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這幾日,她不是答應了閒卻要改變自己做個合格的一品夫人嘛!所以她都沒跟向姑姑頂嘴,每天向姑姑訓話,她只能應著,然後向姑姑就來了勁,再使勁地訓她。如此循環往復,歸來覺得總有一天不是她去自殺,就是她把向姑姑給殺了。
不信?不信說給大家聽聽。
每天她准點過去,向向姑姑請安問好,至少要在一邊站上半個時辰,聽向姑姑無緣無故訓了半個時辰,她才有位子可以坐。然後,她倒茶給向姑姑喝,向姑姑嫌茶盞沒用溫水燙過;她給向姑姑捶背,向姑姑嫌手勁太大;她做糕點給向姑姑吃,她嫌太甜;她跟向姑姑學做女紅,她嫌她手腳粗碰壞了她的花;她陪向姑姑吃飯,給她夾鴨腿,她說她吃齋,她故意壞她的修行……
諸如此類的事簡直說不勝說,要是歸來為自己辯解上一句半句,向姑姑就開始叱責她不尊重她這個長輩,居然敢頂嘴。
歸來懷疑自己活了十七年挨的訓都沒跟向姑姑相處一盞茶的工夫來得多,她更懷疑是不是沒嫁出去的女人到了這把年紀都會變得難以伺候。
既然向姑姑這麼難伺候,她不伺候她總成了吧!雖然她答應了閒卻要改變,要盡量做一個討姑姑喜歡的媳婦,但她可沒說要用什麼方法。如果……如果能把向姑姑嫁出去,那她就不用再面對她,也不用再討她的好。哈哈!她真是聰明啊!
好!決定了,今天伺候完向姑姑,她就去永定將軍府找紫陌,她夫君是將軍,想必手下一定有很多五六十歲還沒娶妻的老軍卒,而且歸來也打算找些準備續絃的員外啊官大人什麼的。等她收集好這一長串的名單,就能順利地逃離苦海嘍!
這樣想著,歸來的心情跟著愉快起來,一腳踹開芙蓉閣的門,她大喊大叫起來:「姑姑,我來給您請安啦!」
「風風火火像什麼樣子?你可是這個家裡的女主人,給下人看見了成何體統。」向姑姑訓斥著,眼裡卻仔細地盯著侄媳婦。她似乎總是很快樂,幸福的表情蕩漾在眼底,不是刻意,卻讓每個見到她的人都難以忽略,因為她嫁了一個她想嫁的人,是因為這個嗎?
訓吧!你就盡情地訓我吧!很快你這個向姑姑就要被嫁出去了,到時候你想訓我都沒機會,所以我就忍耐忍耐再給你多訓兩天——蕩著笑,歸來決定不跟向姑姑計較。
向姑姑不知道這裡頭的情由,她還暗自納悶:今兒個這是怎麼了,我訓她,她還笑?
「姑姑,我今天可不可以早點離開?」
鬧了半天是有事求我啊!向姑姑冷眼瞟著她,「你有什麼事要早點離開啊?」
「我想給姑姑準備一份禮物。」那的確是份禮物,能把她給嫁出去,這還不是給予她的最好禮物啊!
「你要給我禮物?」平時兩個人就有夠犯沖,現在歸來居然要送她禮物?有點受寵若驚,向姑姑連訓斥的話也忘了,「你去吧!」
「好勒!」我說要送她禮物,她馬上就放我走,這我可得更加努力趕緊給她找個好老頭。轉過身,歸來就往外跑。
看著她匆忙的背影,向姑姑忍不住在她後面囑咐:「你慢點,小心磕了牙。」
「你開始喜歡這孩子了。」崔笛在她的身後輕聲說道。
「她彌補了我沒能有個女兒的遺憾。」
在向芙蓉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也幻想過以後的生活,幻想過有兒有女,有個如意郎君相陪伴的幸福。可是,她向芙蓉生來命薄,做了望門寡,今生都注定不可能有子嗣。幸好有閒卻一直守著她,可在心底她同樣希望能有個女兒。終於,歸來走進了她的生命,可是歸來和她原本想像的女兒樣完全不同。她費心費力,想著要把她變成她所希望的那個樣子——她……是不是錯了?
