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放下托盤,下樓關了店門,再回來,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看著他。
就只是看著他,她胸臆中便充滿了喜悅。感情是多麼奇妙又微妙的東西。它在人不 經意時滲入,然後便根深柢固,執意地留下來,在人體內擴散,由朦朧的期盼,想望, 變成深切的希冀。渴望給予,希望擁有。
這是緣,還是場劫?她分不清。困頓在黑暗的日子太久了,突然有個真心相待、執 心相愛的男人,溫柔地進到她孤獨顛沛的生命裡來,所有的奮鬥掙扎,痛苦、憤恨,忽 然變得平順了,同時人也好像整個地鬆懈了。
凝視著他,她有種無法言語的瞭解。沒有理由地,她知道他也不是輕易在人前如此這般放鬆自己的人。而和他一起時,她的無防,是她不曾有過的。
若她沒有那個惡魘,若沒有那個可憎、可恨的出生,她的感情世界將是如何?她沒 想過。然此刻,她領悟了感情不是思考之後而來的,它就在那,是她一直把它和她的生 命本體隔絕開了。
而現在,他就在這。因為他,一種柔和的感情由她心上緩緩流過,這感覺如此美好 。是這樣的美得教人心悸的感覺,使得她母親當年不顧一切付出自己嗎?結果呢?
安若甩甩頭。第一次,她不要自己去想這些,不要心底的黑暗記憶浮上來。如果愛 和男人是罪惡,就讓她罪惡一次吧。
她伸出手,手指輕柔地撫摩他優美的唇。怎麼男人的嘴唇可以這麼美的?她想著它 熨在她唇上的感覺。
想著,意識即驅遣了行動,她靠上去,嘴唇輕輕貼住他的。她只是要回味一下和他 四唇貼觸的感覺。
半夢半醒地,希文一隻手臂自她肩後環住她。她的身體教他一拉一抱,整個人靠了 上去,長髮蓋住了他的臉,嘴唇扎扎實實吻上了他的。
希文醒了,對著她柔軟、甜蜜的唇吐一聲輕歎,歎念的是她的名字。驚喜之後,他 在她抽身前,把手順著她的脖子繞過去,另一手環她的腰將她抱上了沙發,讓她躺在他 身側,這其間,他的嘴唇一直沒有離開她地吻著她,溫柔而飢渴。
她的身軀溫暖柔順地挨著他,貼著他,一如他一直以來所夢想和期待的;甜美且令 人沉醉。他深深吻她,一手順著她身體修長、美麗均勻的曲線撫去。
起先她的身體在他懷中微微一僵,但他的手溫柔無比,他的吻令她迷離。漸漸地, 一種奇怪的無力感攫住了她,只剩下知覺和感官反應,她渾身輕顫,無法思考,忘記了 對被男人碰觸的恐懼。
儘管他的身體因對她的強烈渴望而發顫,希文沒有忘記她以前的怪異反應,沒有忽 略她剛剛的短暫僵硬。他不知道她曾經歷何事,事實上他對她所知有限。但他要她,他 愛上了她,而愛不需要理由。
他掙扎著拉開身體。「安若……」他的聲音柔和粗嗄,「我們最好坐起來,否則我 可能把持不住,佔你便宜。」
她柔聲笑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由得你佔便宜。」但她移下沙發,仍坐在地上 ,撥開掉在額前和頰邊的長髮。
希文坐起來,摸摸她的臉。「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睡著了。」
「能睡得著總是好的。」她舉手覆在他手上,頰貼著他大而軟的掌心。
他忽然笑起來。
「笑什麼?」
「我自己。」他把她的手拉到膝上,用他的雙手包住她的手。「念著你,想著你, 見到你了,說不上三句話,居然倒下來呼呼大睡。」
