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快至年尾,許多儀式要仗禮部安排,所以這一陣子東方非待在禮部的時間偏久,百官也不覺奇怪,內閣要有事,多半是群輔匆匆過來請人。
千步廊上禮部與戶部相鄰,時常巧遇不稀奇,阮冬故只能謹記她一郎哥的叮嚀,她忍忍忍,忍到吐血也要忍。
狗賊迎面而來,她不甘情願地作揖,平聲道:
「早,大人。」忍字頭上一把刀,現在她頭上好幾把,快重傷了。
東方非睨她一眼,哼聲:「早。」隨即走進禮部,不與她多作交談。
她扮了個鬼臉,走進戶部中氣十足地喊道:
「大家早安啊!」
其聲音之大,連隔壁禮部官員都聽得精神一振。這一陣子,首輔大人並未找阮侍郎麻煩,連見了面也是愛理不理,這讓他們很舉棋不定啊。
禮部官員偷覷東方非一眼,注意到他聽到那清亮精神的早安聲時,只是眉頭一攏,並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不是真的放過阮東潛了?
「首輔大人。」一名官員上前,乘機討好地說:「這阮東潛真不懂事,一進戶部,不知四處打點,至今朝堂官員還沒收到他的禮呢,大人要嫌他吵著您,下官立刻過去要他來向大人賠罪。」
東方非抬起黑眸,有趣地凝望他,柔聲道:
「你是什麼東西?好歹阮東潛是戶部正三品侍郎,論官職你不及他,論品位你矮他一級,堂堂一名侍郎竟然要被你這種小官員斥責,是你膽子太大了,還是你狗仗人勢,忘記自己的身份了?」
那禮部官員渾身一顫,結結巴巴道:「下官……失言,是下官失言了。」
其它官員見東方非臉色不悅,趕緊呈上報告。「大人,明年正旦的大朝會,已經做好第一部份安排,由十名錦衣衛在中極殿擔任導駕官,奉天殿左右各有將軍一百一十八名,名冊在此;另外還有……」
禮部一向負責宮城重大儀式跟慶典。過了秋天,冬天一連串的祭祀慶典,少不得由禮部主導。東方非身處禮部尚書與內閣首輔,可以說是六部裡最輕鬆的一部,不必像戶部、工部等,凡有大事必經首輔刁難過癮後才同意。
他漫不經心地聆聽官員一一報告當日的行進、官職大小所站的位子、費用支出、皇上的帝服,以及諸多細瑣繁雜的細節。
年年儀式都一樣,他也不在乎手下的人怎麼做,心思輕移到那阮東潛身上。
那個阮東潛一見到他,照舊充滿輕視,卻不再對他齜牙咧嘴,現在連向他打聲招呼也極力不惹他注意。哼,又是阮東潛的軍師獻的策嗎?
那小子倒是很聽那軍師的話嘛。
「黃公公,你找我啊?」外頭清爽的叫聲,一聽就知是阮侍郎。
禮部的官員竊竊私語:「黃公公是株牆頭草,最近跟了李公公,那就是國丈爺派來的?國丈爺找一個侍郎做什麼?」
「難道是為了買辦費的事嗎?」另名官員隨口搭腔,瞧見東方非的眼神,連忙作揖道:「是下官多嘴了。」
「本官在皇上面前為戶部說話,砍了買辦費用,國丈爺不敢找我麻煩,直接跳過戶部尚書,去找阮侍郎麻煩順便報殺侄之仇嗎?」東方非有趣地笑道:「我倒想瞧瞧國丈爺要用什麼法子對付那頭憋得辛苦的小老虎?」
「啊,下官想起來了。」禮部官員脫口:「我今早聽說,東西巷有一名官員的親人被錦衣衛私押大牢,阮侍郎不就住在那兒嗎?」
東方非聞言,暗罵一聲,不理官員呈上的名冊,立即拂袖起身。
一出朝房,就見阮冬故正好奔過禮部大門,他眼捷手快,及時抓住那纖細的皓腕,厲聲問道:「等等,阮東潛,你上哪兒?」