她的表情出賣了她對生命的遺憾,那是崔笛無法忽略的,因為這份遺憾他同樣也有,「芙蓉,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當時我帶你離開向家,現在我們會不會……」
「沒有『如果』。」芙蓉扭過頭,背著光從低處看他,「在你作出選擇的那一刻,你就失去了說『如果』的權利。如果……如果我當初死了,你今天連說『如果』的機會都不會有。」
「我們可以重來啊!」崔笛走近她,卻無法將身邊的光帶到她的生命裡,「向大人和原來的向老爺不同,要是我們把所有的一切告訴他,我想他會成全我們的。」
「他成全的不是我們,而是你一個人。更何況,他會成全你,我卻不會。」她猛地站起身向後退,直退到沒有陽光的角落中,「二十年前你都沒有成全我,現在憑什麼要我來成全你?崔笛,你害了我一次還不夠,難道在二十年後還要再害我一次?」
崔笛上前一步,想要為自己辯解:「不是的!不是這樣的!芙蓉你聽我說……」
「我聽你說?你說的已經夠多得了,你還要我聽你說什麼?」背對著他,她笑得蒼涼,「『你是向家的小姐,你是望門寡的寡婦,你要守住你的貞潔,你要維護向家的名聲。我不能娶你,如果我娶了你,我就是破壞向家尊貴的罪魁禍首,我會對不起老爺,所以我只能傷害你』——這不都是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你對我說的話嗎?難道你忘了?」
轉過身,她用最刺骨的眼神看著他,「你要是忘了,我隨時隨地可以重複給你聽,我記得很牢,在我跳湖自殺前的一刻,我的心中漲滿的全是這番話。我告訴自己:芙蓉啊芙蓉,就是下了黃泉,就是進了地府,就是喝了孟婆湯,你也要牢牢記住這些話,牢牢記住那個把你推到地獄的人。是他!是他讓你這麼痛苦,還是他……讓你連死都不成,只能像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對不起!對不起!崔笛的心中有幾千幾萬句抱歉,可是他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芙蓉,你知道嗎,芙蓉?你在傷害自己的同時也在一遍一遍地傷害我,我和你有著同樣的難過啊!我們……我們離開這裡吧!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從頭開始,我們……」
「不要說『我們』!你沒有資格說『我們』,是你親手毀了這一切,你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你也很難過?」
她握緊雙手,漸趨衰老的面容被扭曲,「你知道嗎,崔笛?有的時候我好嫉妒,我好嫉妒歸來可以笑得這麼燦爛,我好想一巴掌打掉她臉上的笑容,為什麼?為什麼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只有我不行?就因為我是芙蓉嗎?就因為芙蓉就該永遠守著她的貞潔,直到死的那一天嗎?」這個問題沒有答案,答案自在她的心中。
迎著日光的方向,她孤獨地站著,像是已站立了幾百年,「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我不是什麼芙蓉,我也不是什麼向家的小姐。我想和歸來換一換,我好想像她一樣自由自在地活在天地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也不在乎別人會說些什麼,我只要能和我的愛在一起,就足夠了……足夠了……」
忙碌了好幾天,歸來終於把這份要給向姑姑的禮物準備好了。站在大門口,她就等著自己的夫君回來,再怎麼說做姑姑的要嫁人,他這個侄兒總得給個參考意見吧!