他來時眼中充滿喜悅,神色卻萬分疲憊。現在好多了,唯眼尾留著些許愁紋。
「你沒有睡很久,我吵醒你了。」她臉微微地紅了。
「吵得好,你該把茶倒在我頭上的。」他溫柔地凝視她。「什麼事困擾你,安若? 」
「我才要問你同樣問題呢!」她對他微笑著。
「我的都是辦公室裡的事。你的是心事。」他傾下上身。「不能告訴我?」
她默然好一會兒。「有時候我真有點怕你的眼睛。」
「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怕我的眼睛。心虛的人怕任何自忖會被看出來的眼睛。」他握緊她的手,不讓她走開。「你現在不怕我碰你了,你甚至願意主動靠近我。對我來說,像美夢成真一樣。可是剛才有一會兒,你又不大自在。」
她抿著嘴。
「我不要我們有溝通上的隔閡,安若。語言上,精神、心靈交流上,都不要。好不 好?」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
「不想說,不願說,告訴我,不要只是掉頭走開。永遠不要一句話不說地從我身邊 走開。」
她挪動身體移近他,他就勢拉她坐進他兩腿之間。安若趴在他膝上,將臉貼著他的 大腿。
「你也許會覺得好笑,」她輕輕說,「和你在一起,所有屬於女人本能的知覺或反 應,都令我不安,也不習慣。」
他憐愛地撫摩她的頭。「我小時候常常愛待在窗子旁邊,因為從那個框框裡,我可 以透明的看見一切,觀察一切,但沒有人看得見我,我的內心世界很安全。這個框框後 來一直跟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從窗子後面看見你,衝動得想破窗而出去找你。那一刻起,我的玻璃框已不再存在。可是我很自在,因為我愛你。」
她抬起頭,眼裡淚光晶瑩。「希文……」她的聲音沙啞微咽。「你不瞭解我,你對 我所知有限。」
他托住她的下顎,望進她眼眸深處。「我瞭解你很矜持,很敏銳。我瞭解你受過傷 害。我也瞭解它絆著你,使你無法打開心扉。最重要的,我瞭解你願意信任我。你瞭解 你的信任對我的意義嗎?」
安若張開嘴巴,內心痛苦地掙扎著。如果他和藍家的人無關,如果他單純的只是 一個注定進到她生命裡來的男人,她或許會告訴他一切。但他不是,因而她張著嘴,卻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所不知道的,安若,是你的過去。但那不重要──」
她搖搖頭打斷他。「重要。」審慎地,她對他說,「是過去的一切造成了今天的我 。」
「每個人都是由過去走過來的。」他的唇輕拂她的太陽穴。「我說不重要,因為那 不會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他會的,如果……她現在不要想如果。
「給你倒的茶都冷了。」她站了起來。
他拉住她的手。「你再去倒茶,我說不定又要睡下去了。」
她知道他是開玩笑,仍然,她關心地低首看他。「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看起來很 累的樣子。」
「我從來沒有機會和你好好相處。」握著她的手,一刻也不願放開她般,他站起來 。「方便讓尹小姐一個人看店,你離開一會兒嗎?」
和他出去?安若不認為這是明智之舉,儘管她很想,可是還不到她太公開地以真貌 涉足公共場所的時候,尤其和他一起。他是名人,認得他的人太多。