阮冬故回頭,微愣後叫道:「首輔大人,請你放手,下官有急事待辦。」
「急事?」東方非冷哼一聲,俊目瞪向黃公公。「好大的膽子,你一名小小太監,是想帶戶部侍郎上哪兒?」
黃公公沒料到首輔會插手,微微發抖道:「阮侍郎還不熟刑部,所以……」
「首輔大人請放手!」阮冬故暗自使了一分力,沒法掙脫他的力道。遲疑了下;終究不敢用盡她的全力。她勉強壓抑心裡著急,咬牙道:「首輔大人,下官確有急事待辦,你要找碴,等下官回來--」
「你還有回來的時候嗎?」東方非冷笑,冰冷注視黃公公。「錦衣衛抓人不經刑部,你帶他上刑部做什麼?去轉告國丈爺,晚點本官親自拜訪,要是阮侍郎的親人出了事,黃公公,你在宮裡夠久了,你說,本官在朝裡的勢力夠不夠報復呢?」
黃公公連忙應聲,踉蹌地奔離千步廊。
「東方非,你--」
「你是想找死嗎?」丹鳳眸轉而瞪她。「你家軍師沒告訴你,不能相信任何宮裡人嗎?你要跟他走,阮東潛這三個字從此消失在朝堂之中。」那個老禿驢只會玩這種低級的把戲,他早該料到的。當年敢私自動用大內高手除掉阮東潛,今天會利用錦衣衛除掉眼中釘,他不意外!
「我家義兄被抓了啊!」她怒道。
「義兄?就是那個賽諸葛的軍師?」
「一郎哥絕不可能有罪,一定是誤抓!我得親自說個清楚,首輔大人,你要再不放手,後果自理了!」她心急如焚。
東方非不理她的威脅,邪氣笑道:
「他有沒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錦衣衛眼裡只有該抓的人!阮侍郎,你是國丈的眼中釘,他要除掉你必先除去你周邊的人,你不懂嗎?」
「要除掉我就衝著我來啊!」
東方非聞言一怔,突地哈哈大笑,鬆開了她的手。
她瞪著他半晌,轉身要離開。他也不攔,笑問:
「阮東潛,你義兄身懷何罪?」
「不知道!」
「目前情況如何?」
「不知道!」
「那麼你急什麼?你怕再晚點,看見的會是你義兄的屍身嗎?還不會這麼快,那老禿驢有權勢卻十足的小人作風,他會先徹底折磨你,再讓你義兄慘死在你面前。告訴我,他那個什麼侄子是誰決定監斬的?你義兄?還是你?」
「當然是我,不干一郎哥的事!」有仇有恨的都來找她好了。
「果然是你啊,這麼不利己的事你義兄怎麼沒阻止你呢?你也不必急--」
她截斷他的話,怒道:「為什麼不急?他身子不好,挨不得半點損傷的!」
東方非聞言,眸裡竄過難讀的思緒。他轉過身注視她良久,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跟你義兄感情真好啊。」
「我跟我義兄義結金蘭時,他不准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我心裡卻許下了這個誓言,這樣的感情不是你能明白的。」她神色凜然道。
東方非瞪著她,哼笑一聲:
「好,真是一對沒有血緣的好兄弟。好到連本官都想破壞了呢,阮東潛,如果說,天黑之前我能保住你義兄的性命呢?」
她一怔,詫異地注視他。
東方非笑道:「現在是午時,到天黑至少還有幾個時辰,如果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讓錦衣衛放人,阮侍郎,你要怎麼報答呢?」
她聞言,內心已非驚訝可以形容。她以為,這個狗官處處找她麻煩,在這種時候他該置之不理的,怎麼會來幫她?