「閒卻!快點快點!」她向他的官轎招著手,也不管他人的目光一個勁地叫著,「就等你一個了,你倒是快點啊!」
向閒卻下了轎,像往常一樣心平氣和地衝她走去,「你幹什麼啊?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要你別站在大門口,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她才不理他的嘮叨呢!拉著他,她一個勁地往前衝,「今天不一樣,你快點換下官服,咱們一起去芙蓉閣。」
一聽這話,閒卻頓時警惕起來,「你是不是又惹姑姑生氣了,等著我帶你去打圓場呢?我說你真是……這才安分了幾天啊!你怎麼又惹事了?你就不能乖乖地在家裡待著,少讓我煩心?你要是……」
「不是不是!我沒有惹事!」歸來擺著雙手替自己辯解,「我沒有惹姑姑生氣,也沒有惹什麼事。我急著要你去芙蓉閣,是因為我有禮物要送給姑姑,我希望你也能在場。」
「你什麼時候跟姑姑的關係這麼好了?」有點驚異,不過閒卻還是照著她的意思換了衣服陪她去了芙蓉閣,一路上他都在問,「到底是什麼禮物啊?」
「反正一定是姑姑會喜歡的禮物,你就放心吧!」
瞧她那自信十足的樣子,閒卻也就順理成章地放下心陪她過去了,「等一下姑姑要是不喜歡你的禮物,你可不能當面擺臉色給她老人家看,知道了沒有?」
「不會的!不會的!這個禮物她一定喜歡,絕對的!我敢跟你打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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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面前一張張的中年乃至老年男子畫像,再看看面前厚厚一本花名冊。向姑姑的臉色漸漸變得慘白,瞅了瞅閒卻,再轉向歸來,她冷聲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整個應天府四十五到六十歲準備續絃或娶妻的男子名單和他們的畫像啊!」連這個都沒看出來,看來姑姑真的是太開心,太激動了啊!
閒卻隱約明白了她所說的禮物是怎麼一回事,他更先一步領悟了事情的糟糕程度。擋在歸來面前,他想將送出去的禮物再收回來,「歸來,快別說傻話了,你從哪兒弄這些東西來逗姑姑開心呢?快點收起來啊!」
「什麼從哪兒弄來的?這可是我和紫陌辛苦了好幾天才整理到了的呢!紫陌為了幫我收拾這個,還被那個申屠づ曄將軍熊了一頓。」說起來,那個申屠づ曄真的是太霸道了,她不就穿著男裝跟紫陌靠得近了一點嘛!他憑什麼對她和紫陌又吼又叫的?
先不想這個,歸來攤開花名冊和畫像一個一個指給向姑姑看,「您看您看,這個張員外家裡非常富裕,人也很好。還有這個李軍頭,身體很強壯,人挺憨厚的。還有這個……」
「歸來,我要你把東西收起來,你聽見了沒有?」閒卻厲聲向她喊去。
在心底裡他還留有更深層次的呼喊:燕歸來啊燕歸來,你都在幹些什麼啊?你沒注意姑姑的臉都青了嗎?就連一旁的崔大叔也是一副被霜打了的樣子。天啊天啊!你怎麼會給我出這種亂子?歸來是看出姑姑的臉色不似往常,她以為那是激動的啊!「閒卻你叫什麼叫?我也是為了姑姑好啊!難道姑姑不想嫁人嗎?住在家裡是挺好,可是姑姑也想被一個人疼著愛著吧?雖然現在嫁人是遲了點,但只要能夠擁有幸福,什麼時候也不算遲。我說得對不對,姑姑?」姑姑可能不太好意思說,那就問崔大叔吧!「崔大叔,你說呢?對了!我聽說你也一直沒娶妻,等忙完了姑姑的事,我也替你張羅張羅。」她倒挺熱心的。
她的後半段話讓向姑姑的臉色更是鐵青一片,她冷冷地掃過歸來,直勾勾地盯著閒卻,「你嫌姑姑在家裡礙了你的手腳是不是?竟然讓你媳婦跟我玩這種花招。」
「不是的,姑姑。」到了這一步,閒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我事先並不知道歸來給您的禮物竟然是……竟然是這種東西。」
「現在知道了?」姑姑憤怒地瞅著他,「那你還要我來告訴你該怎麼做嗎?」
他豈會不知道姑姑的意思,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滿桌的「火藥」,他拿出夫君的權威命令歸來,「你現在就跟姑姑道歉,說下次再也不敢了。照我的話去做,快點!」居然幹出這種事來,她想死啊?