「恐怕沒辦法。」她歉然給他個真實的理由。「惠卿有事南下回家了,店裡就我一 個人。」
「啊,那你在這陪了我半天──」
「怕吵了你,我掛上了打烊的牌子。」
該他露出歉然的表情了。「對不起,耽誤了你工作。」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安若真心地說。「所以偷了些上班時間。」
希文高興地將她摟過來。「我有個主意。我去買些吃的來,我們就在這樓上安靜地 吃頓簡餐,然後我回辦公室,你也忙你的,晚一點,你真正打烊時間,我過來接你,一 塊兒去吃消夜。」
安若猶豫著。「我沒有吃消夜的習慣。何況我明天一大早要接一批進貨,你也需要 早點回去休息。改天再聚吧,好不好?」
「也好。」藍季卿的辦公室裡確實還有成堆檔案等著他,他只有同意。「晚飯總要 吃的。你喜歡吃什麼?」
這個她不能拒絕了。「我不挑食,你決定。越簡單越好。」
他出去後,安若打開招牌燈,剛把打烊的店牌收掉,就來了兩位顧客,希文提著餐盒回來時,跟在他後面,又進來幾個客人,其中有人認出他,和他熱絡地聊了一下,問了些他下次服裝秀的事。他畢竟也算是「客」,不好反客為主,客套禮貌了一番,即上樓,留安若一人在樓下招呼她們。
等她終於上樓,已過了一個半鐘頭。他站在玻璃櫥前,細細觀賞櫥內的珠寶首飾。
「如何?」她站在他旁邊。「有何批評指教,直說無妨。」
「指教不敢,歎為觀止是真。」他衷心讚賞。「選購它們的人對寶石必然十分專精 你說過,這些全是真品?」
「如假包換。」
他挽她走到沙發坐下。「所有這些,價值連城哪。都放在這,你的老闆真放心。」
「都保了鉅額保險,還有保全防盜系統,特地從德國請一位保全專家設計的。不敢 說萬無一失,不過花了這麼多錢,至少買個安心。」她指指玻璃櫥。「你看得到的每一 片玻璃,不用焊燒切割,不可能打得破。一隻螞蟻也別想鑽進去,試驗過的。」
「有人買嗎?」
「首飾?多得教人咋舌。我們的顧主都很識貨,很多在這的珠寶首飾,都不可能在 國內珠寶店看得見的。」
他打開餐盒,若有所思道,「這位李梵小姐,你見過嗎?」
「當然見過。」她給他個詫異的表情。「怎麼這樣問?」
他告訴她尹惠卿說的話。「你來的比她晚,所以我想你也許更沒有機會見到你們老 板。」
「大概我運氣好。」安若接過他遞來的紙碟。「我來應徵那天,李小姐一個人在店 裡。」
「她多大年紀?」
「看不出來。她很會打扮,很特別的一個人。」她看著他。「你對李小姐很有興趣 ?」
「很好奇。」他修正道。「我想見見她。下一季服裝秀,若她有興趣,我想邀她加 入。以她對時裝的眼光和獨到品味,若能提供我一些意見,會使秀生色不少。」
「李小姐多在國外,」安若慢慢吃著雞塊。「有事她都以電話和我們聯絡。下次她 來電話,我幫你問問她。」
希文的「絲築」服裝公司和藍氏紡織關係密切,這是安若當初蓄意引他注意的原因 之一。如今情況有變,她已不確定要不要走這條「捷徑」。她有非不得已瞞著他許多事情的苦衷,可是兩人不再是陌路,她若利用他,她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此時樓下入口的風鈴響了,安若放下紙盤。「我去看看。」
「我看我該走了。」希文也起身。「免得你不能安心工作。」他攬她近身。「改天 一起好好吃個飯,好不好?」
「好。再說吧。」這般柔情,她還能逃多久,多遠?