「怎樣?你要怎麼報答我?」他追問,就愛看她一臉迷惑的樣子。
她抿嘴不語。她在朝中孤立無援,即使在戶部裡與其它官員相處,談的多半是公事,有私交倒也還好,何況人人都懼於東方非,拒她於門外……一郎哥說得沒有錯,在朝為官不比在外地做官,朝堂之中出了事,沒有靠山只有死路一條。
她不怕死,只怕身邊的人因她出事,而她現在也只是一個小侍郎,即使強行在皇城內硬闖,也救不了一郎哥--她咬咬牙,當機立斷道:
「下官曾聽人說,大人雖喜怒無常,但一諾千金,不曾反悔過。大人要能帶出我義兄,只要不違背我良心的事,我都可以為大人做!」
「即使向本官下跪?」
她毫不考慮,雙膝立即落地,目不轉睛地與他相望,道:
「這又有何難呢?」
東方非閃過一抹不悅,沉聲說道:
「好!本官要是能帶你義兄出來,你……」掃過她一身,落在她細白的青蔥上,隨口道:「那就拿你一根手指來換吧。」
她瞪著他。
他揚眉開心笑道:「原來你義兄連你一根指頭都不如?」
「當然不是!拿我十指都抵不了我一個義兄!首輔大人若能帶出我義兄,我必將大人要的東西呈盤奉上!」
東方非見這阮家少年明明一臉急切倔強,偏又不懼不怕,內心不由得惱火起來。好個老禿驢,竟然先他一步讓阮東潛露出這種神情來!
敢用這種不入流的招數!
「你起來吧!阮侍郎,別怪本官沒提醒你,在朝為官,最忌露出弱點,看來,你的義兄是你最大的一個弱點吧?」他輕笑,但笑意未達黑眸。
阮冬故起身,內心雖然擔憂,卻也只能仰賴她一向痛恨的東方非。一郎哥,一郎哥,你這麼聰明,若在我身邊,一定能明白為何東方非要出手相助吧?
「阮侍郎,你先回家吧。記得,叫你另一個義兄好好保護你。」東方非哼笑:「我保證到時還你一個身體完整無缺的義兄。」至於,那個義兄還會不會跟著你,那我可就不敢保證了。人總是要往高處爬,少有人例外啊。
東方非一下階梯,就看見牢裡的那名白髮男子。
那男子頗高,身子如同阮東潛一樣纖細,卻多了阮東潛沒有的儒雅氣質。如果不是有那著名的一頭白髮,他絕不會把這人與阮東潛那種剛烈的性子兜在一塊。
東方非開口:「把燭火點著,全都下去吧。青衣,去請阮侍郎過來。」
牢裡的人動了下,抬起臉看向牢外的東方非,脫口:「是你?」
「你認得我?本官卻不識得你。」東方非注意到他長相平常,不比阮東潛的秀美。原來,這就是阮東潛極為崇拜的義兄,哼,也不過爾爾嘛。
鳳一郎立即起身作揖,溫和地說道:「大人乃國之棟樑,天下人眾所皆知,草民出身低微,大人不認得在下是應該的。」
「我是不認識你,但你是阮東潛義兄這事我是知道的,好了,既然你知道本官,那就好說話了,你可知你被贓了什麼罪?」
鳳一郎沉思,答道:「多半是會連累我家阮弟的罪。」
「你果然聰明!有人贓你是異族人,私通朝官阮東潛,打算來個內外對應,你也知道近年雖是太平盛世,但外族一直蠢蠢欲動,一個不穩,烽煙隨時四起。」
「我不是異族人。」鳳一郎平靜說道。
「我知道。」東方非見他微訝,打開折扇笑道:「本官見多識廣,你只是外貌有點異於常人而已,我見過這樣的人,只是沒有你天生才智。阮東潛的義兄,聰明才智要用對地方,你跟錯人了,才會落到今天的下場,這樣吧,以後你跟著本官,為本官出力,有你好處的。」
鳳一郎暗訝他的利誘,尋思片刻,才再度作揖恭敬道:
「草民哪來的才智,首輔大人也不需要草民的能力,我是阮東潛義兄,她為人魯莽粗率,沒有人跟著她是不行。」
東方非哈哈大笑:「他粗率魯莽?確實如此。他一聽你身陷囹圄,魯莽到要找國丈討人。你呢,寧願放棄榮華富貴也要跟著他嗎?好個兄弟情深!他魯莽,你在後頭為他收拾爛攤子,你可知他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被他活活害死?」