歸來偏過頭來,一副比他還凶的樣子。「我又沒錯,我為什麼要道歉?是!我是不喜歡姑姑在家裡成天對我指手劃腳地教訓我,但我也是為了姑姑的幸福著想啊!她這樣子每天就縮在這小小的芙蓉閣裡,又不能出去,又沒事做,成天臉上都沒有笑容。眼看著一天一天地老去,如果在姑姑死之前都沒嘗過深愛的滋味,那不是很可惜嘛!我想……我想讓她換一種生活方式,換一個生活重心,我更想讓她在有生之年可以愛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很好啊!」
閒卻、向芙蓉和崔笛都被她的話震住了,他們這些用自己的幸福、生命來捍衛向家家規的人從來沒有過歸來這樣的想法。她的想法太過強烈,強烈得讓人感到刺眼,因為這份刺眼的感覺,大家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也不去感受。
向芙蓉更是擺出了大家長的架勢堅決抵制這突來的陽光,「閒卻,向家家規第五百三十一條是怎麼說的?挑撥他人做出不貞不敬、不義不孝之事,將給予什麼樣的懲罰?」
「姑姑,我看還是……」
「我問你話呢,你幹嗎不回答我?」
這一次姑姑是真的生氣了,閒卻只能乖乖回答:「是……杖……杖行。」
她橫眉一挑,衝他發問:「那你還不趕快動手?難道要我這個做長輩的親自動手不成?崔管家,還不快請出家法?」
直到這一刻歸來才終於明白她所做的事根本沒一個人領情,對著姑姑的冷臉,她簡直不敢相信,「你要打我?我為你找幸福,你卻要打我?」怎麼會這樣?一年前,她幫八哥哥找到翠翠做媳婦的時候,八哥哥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她才好,衝著她直傻笑了半個月,為什麼到了這裡就完全不同了?
她轉向閒卻,希望夫君能給她答案,「閒卻,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怎麼她到現在還不明白她錯在哪裡?閒卻無奈地長歎一聲,「歸來,你怎麼就這麼不懂事呢?姑姑……姑姑是望門寡,按照向家的家規,寡婦再嫁是不貞是不潔,是不被允許的,你怎麼能幫姑姑找嫁人的對象呢?你這不是給家裡添亂嘛!」
「為什麼寡婦再嫁就是不貞是不潔,是不被允許的?那向家的男人死了夫人以後都不再續絃了嗎?」
「這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歸來緊緊地盯著他,像是要從他的眼神中找到最真誠的回答,「還不都是結髮夫妻中的一半死了以後,另一半再去尋找自己的幸福。沒有什麼不同啊!你是不是又要跟我提你那個婦德、女訓?這世上有那麼多規矩制約著女子,為什麼就沒有夫德、男訓?如果我死了,你會不再娶妻嗎?如果你不喜歡我,你會不再納妾嗎?你說啊!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啊!」
他被問住了,堂堂禮部尚書兼太子太傅大人,十六歲就中狀元,博學多才的向閒卻被問住了。他尷尬地甩開她的問題,不予理睬,「我是在告訴你,你什麼地方不符合向家媳婦的要求,不是要你跟我說這些無稽之談的。你現在就去給姑姑斟茶、磕頭、賠禮、道歉,否則我就真的動家法了。」
「我也告訴你!」她指著他的鼻尖,一字一頓地告訴他,「我沒有錯,我不會道歉。」她好心地幫老妖婆尋找幸福,她有什麼錯?為了這件事,她還差點被申屠づ曄那個霸道狂揍一頓,向閒卻和老妖婆不感激她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她道歉?門都沒有!