他深情款款地吻了她,才一起下樓。
來的是一位有名的商界人物的夫人,看過希文公司主辦的服裝表演,也在一次宴會 中見過他,談過話。
「朋友介紹我來看看,」驚喜地和希文握握手,這位名流夫人說,「既然費先生都 大駕光臨,我想一干注重行頭,愛美的女士,果然是有個好去處了。」
「耳聞不如親見,夫人慢慢欣賞這家店主人專為像您這樣的名門仕女的精心設計。 我先告辭。」
他的風度和無私,教安若失去好一陣的平衡,因為她全然無法如此坦然對他,由此 ,她更恨藍氏。她所有悲苦、乖逆命運的根源。
***
「婚期定了沒?」
「下個星期。」
樸楓問得隨意,藍(王玉)應得闌珊。溫存過後,藍(王玉)豐柔的唇格外紅潤,眸子 烏亮,慵懶的神情美極。一副幸福、滿足的神情。
對樸楓,那只是片刻的互相安慰與治療,沒有熱情。藍(王玉)要她,需要她,愛她 的身體,這才是她的滿足。
她的前夫開始忽略她時,適在她生產過後。她是慌的,以為自己的身體不再吸引他 。她用過心,努力過,得到的是敷衍似的反射性動作。樸楓從來不相信他的理由,工作 累只是他的借口。當她拿和別的男人的韻事刺激他,他竟毫不在乎,她更肯定他早已不 忠實,苦無證據而已。
巧識藍(王玉)的最初,樸楓是有心逗她的。藍(王玉)迷住她的,是她逗她時,她羞 怯、無措的表情。樸楓原來僅想戲弄戲弄她,跟她玩玩。藍(王玉)卻認認真真地抓住這 份關係。樸楓憐她,惜她的,是她的純真不解事。
多麼諷刺。滿足了她婚姻生活裡的空虛和不安全感的,竟是這隻金籠裡的金絲雀。
她們互取慰藉,但不互相牽絆。樸楓由這份關係裡得到的自由,來自藍(王玉)家庭背景的束縛。而她之陷入這層關係,也為了藍(王玉)的出身。藍氏間接地毀了她的婚姻,她從藍家人身上要回這筆帳,樸楓自認合情合理。藍(王玉)或許無辜,但她又何辜?
「如果他要你,你怎麼辦?」
「不會的。」
「(王玉),你有沒想過?萬一他發現了,我們又該怎麼辦?」
藍(王玉)沉默了一會兒。「我會很小心。」
「紙包不住火。」
藍(王玉)退開身子,看著她。「你要和我分手?」她有些激動。「我願意結婚,也 是為了我們。」
「我明白的。」樸楓哄她。「我在為你著想,小傻瓜。如果你完完全全地拒絕他, 他一定會起疑心。你和我不一樣。我生活裡還有男人,你呢?你拿什麼來自圓其說?」
「我答應盡量多找時間和你在一起,你還要男人?」藍(王玉)幽怨地瞅著她。
「你不懂,因為你從來沒有過男人。男人……」她聲音裡隱透出酸澀的怨懟。「男人能給你的更多,更好,更……完整。」
「我不要,我只要你。」藍(王玉)哭了起來。「如果我結婚,你就要甩掉我,這個 婚我不結了。」
「不哭。你聽我的話,我們才能天長地久,否則一定會露出馬腳的。」
「為什麼?我不懂。」
「你嫁給他,卻不跟他上床,他會不懷疑嗎?要是他調查起來,後果就難堪了。你爺爺第一個不會饒你,我也跟著會被拖下水。」
「我不是真的嫁給希文,」藍(王玉)說明,淚水還掛在睫毛上。「我們說好了,這 婚姻只是障眼法。爺爺的病使它不得不提前,說不定也會使它提早結束。」
「你在咒你爺爺呢。」
「他目前情況反正不樂觀。」她抓住樸楓的手。「希文不會對我有非分要求,我們 之間一直像兄妹一樣。」
「你太天真了,(王玉)。男人就是男人,得到你,等於得到整個藍氏,他既可得人 又可得財得勢,他會不要?你別傻了。」