鳳一郎只是微微一笑,並不多做辯言。
東方非也沒要他的答案,勢在必得地說道:
「本官一向沒有要不到的東西。你能跟著他這麼久,榮華富貴對你必如糞土。你一生外貌異於常人,遭來多少人的指點,本官勢力大如青天,跟著本官,保你從此以後不再受人異樣眼光。」
鳳一郎藍瞳微瞇。這個男人不以榮華富貴誘他,反一針見血挑中了他最為在意的事情……東方非在朝中必是冬故最大的阻礙。
他抬起頭,直視東方非,忽然一笑:「大人,草民今年二十有三。」
東方非瞇眼。
「草民年紀輕輕,就有幸找到自己的一片天。首輔大人,您在朝中這麼多年,始終喜怒無常,是為了什麼?你的天……找到了嗎?」
東方非嘴角微動,俊美的臉皮微微發怒,良久,他才柔聲道:
「好,你不愧為阮東潛的軍師,連本官在想什麼你都猜中個幾分。既然你是阮東潛的軍師,對朝裡局勢必有一定的瞭解,老國丈是一個什麼下三濫手段都能使出來的小人,這次他串通錦衣衛,先栽贓你再抓阮侍郎,錦衣衛一向私下處決,不經刑部,被誣陷者從未有過生天,我從不干涉這些事也不想自找麻煩。可是,現在我在這兒了,你說,是為了什麼呢?」
鳳一郎臉色遽變。「冬……東潛對你允了什麼諾言?」
東方非俊顏愉悅,笑道:「本官最喜歡跟一個聰明人說話了。好了,本官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本官手下做事,就能換回阮侍郎一根手指頭,你說劃不划算?」
「手指……」冬故是個姑娘,怎能受到這種損傷?她這個傻瓜,傻瓜啊!
「嗯?」東方非笑容滿面。
鳳一郎拳頭緊握在身側,幾度張口欲言,終究說不出承諾來。
「以後這種事常見啊……」東方非聽見身後階梯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繼續笑道:「只要他再自以為是的硬骨頭下去,他週遭的人遲早因此受累,下一回,可就不是一根手指能換本官出面解救了。」
鳳一郎略為吃驚,注視著心不在焉的東方非。後者一對上他的眸,哼笑一聲。
這男人……是在提示冬故官場的黑暗嗎?
「一郎哥!」
清亮的喜聲瞬間在陰暗的地牢裡點亮一絲光明,東方非撇唇,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奔過他的身邊,停在牢前。
「一郎哥,你還好嗎?」阮冬故連忙上下打量,完全無視東方非的存在,見鳳一郎衣衫染著血,她眉頭皺了起來。
「一點傷而已,不打緊。」鳳一郎微笑,瞧了一眼跟進地牢的懷寧,懷寧搖了搖頭,他才暗鬆口氣。幸虧有懷寧這高手守著冬故,她才沒有出事。
「阮侍郎,本官讓錦衣衛交出人了。」東方非笑道。
阮冬故轉身看他,點頭。「多謝首輔大人。」她伸出手:「鑰匙呢?」
「鑰匙?」東方非開心地笑著,大搖大擺地坐在平日獄卒的椅子上。「阮侍郎,你忘了曾承諾本官什麼事嗎?青衣,把刀給阮侍郎。」
青衣護衛上前,沉默地將長刀交給阮冬故。
「等一下,東潛!」鳳一郎連忙穿過鐵欄,拉住她的手臂。「首輔大人,請讓草民代我家大人承受斷指之痛--」
「一郎哥,你在說什麼啊!」阮冬故失笑,而後正色道:「你曾教過我:『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既然東方非能守住他的諾言,我自然也能啊,要不,我失信於人,將來還能做什麼呢?」
「你不一樣,你明明是……」是女兒身啊!
