我睡到一半。」
賀崇愚笑了,繼續看她的偵探小說。
然後她聽到身邊的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賀崇愚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到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準備睡覺。
「你不會去保健室嗎?」她忍不住問道。
「那裡麻煩死了,還要填單子。你看書怎麼不去圖書館?還不是一樣的道理。」
「那麼足球場的看台呢?」她記得他一貫都是在那裡睡的,臉上蓋本什麼書。
「如果沒記錯的話那裡好像正對著班主任辦公室的窗子吧!」
賀崇愚又笑了,是非常會心的那種笑。她回過頭去繼續看小說,身後十分安靜,好像沒有人存在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回頭,看到他果然睡著了,呼吸十分均勻,手臂彎曲擋在臉上,遮住眼睛,一條腿彎曲,另一條腿翹在那條上面,十分嬉皮的睡姿。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陽光。在他們倆共處的畫面裡,總是有陽光。細膩的陽光,輕輕柔柔地吻著這個少年和總是凝望他的少女,小心地收斂起強烈得足以灼傷人皮膚的熱度。
賀崇愚把書輕輕地蓋在他的臉上,蹲在他的身邊看著他,過了很久才悄悄地站起來,揉揉發麻的腿腳。
曾經有一個上午,十五歲的她是那麼專注地蹲在十五歲的他的身邊,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觀察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