藍(王玉)搖搖頭。「希文不是這種人。他若有此心,早就可以順著爺爺的意娶我, 不必等到現在。」
「情況不同。現在是你去求他娶你,人財皆是你雙手捧著奉上,他取得心安理得, 不怕人說長道短。你或你家其他人,照樣沒話可說。」
藍(王玉)現在就沒話可說了。「我……我沒想過這個。」她語氣狐疑,但已被樸 楓說得心念動搖了。「我該怎麼辦?現在取消婚禮,爺爺會氣死,全家都不會饒我。」
「沒叫你取消啊,傻瓜。只要你婚後偶爾順著他,當當他名副其實的老婆,和他睡 睡覺,不教他起疑心就行了。」
「我做不到,就是這一點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你是女人呀。而且相信我,和男人做,感覺完全不同。」
「不要,我害怕。」
「那我們只好到此為止。」樸楓柔和的臉變冷酷。「我有我的生活和尊嚴,不能跟 著你冒險。」
「不,不要這樣。」失去她的恐懼勝過她對男人的畏懼,藍(王玉)妥協了。「好, 我答應你。我……試試。」
「不能試,要做到。」
看著樸楓強硬的神情,藍(王玉)感覺到她自小即熟悉不過的,令自己憎恨、焦躁不 寧的無能為力,那種無名的沉重的悲哀。
「我一些朋友告訴我有家新開的服裝店,專門進口歐洲最新款的時裝。明天我們去 逛逛,幫你挑幾件漂亮衣服,你要做個最美麗、動人、誘人的妻子。」
藍(王玉)眼前浮現她爺爺嚴峻、嫌惡的眼神。
〝你這穿的是什麼衣服?打電話叫裁縫到家裡來!〞
「藍(王玉),你聽見了嗎?」
「嗯?」
「明天下午,我們去買衣服。」
「好。」
***
儘管已經筋疲力竭,手邊的工作似乎有越來越繁重的感覺,希文仍然思念著安若。
他這輩子還沒有如此接近過任何一個人,但是她一面打開一條通道容許他走向她, 一面仍然藏著大部分的她。
不知怎地,當他思索著有所隱瞞的安若,仍不自覺地便浮上狄蘭德的倩影。同時想 到她們時,那種混沌迷惑的感覺依舊,什麼緣故?他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拉回到堆滿重要文件的大辦公桌上。對他而言,它們是一團亂 線。他花了一個星期,一天待在這和它們奮戰、互相琢磨耐性超過八個小時,終於將它們理成一個一個線球。現在接下來要做的,是找到每個線球的線頭。
藍嘉修進來時,他正考慮著從哪一個開始。
「你還在這?」
希文每天上午在「絲築」,午後便坐進藍季卿的辦公室。藍嘉修雖一直沒露面,倒 是知道這事。不料半夜一點多,發現希文還在埋首辦公,不覺驚訝地看著他,並猶疑地 停在辦公室門口,彷彿無法決定要不要進來。
「藍叔,還沒休息?」
希文坐著沒動,僅客氣地問一聲。如果藍嘉修曾表現過一點點責任感,不論機會多 麼渺小,至少努力設法改變公司的惡劣狀況,希文也許還能露一些敬意。他現在對他客 氣禮貌,只看在藍嘉修好歹還是個長輩份上。
「我……,唔,順道來看看。」
藍嘉修踱了進來,自己拉椅子坐下,眼睛在辦公室裡轉看,就是不看桌上希文分列 成幾堆的整齊檔案及文件。
「這兒從老傢伙退休後,就沒人進來過。」
他對他父親的輕率稱呼,希文僅微皺一下眉。尹仲桐告訴過他,藍嘉修偶爾會進來 ,不做什麼,就坐在這張豪華高背皮椅裡,不讓任何人來「打擾」他。
他的話可有暗示意味?