阮冬故眨眨眼,知道他末完的話。「我是什麼都一樣的。你別偷看懷寧,他跟你一樣,有心代我受過,可我跟他說,一個練武的人,若失了靈活,他還能保護咱們嗎?不過是個指頭而已啊。一郎哥一向聰明,明白其中輕重的。」她一向力大,輕輕掙開他的箝制,抽出鋒利的刀身。
鳳一郎咬牙垂下視線,緊握著鐵欄,不再多言。以後冬故在官場上還是需要他保命,一根指頭……的確比不上他的重要性。
東方非原本等著看好戲,見她當真要信守諾言,突然說道:
「阮侍郎,本官可以給你選擇,你義兄在我身邊,好過隨時陪你這顆頑石送命,如果你親手將他送給我,你就能保住你的手,這筆交易很划算吧?」
「哈哈,我義兄又不是貨物,怎能送人?東方非,我的承諾一定做到!」她走到獄桌前,手掌平放在桌面上。
在東方非的注視下,她笑了笑,動作極快,連點餘地也不留地往食指砍下去。
東方非見她完全不像作戲,小臉的狠勁分明是玩真的!他瞇眼,見刀影刷向桌面的同時,心裡又惱又火又有莫名的複雜情緒,在最後一刻他怒喊:
「慢著!」
他身後的青衣護衛,僅能來得及掏出鑰匙,彈向阮冬故的刀面,鋒刀以破竹之勢劈裂鑰匙,不及收勢,疾速落向桌面。
懷寧早在東方非開口的剎那就已奔前,但他身形再快,也快不過毫無猶豫的刀,竄至中途見不及阻止,直接刷出長劍的鞘把,及時滑進刀鋒與食指之間。
前後不過一眨眼,誰也沒有看清懷寧的身手。地牢裡一片死寂,阮冬故小臉發白,咬緊牙根看向眼前的懷寧,他黑黝的俊顏也微地蒼白,汗珠由額際滑落。
東方非見兩人動也不動,阮東潛的義兄又擋住他的視線,他正要上前看個究竟,忽地匡啷一聲,桌面裂成兩半,懷寧忍著手痛及時將她抱開。
她鬆了刀,右手緊拽住自己的左手。
「冬……東潛!」從鳳一郎的角度可以看見懷寧及時擋住刀,但冬故的力道極為駭人,連他都聽見方才長刀與劍鞘相擊的可怕聲音。
「阮侍郎?」東方非微皺眉頭,盯著她沒有血色的小臉。「你好大的力道啊……」既然沒有濺血,應是保住了她的手。「本官暫不取回你的承諾。」
「多謝首輔大人。」鳳一郎連忙拱拳,感激道。
「我要你這狗奴才感什麼恩?」東方非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直勾勾地注視著阮冬故。「阮侍郎,我要你在下個月初一的常朝上,不准反對任何人的上奏。」
阮冬故聞言,忍著手疼,啞聲問道:「首輔大人在密謀什麼事?」
「我密謀?」東方非邪笑道:「在你心裡,本官就這麼低俗不堪?你以為本官嘴皮子一動,國丈就會放手?即使國丈放手,錦衣衛也不是能隨意指使的,沒有好處能救得出你的一郎哥嗎?阮東潛,你真該好好摸清楚官場世態再來。下個月初一,由國丈爺引薦道士入宮,無論他在朝堂上說什麼,你都不准吭聲!」見她憤憤要張口,他冷聲道:「你賣他一個面子,他可以暫時按捺下你監斬他侄子之仇;你賣他一個面子,你的為官之路就會好走一點,你不懂嗎?」
「我寧願不好走!」她恨聲道。
「甚至,你可以擺脫成天守太倉庫的工作,取代另一名侍郎的工作。」見她一愣,他笑道:「另一名侍郎現今在晉江一帶,負責監工與上報開支,你查過賬本的,應該知道整治水患的官員動了多少手腳,你不想親自盯著這項工程嗎?」
阮冬故呆呆看著他,然後緩慢垂下視線,直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好好考慮吧,你也可以撐著你的硬骨頭,就這樣被人整到死為止。阮東潛,你的正直能為百姓做什麼呢?本官真是好奇啊……對了,地牢唯一的鑰匙被你親手劈開了,恐怕要讓你義兄在牢裡多待一陣--」