她的執拗激起了閒卻隱藏的脾氣,他一步上前揪住了她的手腕,「我是你的夫君,我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我要你道歉你就必須去道歉。我說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你是我的夫君,我就得聽你的?我是你的夫人,那是不是代表,我說的話你也必須服從?」
反了!她真的是反了!心一橫,閒卻決定給她一點教訓。如果再這樣放任她下去,別說她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向家媳婦、一個端莊的一品夫人,她連他這個夫君很快都會不放在眼裡了。難道她還真想在這個家裡當她的女霸王?
「來人啊!給我請出家法來。」
歸來一驚,滿眼寫著不相信,「你……要打我?」
現在知道害怕了吧?那還不趕快求饒。閒卻默默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你真的要打我?」她臉上湧出慘白,沉默中流淌著危機重重,「我長這麼大,我爹,還有我九個哥哥都沒動過我一根手指頭,你是我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所愛的人。你居然……居然要打我?」
他偏過頭去不看她,狠下心來要將家法執行到底,一門心思想著要讓她服和怕他。那些軟話,他說不出口——歸來,你不要用那種控訴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只是想給你一次教訓,讓你學乖。我是為了你好,我不想我們之間的夫妻關係走到頭,我不想被迫休了你,所以你必須改變你自己!
「大人,您吩咐的家法已經抬上來了,您看……」
所謂的家法也不過是一根長板凳,一根粗得像小樹一樣的杖棍,不用說都是用來伺候她的。
閒卻扶著姑姑坐到上位,自己坐上尊位,然後以這個家的掌權者身份吩咐下去:「夫人犯了家規第五百三十一條:挑撥他人做出不貞不敬、不義不孝之事,按家法給予杖行三十。崔大叔,你是這個家的管家,就由你來行使家法吧!」
「這……」崔大叔下不了這個手,他總覺得向芙蓉這次的動怒不是衝著歸來發的,而是在懲罰他和她自己。潛意識裡,他覺得歸來說得沒錯,為了這厚重的家法,已經有太多的快樂和幸福被毀了,他不要歸來再毀在它的手上,「崔笛我……」
「崔管家你也要造反嗎?」向姑姑不動聲色間提醒著他的身份,「別忘了,身為這個家的下人,你就必須聽從主子的。」
「可是……」可是真的下不了這個手啊!
「崔大叔,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歸來直直地站了出來,視線卻對著處於上方的閒卻,「我說我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一個讓老妖婆滿意的媳婦,我說我會給你留面子,我說我不會讓你為難。現在,這些話統統作廢,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做任何一點努力。你是要納妾也好,你是要休妻也罷,我悉聽尊便。」
此時,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正照在屋子的中央,她和閒卻正好分居陽光的兩頭,他不願意走下來,她也不想再往前跨。他們就這樣默默相對著,在彼此的凝望中只看得到屬於陰暗的冰冷。
「向閒卻,你聽好了!今天不是你打我,而是我給你機會打我。我要你為這件事……後悔一輩子——這就是我讓你打我的原因。」
她不再多說什麼,非常主動地趴在了板凳上,朝站在一邊的崔大叔招了招手,「崔大叔,你打吧!我不會怪你的,你和我一樣,都是被這個家困住的人。」可我們不一樣的是,我能走,而你卻連離開的心願都沒有——這最後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崔笛緊握著手中的杖棍,抬頭看向向芙蓉——芙蓉,停止吧!停止你憤怒的發洩吧!你從來都不是這麼狠心的人,你怎麼能對一個無辜的孩子這樣呢?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一手毀了你的幸福。這二十年來的每一天我都為著這件事而恨著我自己,這種懲罰還不夠嗎?你為什麼要懲罰這個孩子?她只是想為你找幸福而已啊!