「我不想讓藍氏其他員工知道我在代處理公司的事。」希文靜靜說明,「徵詢季老 和仲桐的意見後,這兒似乎是比較能讓我隱密出入,不驚動其他人的地方。」
「遲早這位子是你的,早坐晚坐沒什麼不同。」
希文聽到頹喪、挫折和自棄。他同情也憐憫他,但他當然不能表露出來。
「我從來不想要藍氏,」藍嘉修疊起腿,意氣低沉地說,「我不是做生意的料。藍(王玉)的大伯,我大哥才是。」
希文嚇一跳。他不知道藍季卿還有一個兒子。不曾見過亦從未聽過。
「可是他也是家裡唯一敢處處和老傢伙唱反調的人。」嘉修接著說,「他很外向, 頭腦好,精明幹練,固執起來,老傢伙也拗不過他。」
「他……人呢?」
「走了。」
嘉修擱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按緊在腿上,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以防激昂的情緒使他 洩漏太多。希文看在眼裡,默不作聲。
一會兒後,嘉修又開口了。
「最後一次爭吵,老傢伙告訴大哥,他決定把藍氏交給我,因為大哥太為所欲為。我不清楚大哥做了什麼事惹得老傢伙說出那種氣話,他氣沖沖出去,那一走,沒再回來過。」他拳頭張開,又收緊。「我從來不想要藍氏,它是個太沉重的枷,我扛不起。」
他像個垂死的人般無助。希文此時說什麼皆不宜,便繼續保持沉默。
「我盡力了。」嘉修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是無能,既不能為藍家,為自己生個後 ,我用盡一切心力不辜負他的期望。但是擔子太重……」他眼光終於瞥向桌上山一般的 檔案。「我原以為可以靜悄悄的解決,總有一天,能把丟了的再買回來,誰知道洞越漏 越大。」
「怎麼開始的呢?」希文平和地問。
「我原先也不大清楚。」嘉修將交疊的腿換個姿勢,「最近這一個多禮拜,我想了 一下。老傢伙以前作風強悍,幾乎是不擇手段,多少得罪了一些人,樹立了些在暗中的 敵人。」
希文聽不出重點和關聯處,便等他繼續往下說。
「我覺得這是個有計劃的併吞。」希文坐直了起來。「仔細回想,從一開始,不管 這人是誰,也或者不止一個人,總之,對方摸清整個藍氏的生意網路命脈,也很清楚我 不懂得掌控的弱點,一步一步地竊掠了藍氏幾個主要定點,再趁我措手不及,乘虛而入 。」
他也許愚庸,卻很誠實。是個教人痛心的結論,不過對希文目前的茫無頭緒的追蹤 幫助很大。
「對方是誰?」
「我不知道。」嘉修的聲音弱不可聞,無措的雙手握在一起。
「總有個名字,或是個財團?」
「一個財團吧,我想。他們有個代表,這人透過台協商會裡的一個對外貿易主管和 我們談交易,我沒有和他正面接觸過。」
如果坐在他對面的不是藍季卿的兒子,儘管他較自己年長,輩分亦長一級,希文斥 責的話便要出口了。怎能如此糊塗呢?
「對方開的價很高,」嘉修目光低了下去。「我一心想救急,沒考慮別的。」
「那些錢帳上都沒記錄。」
「一拿到就用掉了,都用在藍氏企業裡。」他急忙補充,彷彿忘了他是藍氏的少東 ,把希文反當成了老闆。「沒想到這個洞補完,那邊又教人挖了個坑。我最近才開始懷 疑,挖藍氏和買藍氏的可能是同一個人。」
早點反應,也許情況不致如此糟。但此刻說這話無益。
希文點點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藍叔,省掉我很多力氣。現在我追查的範圍 可以縮小了。」
「我這幾天在找台協商會那個仲介人。」嘉修告訴他,贖罪的語氣。「也許可以問 出個名字。他出國了,還要一個星期才會回來。」
希文又點點頭。他可以要藍嘉修把這個仲介人的名字和電話給他,他來查會比嘉修 快。但這是嘉修盡他的責任的時候。
「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希文。」他的眼神由衷,表情是卸了重擔的鬆弛。
希文就怕這個。「我是要報答季老當年的恩情。藍氏還是藍家的,這位子,」他輕 拍座椅扶手。「太大了。我這樣的體位,坐上去會重心不穩的。」
「我要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嘉修微微一笑。「不過你也就快是我的半子了 ,意思一樣。」