「那倒不必,下官自有辦法。」她聲音沙啞,右手拉住沉重的鎖鏈,用力一扯,毫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鐵鏈拉斷,牢門頓時打開。
東方非暗吃一驚,沒有料到阮東潛力大無窮到這種地步。難怪初次見面,兩座石敢當竟會「飄浮」在空中,全是因為這阮東潛力大如牛。那麼方纔那一刀,可以想見即使砍在劍鞘上,壓在下面的手掌也會有多痛了。
「多謝大人教誨。」鳳一郎一出牢房立即作揖,感激道:「草民必會力勸我家大人,絕不阻礙國丈的前程。」
東方非見這白髮義兄一出牢就擋在阮東潛面前,心生不悅。
「你家大人若要阻礙,本官樂得在旁看好戲。阮東潛,下一回,要本官出馬,可就不只是斷指這種小事了。」語畢,拂袖而去。
鳳一郎目送之後,立即小心捧住她的左手。「冬故,你還好吧?」
「痛死了……懷寧,你要阻止也不快點。」她痛得渾身冒汗。
懷寧平靜道:「我跟不上你的莽撞。」藏在身後的雙手微微抽動,虎口至今隱隱作痛。他可以跟一個高手對仗,卻不願跟力大如牛的師姐打架,明明功夫輸他,他卻怕死她的力氣。
她撇撇唇,低語:「現在我可以體會,以前練武時你被我打中的痛了。」
「你從未打中過我。」
她噗哧一笑,道:「一郎哥沒事就好,之前我跟懷寧緊張得要命,怕你出事呢……你們這樣看我做什麼?」
鳳一郎凝視她半晌,而後憐惜地抹去她下住滑落的淚。
「冬故,記不記得我曾跟你提過,你像顆石頭,只要你認定對的事,無論如何就算擋了別人的路,也不肯妥協?」
「……一郎哥,我錯了嗎?」淚珠直滾腮面,難以忍住。
「你沒有錯。」他柔聲道:「你一向認定目標,就勇往直前,從來沒有後悔過。冬故,人的一生就像在走吊繩,不管你偏向哪一邊,都只有往下掉的份,雖然你必須為了自己的理想,微偏其中一頭,但你能穩住自己的,是不?」
「理想?」她啞聲:「我必須學會與人同流合污,才能追求我的理想嗎?」
鳳一郎見她一臉迷惘又難受,心知她如今的思緒雜亂,形同在吊繩之上,任何言語都會讓她動搖。
「冬故,你的理想是什麼?」懷寧忽然問。
「我的理想……」
「即使違背你的良知,你也想要做的事是什麼?」懷寧又問。
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人。
她的理想啊……其實很簡單,只想皇朝成為名副其實的太平盛世;只想盡她之力,讓百姓都有屬於自己的安樂在,讓她兄長被人毒害的事不再發生而已--
難道她必須跌進污泥之中,才能真正為民做事嗎?
「冬故,冬故……」鳳一郎抹去她不停掉落的眼淚,輕輕摟住她,道:「你心裡很清楚的,你脾氣直,遇有不公之事必想出頭,沒有任何人能左右你,這種性子是我跟懷寧最佩服的,就算它日我們的冬故學會了官場手腕,我跟懷寧也清楚你骨子裡還是我們記憶裡的阮冬故,我們都在你身邊,是不?」
懷裡還帶著少年般的身軀微微顫動,埋在他胸前的小臉又流淚了。從小她就是這樣,倔強又硬脾氣,即使掉了淚也不會有哭聲。
東方非下了好重的藥。重到他都要懷疑,東方非是在為她著想了。正直的人即使有心為民做事,也絕當不了長久的官,唯有與人合污,才能做他真正想做的事。
鳳一郎與懷寧對看一眼。後者默默拾起劍鞘,見到劍鞘上一道好重的凹痕,可以想見她方才用的力道有多重了。不知變通的師姐、許下承諾死也要達成的師姐、他從小跟到大的師姐……師父曾說,到最後命也會賠給她的師姐啊……懷寧摸著凹痕,無所謂地說:
「你要走偏了,我跟鳳一郎,死也會把你拉回來,你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該年,道士曹泰雪經百官共薦入宮,十二月初八,戶部侍郎阮東潛趕往晉江,親監修復晉江工程--萬晉史記一行。