「你看著我做什麼?還不快動手?」向芙蓉催促著他動手。再被他這種眼神看下去,她怕自己也會動搖的。
沒有反抗的餘地,崔笛手起杖落,打在了歸來的身上,「一……二……三……」一杖一杖,他打著她,自己的身體卻繃緊了。
歸來咬緊牙關,咬得嘴唇血肉一片,卻死也不肯喊疼。從頭到尾,她都拿一雙失望、憤怒、不敢相信的眼睛看著坐在她正對面的閒卻,看著他如何拿起茶盞,看他如何別過頭,看著他如何欣賞著她被打的畫面。
歸來,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不想打你的,是你逼我,是你逼我動手的!
閒卻撇下心中的吶喊,別過眼睛根本不敢看她,他手握茶盞,手指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抖得簡直無法將茶水送到自己的嘴巴裡。索性放下茶盞,他雙手握成拳,停在兩膝處。鬆開,握緊,再鬆開,再握緊……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想喊停。可是……可是他不能,旁邊坐著身為長者的姑姑,四下站著家丁、丫環和小廝,崔大叔正在行使家法,他身為這個家的掌權者怎麼能自己推翻自己說的話,那以後他還怎麼管理這個府,怎麼支撐這個家?
他的掙扎與痛苦盡數落在了向芙蓉的眼中,她這才明白,原來閒卻比她想像中的更愛歸來,只是他努力地壓抑著,不肯表現出來。他的愛一旦決了口,將再無止境。這份愛裡有著沖毀一切的爆發力,即便是向家的家法也會被沖毀的。正因如此,他才這樣克制著吧!
放眼全局,似乎她才是最大的惡人,可是她的悲哀又是誰造成的呢?她的幸福,她的愛,他們誰能為她償還?
「三十!」
崔大叔停下了手中的杖棍,俯下身子他想扶歸來站起來,「夫人!可以起來了,夫人。夫人……」沒有動靜,他低下頭一看頓時呆了,「夫人!夫人,你醒醒啊!你不要嚇崔笛,你睜開眼睛啊!」「光當」一聲,閒卻手中的茶盞掉在了地上,摔出破碎的聲音。他幾步衝到歸來的身邊,拚命地搖晃著她的身體,「歸來,你醒醒!歸來……歸來你不要嚇我,歸來——」
到底是崔大叔年紀大夠冷靜,站起身頓時吩咐下去:「你們幾個去請大夫,你們幾個去大人、夫人的閒來閣準備準備。大人,您先別慌,抱夫人回房吧!」
閒卻再也顧不得什麼,抱起歸來就往閒來閣衝去,「歸來……歸來,你醒醒啊!你不能有事,你知不知道?」
「不……要……碰我……我不要你……不要你碰我……」她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就再度昏厥過去了。就是這幾個字在閒卻傷痕纍纍的心上撒了一把鹽,她要他陪著她一起痛嗎?如果是的話,她輕易做到了。
下人們各忙各的,大家全都散開了,一時間整個芙蓉閣就只剩下向芙蓉和崔笛兩個人默默相對。
站在門的方向,他靜靜地凝望著她,「現在你滿意了?你痛快了?你高興了?用打那孩子的方式來懲罰我,你心裡舒服了嗎?如果沒有,杖棍在那邊,你可以直接用它來打我。這樣……我心裡會舒服一點的。」
「是她做錯了事,我打她是應該的,我沒有做錯什麼。」握著手中早已冰冷的茶盞,她倔強地迎視著他的目光,再不肯低頭。
他順著她的話點了點頭,「是的!你沒錯,你怎麼會錯呢?二十年前錯的人是我,二十年後錯的人是歸來,你永遠站在正確的地方向別人索取幸福,自己卻不肯跨出一步。這就是你——向芙蓉。」揮開衣襟,他跨出高高的門檻,跨過陰暗的大屋走進陽光裡。
在他離開的同一時刻,她站起身來往前緊趕了幾步。他要走了嗎?他又丟下她一個人走了嗎?他要把她丟在這空蕩蕩的大宅子裡,自己去尋找陽光了嗎?不要啊……
抬起手,她將冰冷而苦澀的茶灌進口中。
其實,她可以選擇不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