這件事,希文此刻還不便說得太多。他是個重然諾的人,他答應了藍(王玉),不能 背信。
「藍叔,您該是過來人,一定瞭解未必兒子就定然是要負責傳承繼業的人。也未必 兒子才值得得到關心和注意力。藍(王玉)是您的女兒,她需要您的關愛。她承受的壓力 應不比您少,比您輕。」
嘉修半晌不語。「我不是不關心她。」他艱難地說,「是無從關心起。她爺爺把她 當個男孩來訓練,她的一切都由她爺爺安排好了,我沒有插手的餘地。」
「我也許不該說這話,藍叔,但是您覺得季老像安排您的生活、事業、婚姻,一樣 的去排定藍(王玉),公平嗎?」
事實上,以藍嘉修遇事第一反應便是逃避的個性,希文想他說了也是白說。
果然藍嘉修站了起來,掠下這個話題。「太晚了,希文,你也該回去休息了。」他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唔……別讓老傢伙知道我今晚跟你說的這些事。」
希文無聲地歎一口氣。「如果您有新消息,麻煩讓我知道。」
在這種當口他自然不會拿公事去讓還躺在病床上的藍季卿煩心,不過希文第二天和 尹仲桐提了一下。
「我知道這件事。」他立刻告訴希文,「藍先生派去代表公司和對方會談的,是藍 氏財務部經理,原來很受老爺子器重的老員工。」
「原來?」
「他走了。他覺得背著董事長出賣公司,等於出賣了董事長對他的信賴。我想這也 是藍先生指派他去出面的原因。藍先生料定他不會去向董事長報告。」
「因為他對公司的忠誠,他自當遵藍叔的指令做事,然而那樣做又違背了季老。任務完成之後,他良心不安,就辭職了。」
「正是。」
「我想他提辭呈時,藍叔並沒有留他。」
儘管希文用的是肯定語氣,並非疑問,仲桐依然回答,「沒有。不過林經理臨走前 約我吃飯,把他所知道的告訴了我。」
希文沉吟地點頭。「你有林經理的地址嗎?」
他當天晚上便去拜訪了這位前藍氏財務經理。單就他無法昧著良心繼續在藍氏留任 這事看,未見他之前,希文已對這人的誠實、自愛、自重留下可敬印象。見了面之後, 他的坦誠和知無不言,更教希文感激萬分。
「對方代表是個外國人,」他告訴希文,「可是說得一口標準國語。很有禮貌,十 足紳士派頭。台協那人介紹他是英國來的。挺年輕,長相挺俊,高高大大的,金黃色頭 發,他有個中文姓名,叫戴洛。」
***
看見走進店門的客人竟是藍(王玉),安若暗暗吃了一驚。依然帶著親切的微笑,她 走向她們。
「藍小姐,真沒想到。」
「你是──」藍(王玉)記得她的臉,敲了一會兒腦袋,才想起她的名字。「牧安若 。牧小姐,對嗎?」
「叫我安若就好。」安若朝她的同伴一頷首。「歡迎光臨。」
「原來你在這開店啊!」藍(王玉)很高興。
「我哪有這麼大的本事?我只是店員。」
「店主是老闆娘吧?」樸楓不高興被冷落,倨傲地揚著下巴。「請她出來給我們介 紹幾套像樣的衣服。」
「老闆娘不在。」安若口氣淡然、禮貌。「兩位需要找適合哪種場合的衣裳呢?」
「老闆不在,我們改天再來。」樸楓轉身就走,認定藍(王玉)會乖乖跟著。
但藍(王玉)待著沒動。「既然來了,就看看嘛。」她對安若愉快地笑著。「真高興 又見到你。你怎麼沒打電話給我呢?」
「對不起,我一直很忙。」安若還是一樣的語氣。
那天她太震驚了,沒有留意藍(王玉)的情人,看她這個同伴的霸氣模樣,想必就是 她了。觀察她剛剛的舉止,顯然藍(王玉)平時對她言聽計從。而她一下子就表露出來的 對藍(王玉)的專制,和她態度的驕蠻,令安若十分反感。
安若並不想在這見到藍(王玉),不論現在或以後,尤其她又和希文交往了起來。但 她不明所以地想幫藍(王玉)甩掉她明顯地不樂意待在這的女伴。
「想看什麼?」安若問藍(王玉)。「外出服?便裝?還是禮服?」
「嗯……我不知道呢。」藍(王玉)詢問地望著樸楓。「你要我來的。你要我買什麼 ?」
安若微蹙一下眉,旋即以微笑掩過。不等樸楓答話,她接著問,「是為因應什麼特 定場合要穿的嗎?」
「哦,非常特別的場合。」樸楓說話了。「廚房裡,客廳,臥室。她要時時刻刻, 在家裡每個地方,為她丈夫展現出最嫵媚、性感、誘人的嬌妻美姿。」
嬌妻二字有如霹靂擊在安若胸口。樸楓充滿惡意的眼神則令她啼笑皆非,同時教她 一陣迷惑,這女人,把她當作情敵了,因此態度如此尖刻,卻又陪著藍(王玉)選購衣服 ,教她去誘惑她丈夫?
「藍小姐,你結婚了嗎?」安若以泰然的神情問。
藍(王玉)臉頰微微浮起紅暈,不像嬌羞,倒像尷尬。「快了,就下個星期。」
「哦,恭喜你。是誰這麼幸運呢?」安若語調隨意,心口揪著,幾乎已經猜到答案 。
「費希文。」回答的是樸楓,還是那不屑的傲慢神態。「鼎鼎大名的『絲築』服裝 公司老闆。你沒聽過吧?」
忍著胸腑間的刺痛,安若的微笑不變。「聽過的,費先生和藍小姐真是郎才女貌, 一對璧人。」
「叫我藍(王玉)。」藍(王玉)拉著安若的手。「你答應過做我的朋友。」
「好,藍(王玉)。你想先看什麼?我們有幾套剛由巴黎來的新裝,居家待客或外出 皆宜。」
接下來,安若度過了畢生最漫長的兩個小時。藍(王玉)的毫無主見,樸楓的極盡挑 剔,都不及她由胸口穿至喉嚨的梗痛難受。
「我們的婚禮不準備大鋪張,」臨走前,藍(王玉)對安若說,「只宴請雙方親人, 不過我希望你來。我要告訴希文,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來,好不好?」
「好。」安若愉快地允諾。「你通知我日期、時間,我一定到。」
婚禮就在下星期,那麼應是上次她和藍(王玉)見面不久就決定了。他竟然不但沒告 訴她,還來若無其事地撥弄她,戲弄她!
她應該拒絕他的。但她卻一次又一次開著大門迎他而入。安若不知她這算玩火自焚,還是自取其辱。可幸的是,她還沒有做出她母親當年做的傻事。
儘管告訴著自己,這不是世界末日,只不過她一時大意,開了她的感情之門,放進 了幾支冷箭。箭拔掉,關上門,養養傷,她還有更重要的日子要過。安若麻麻木木地挨 到終於可以打烊的時間。
送走當天最後一位客人,她關上店門,電話響了。她不想接,知道會是他。
但,為什麼不?「相交」一場,送他些贈言也是應該。
「安若,休息了嗎?」
「剛打烊。」他溫柔的聲音如刀般割著她。
「我來看你,十分鐘到。」
「不大好吧,費先生?這麼晚了。」她冷冷說,「對了,恭喜你。」
「恭喜什麼?安若,你怎麼了?」
「原來你沒提是因為忘了。難怪,貴人多忘事,不是嗎?我來提醒你。你下個星期 要結婚了。」
希文沉默了半晌。他真的忘了。這些時日,他腦子裡只有她和公事。他完全忘了那 個婚禮。
「安若,聽我說──」
「你不欠我任何解釋,費先生。以後有空,歡迎你和尊夫人一道光臨。再見。」
她放下話筒的手輕而堅決。憤怒是好的,一向如此,憤怒能使她堅強,使她腦子更 清晰。
她站在櫃檯邊,一會兒之後,她將臉埋進臂彎,趴在櫃檯上用力從疼痛的胸腔喘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